2024-10-02 07:48:31 作者: 肖江虹

  冰棍和其他幾個人到客車站送我和螞蟻。螞蟻站在我身後,一隻手緊緊地攥著我的衣角,惶然地看著四周川流不息的人群。冰棍的一個跑腿給大家派煙,第一支煙依舊先派給螞蟻:「螞蟻哥,來一支。」螞蟻不說話,往我身後退。冰棍說還螞蟻哥,都傻了。派煙的說看起來不像呀!冰棍說你曉得個球,他現在就是個小孩兒了,不信你罵他。派煙的看了看螞蟻,又看了看冰棍,嘴動了動,沒敢罵出來。冰棍說你狗日的平時讓他給嚇傻了?罵,他要敢回句嘴我是你兒。派煙的有了信心,伸出半個腦袋對著螞蟻說狗東西要回家了?螞蟻躲在我身後,臉都不敢露出來。派煙的點上一支煙,樣子從容了許多:「螞蟻你個狗日的,爹來送你回家了,要乖乖聽話,不然老子割了你小雞雞。」

  螞蟻乾脆蹲下來,抱著我的小腿,眼睛盯著地面,都不敢看大家。大家呵呵笑,每個人都把螞蟻罵了一通,罵完了又覺得無趣了。抽完煙,冰棍遞給我兩百塊錢,說這是兄弟們湊的,給你們在路上花的。我接過來,回頭對螞蟻說還不謝謝冰棍叔叔。螞蟻把我給他的旅行包抱在懷裡,看著大家不說話。

  

  上了車,隔著車窗冰棍說快些回來,我們等你。我不知道他等的是我還是螞蟻。

  車在不太平整的路上歡快地跳躍。螞蟻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上都沒有聲音,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風景,偶爾能見到田野里悠閒地啃著草的水牛,螞蟻就歡歡地叫一嗓子,喊完了回頭對著我笑。見我不理他,討了沒趣的螞蟻又繼續看窗外。

  中午,車到了一個小鎮,司機讓大家下車吃飯。小鎮上只有一家餐館,供應野味,什麼蛇啊,斑鳩啊,野兔啊。相比起來,野兔價格便宜些,好多人都要了黃燜野兔。我嫌貴,點了兩個家常菜。點完菜我發現螞蟻不見了,在外面看了看沒見著,就繞到屋後,見螞蟻正蹲在一個鐵籠子邊看野兔。八九隻灰褐色的兔子,順眉耷耳蹲在籠子裡,螞蟻伸手進去摸兔子的耳朵,還呵呵地笑。我說不要亂跑,亂跑我揍你。

  回到外面,兩個穿短裙的女孩在說話,空氣里飄蕩著她們銀鈴般的笑聲,看樣子她們是從城市回家的。城市已經把她們身上的鄉土味徹底蕩滌乾淨了,她們有城市女孩一樣的裝束、城市女孩一樣的自信,只能從還殘留著的鄉音里分辨出她們的來歷。她們看著寂靜的小鎮,慢慢就陷入了沉默,臉上就有了難抑的落寞。她們顯然已經不適應這種寂靜了,她們覺得生活應該是喧鬧的、慌亂的、琳琅滿目的。

  「過兩天就回去吧?」一個說。

  另一個點點頭。

  忽然屋後有哭聲傳來,我剛站起來,餐館老闆就慌慌張張地從裡面跑出來對我說:「裡面那個兄弟是和你一起的吧?」我說是,他說你來看看吧。

  我進去,螞蟻正和廚師較著勁。廚師一隻手舉著刀,一隻手攥著野兔的脖子;螞蟻則雙手抓住兔子的兩條後腿,一張憤怒的臉漲得通紅,嘴裡叫嚷著:日,日媽。我一看糟了,連忙跑過去把螞蟻拉開。廚師一臉疑惑,說你這兄弟搞哪樣?死活不讓我殺兔子。我慌忙解釋,說他腦筋不管事了的。廚師才說難怪哦!說完扳過兔子的腦袋,刀刃從兔子脖子下一拉,一股殷紅的鮮血噴薄而出。螞蟻忽然掙脫我的手,衝過去把廚師狠命地一推,廚師仰面跌倒,手裡的兔子飛了起來,盪開的一線猩紅濺了廚師一臉。廚師在地上哼了兩聲,翹起來,舉著刀對著螞蟻衝過去。螞蟻沒有看他,蹲下來摸還在地上痙攣著的野兔。掙扎了幾下,野兔才算死透了。廚師一把揪住螞蟻的後脖頸,剛想理論,螞蟻哇的一聲哭開了。廚師回頭看著我,我連忙道歉,說他讓人給打傻了,你不要和他計較。廚師這才鬆開手。螞蟻先是小聲哭,然後聲音越來越大,把外面的人也引來了,我慌忙給大家解釋,於是有人開始嘆息,還有人鬨笑。

