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10-02 07:48:34
作者: 肖江虹
客車一路飛奔。
螞蟻乖多了,吃了一袋餅乾後靠在位子上睡著了。餅乾是在上車的那個村莊一個小賣部買的,都有星星點點的霉斑了,我沒敢吃,遞給螞蟻,狗東西三下五除二就給解決了。看著窗外我才發現,已經是深秋了,一路都是張張揚揚的黃色,稻穀早已收割完畢,一堆堆憔悴的穀草趴在旱田裡。我忽然想起老家,老家的稻穀也該收完了,新收的稻穀過了秋老虎,就該入倉了,稻穀入了倉,鄉村就恬適了下來,走走串串、說說笑笑就成了主題。
車上沒有一個人說話,這些沉默的人,各有各的心事呢!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窗外綿延的黃,這樣的黃讓人傷感。只有醒過來的螞蟻最興奮,客車越往前跑,他越興奮,應該是要到家了,環境也變得熟悉了起來,難怪他要發出嗷嗷的怪叫。開始我還罵他兩句,見沒什麼效果,我就不罵了,任憑他大呼小叫。
我從包里掏出螞蟻的身份證,看了看地址,問師傅無雙鎮小鋪村該在哪兒下車,師傅說前面不遠處就是了,到了我叫你。
車在一棵皂角樹旁停了下來,客車師傅說你順著這條小路一直往前走,大約半小時就到了。汽車揚起一股煙塵遠去了,我把兩個旅行包掛在螞蟻肩上,他高高興興地跳來跳去,指著皂角樹頂端,手舞足蹈。我說你爬過,他得意地點頭。皂角樹很粗大,很有些歲數了。螞蟻挎著兩個包,跑到樹底下,用手揭開一塊乾枯的樹皮,興奮地對我招手。我過去,揭開的樹皮下有一堆紅螞蟻。他哈哈大笑,臉上流動著清泉一般的乾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們先回家。他對著我莊重地點了點頭。
我和螞蟻走在田埂上,黃色的田野筋疲力盡地躺在天底下。偶爾能見到在田裡翻曬稻草的農民,在高曠的天底下顯得孤寂渺小。
我把螞蟻拉過來問他:「知道你家住哪兒嗎?」螞蟻搖了搖頭。我罵了一句,跑到遠處問翻曬稻草的人,他指了指遠處的一方土丘,土丘被一些古樹包裹著,一條小河把土丘圈起來,像一幅很好看的山水畫。
螞蟻在前面蹦蹦跳跳,滿臉的歡欣鼓舞,偶爾能見到沒有乾涸的水田,螞蟻就蹲下來,找到一個小洞,豎起拇指伸進去捅啊捅的。看了半天我才明白,他是在捅黃鱔呢!果然,捅了一陣,就有一條粗大的黃鱔從另一個洞口驚慌失措地鑽出來。螞蟻高興了,對著我哇哇大叫,一邊叫一邊開始脫鞋,挽褲腿,他是要下田抓黃鱔。我一把拉住他,說不許下去,他的嘴就噘起來了,我就嚇唬他說田裡有蛇呢!他才算罷休。
從田埂上走過,遠遠地有放牛的老農直起腰喊:「那不是螞蟻子嗎?回來了?」見螞蟻不作聲,又喊:「吔!媽的,進了幾天城連你三爺都不認得了?」
那方土丘越來越近了,一直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螞蟻忽然轉到我身後,他似乎變得靦腆了,還有一些緊張。推開院牆邊的柴扉,一條黃狗在一架葫蘆藤下睡覺,聽見聲響,它翻身起來,對著我汪汪叫,螞蟻一聲尖叫,躲到院牆外的牆根下去了。狗叫了幾聲,大門開了,一個女人出來了,她穿著一身藍布漢裝,五六十歲的模樣。我聽螞蟻說過,他們這一代的人都是明朝派過來平亂的軍人,叛亂平息後,小部分軍人被就地安頓,以屯或鋪為單位定居了下來,繁衍生息至今。這裡的人還一直保持著他們最初的裝扮,幾乎所有人都穿著傳統的漢裝短衣。看見我,女人有些驚訝,她先喝住了汪汪直叫的黃狗,然後順著石梯走下來,把一雙濕透的手在衣擺下擦了擦問我找誰。
我囁嚅著,不知道該怎樣表述。
沒辦法,我轉到院牆外,把蹲在院牆下的螞蟻架了進來。
看見螞蟻,女人就笑了,像在雨後的林子裡遇到了野生的香菇。
「我還說誰呢?原來是螞蟻子回來了。」女人哈哈大笑。
我說你是螞蟻的媽媽吧?女人說是啊!然後她對螞蟻說:「螞蟻子,叫你朋友進屋坐啊!站在院子裡像什麼話啊!」我轉過頭,螞蟻的眼神躲躲閃閃,看見女人眼裡有責怪的色彩,他就委屈地縮到了我身後。
「螞蟻子,你幹啥呢?」女人歪著頭看著我身後的螞蟻說,臉上起來了一層狐疑。
螞蟻不作聲,女人惱了,跑過來一把把螞蟻扯出來,吼:「做啥呢這是?」
螞蟻哇的一聲哭出來了,女人更是雲裡霧裡了,她看了看我,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把我生生切割了一般。
「咋了?」她問我。
我說是這樣的,我和螞蟻是朋友,住一個地兒的,他從樓梯上摔下來了,把腦袋碰壞了,我這不是……不是……就把他給送回來嗎?
女人眼裡一下就潮濕了,然後她轉過去捧著螞蟻的腦袋,像捧著一個易碎的陶罐,上下撫摩,眼淚不停地往下流:「螞蟻子,你不認識媽了?我是媽啊!你叫媽啊!」螞蟻小心翼翼地掙扎,他不知道這個女人要幹什麼,可他總掙脫不開,女人的兩隻手像把夾鉗,牢牢地鉗住螞蟻的頭。掙了一陣,螞蟻不耐煩了,死命一甩,才甩掉了女人的兩隻手。然後他就躲到了我背後,把腦袋貼在我的後背,窸窸窣窣地擦。
女人終於號啕了,她跑到院牆外對著空曠的田野喊:「范東升,你回來看看,螞蟻子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