  廚師抹乾淨臉上的血跡說既然是個憨包,你就該看牢嘛。我慌忙點頭,過去生拉活扯地把螞蟻拉到外面凳子上坐下來,他在凳子上拼命掙扎,我就說再亂動我捉蛇來咬你狗日的,他才安靜下來。兩個穿短裙的女孩坐在不遠處側著臉看螞蟻,看了看就呵呵笑,笑得風擺柳一般。

  螞蟻沒有吃飯,我嚇唬他他也不吃,從頭到尾都苦大仇深地看著我,一句話不說。

  車在山路上跑了好遠,螞蟻依然不說話,看見路邊的牛馬他也不興奮了,我有些累了,慢慢就睡過去了。恍惚中車停了下來,司機打開車門,說這片林子大,要解手的快點。有人開始陸續下車。我剛閉上眼,螞蟻忽然拼命往外擠,我轉過頭狠狠地說你幹啥。他不說話,只是拼命擠。我說尿漲了,他點點頭。我退出來,說老老實實給老子撒尿,撒完乖乖給我回來。

  我閉上眼養神,下車方便的人群開始陸陸續續上車,司機大聲喊是不是都到齊了,沒人應聲,客車的自動門嘆了口氣關上了,接著司機發動了車。我猛然睜開眼,高聲喊等一等,還有人沒上車。司機轉過頭說搞什麼嗎,拉屎還能把人拉死?這都多久了,就是生孩子也生下來了。車門又嘆了口氣,司機說你下去找找。我拿上包跳下車,回頭對司機說,師傅麻煩你等我十分鐘,如果十分鐘我還沒有回來,你可以先走。司機一副厭惡的神色,我又跳上車給他發了一支煙,他才點點頭說請你快點。

  我站在馬路牙子上大聲喊螞蟻的名字,我的聲音在山谷里空空地迴響,喊了十多聲也沒聽見螞蟻答應。我有些慌了,就順著路邊的斜坡往下梭。斜坡下一片空地,很平坦,四周都是高大的松樹,空地上還有冒著熱氣的排泄物,一條小路順著松林往下蜿蜒,我想螞蟻應該是從這裡下去了。我手腳並用順著小路下到山腳,谷底是一條乾涸的河溝,一個個圓圓的水窩裡盛滿了水,閃耀著斑駁的瓦亮。山谷里竟然有白鶴,在山谷里孤獨地滑翔。我大聲喊范螞蟻你在哪兒呀,山谷也跟著喊范螞蟻你在哪兒呀。

  喊了一陣,我累了,就蹲下來掬了一把水送進嘴裡,水很涼,有淡淡的甜味。灌了半肚子,我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看了看四周,悲涼就上來了。我順著河谷一直走,走出一段我就喊兩聲,最後也不喊了,罵,有氣無力地大聲罵:范螞蟻,你個天殺的,你是不是入土了,你個狗日的。

  黃昏上來了,雜七雜八的鳥兒們沒了影兒,撲騰著扎進林子裡去了,落日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的。慢慢地,孤獨也上來了,我忽然感覺自己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上午我還站立在人聲鼎沸的城市裡,黃昏時分,我就被扔進了這樣一個渺無人煙的山谷中,我的喉嚨忽然變得硬邦邦的,罵了一句螞蟻,山壁都跟著哽咽了。

  黑夜即將填滿山谷的時候,我終於走到了山谷的盡頭,盡頭是一個狹窄的石門,石門邊藤蔓纏繞,不仔細你都看不見。從石門出來,是一片河沙地,細細的河沙鋪開滿心的歡快。狗日的范螞蟻坐在河沙地里,兩隻手插進河沙地,張著的大嘴對著天空,看樣子是哭夠了,連聲音都哭沒了。看見他,我出奇地憤怒,我衝過去照著他的後背就是一腳,他慘叫一聲,在河沙地里打了一個滾。我不由分說,又照著他的頭、胸、腿拼命亂踢。他用兩隻手護著腦袋,撅著兩扇屁股,像只笨拙的鴕鳥。我就使勁踢他屁股,他也不叫不哭了。我終於累了,一屁股坐倒在河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直到黑夜完全上來,我才平息下來。

  我們就這樣在河沙地上睡了一夜。半夜我醒過來,螞蟻站在不遠處撒尿,月亮在他頭頂。撒完尿,他轉過來指了指肚子,我說餓了?他點點頭,我說我還餓呢,忍忍吧!他依然指著自己的肚子,我對著他狠狠地揚了揚拳頭,他才背著我坐了下來。我不理他,翻過身睡下來,他在後面嘰嘰哇哇地說了一些我聽不清的話,慢慢就沒了聲息,他該是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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