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2 07:48:37
作者: 肖江虹
雖然坐了一屋子人,屋子裡卻出奇地安靜,只有螞蟻爸煙鍋子嗞嗞的炸響聲。我坐在角落裡,螞蟻蹲在我身後的旮旯里,手上玩著一個鑰匙扣。鑰匙扣是他從院子的泥地里摳出來的,都鏽跡斑斑了,他玩得很帶勁,一會兒把它拉直,一會兒把它折彎。
屋子裡的人基本都是螞蟻的親人,除了他的父母,還有他的姐姐和姐夫,靠窗的那個是他堂伯,堂伯旁邊的中年人是他堂哥,也就是他堂伯的兒子。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冬瓜灰。說實話,我有些膽怯了,怕他們以為螞蟻成這樣是我給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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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蟻的母親和姐姐一直都在哭,兩個女人坐在一條凳子上,互相握著手,開始哭聲還小,慢慢就變大了。螞蟻的父親把菸袋裡剩餘的一點旱菸磕掉,然後他抬起頭看著我說:「說說吧!到底咋整的?」這個問題我在來的客車上準備了一路。我頓了頓,說是這樣的。在我敘述的時候,每個人都聽得很認真,兩個女人也停止了哭泣,我講述得很詳細,重點都放到了我是如何把螞蟻送醫院的,如何拿出自己的錢給螞蟻治傷上。講完了,我的眼角居然濕潤了,我把自己都給感動了。然後我眼淚花花地看著大家。
唉!螞蟻爸發出一聲長嘆。
「我們家螞蟻子有福啊!遇上了你這樣一個好人。」重新填上一鍋煙他接著說,「要不是有你,他這條命就算完了。」
我心裡高興了,想算是過關了。
屋子裡沒人說話了,煙鍋子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炸響。
放下菸袋,螞蟻爸顫顫巍巍地走到我面前說你讓讓,我看看他。我閃到一邊,螞蟻爸慢慢蹲下來,我都聽見了他骨頭炸裂的聲音。他看著板凳後的螞蟻說螞蟻子,你還認得我嗎?螞蟻看著他直搖頭。「你怎麼連你老子都認不得了,這怎麼得了啊!」螞蟻爸哽咽著說。看螞蟻還是沒反應,老頭火了,一把揪住螞蟻頭髮,使勁搖晃著說:「兒啊,我是你爸啊!」被搖得暈頭轉向的螞蟻忽然把手裡拉直的鑰匙扣向他爸的額頭狠狠地刺了過去。老人一屁股坐倒在地,鮮血順著他的額頭慢慢往下淌,螞蟻媽和螞蟻的姐姐跑過來把他父親扶起來,姐姐衝過來給了螞蟻一耳光,尖著嗓子吼:「瞎眼了你,那是爸呢!你都下得了手?」
螞蟻哭了,爬起來跑到我身後。
螞蟻爸往頭上纏了一塊白布,他看了看屋子裡的人說:「給他喊個魂吧!」聲音悲愴而蒼涼。
晚飯有雞,辣子雞,土雞做的辣子雞味道就是不一樣,糯悠悠的。我沒敢多吃,螞蟻一家吃得也少,螞蟻媽不斷往我碗裡夾雞,說你多吃,鄉下也沒什麼好招待你的。我說我也是鄉下的,螞蟻媽說難怪你會把我們家螞蟻子送回來,原來都是鄉下娃娃。
吃完飯,我和螞蟻爸坐在屋檐下喝苦丁茶,螞蟻在院子裡的葫蘆架下刨曲蟮。夕陽淌過一望無際的田野,把大地染得分外耀眼。餘暉填滿了螞蟻爸滿臉的溝壑,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葫蘆架下的螞蟻。
「小的那陣子,整天都在架子下刨曲蟮,裝在瓶子裡,到村西邊的河溝里釣魚。」螞蟻爸對我說,「那時候吃得不好,螞蟻子懂事,釣到魚了就讓他媽給汆魚湯。那時候家裡窮,他硬是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老人說著說著一抹夕陽就濕潤了。
「後來進了城,沒少給家拿錢。唉!錢來得容易了,這人啊,就啥都變得容易了,連魂兒都容易丟了。」吸了一口煙,老人又說,「以前啊,總盼他回來,現在回來了,魂兒卻給丟了。」
我說這不是魂丟了,醫生說的,過不了多久說不定能緩過來呢!
「是魂丟了,魂丟在外面了,得給招回來呢!」
「能招回來嗎?」我問。
「要看丟在多遠的地兒了,要是丟得遠了,就回不來了。」
夜晚,我一個人在月光下走,田野里是此起彼伏的蛙聲。
我站在田野里,掏出手機給高順打了一個電話,把這邊的情形給他說了說,他在電話那頭表揚了我,我最後囁嚅地說了說關於螞蟻空出來的位置的事情。放心吧!給你留著呢,只要事情辦好了,鐵定是你的。高順說。
回到螞蟻家,推開門就看見了螞蟻爸,他指指裡面一間屋子說家裡窄,只能委屈你和螞蟻睡一張床了。洗漱完畢我進到裡屋,螞蟻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螞蟻媽斜坐在床邊,正擰著臉帕給螞蟻擦臉。老人擦得很仔細,很輕柔,燈光不是很亮,她的臉溢滿了慈祥。見我進來,老人站起來不好意思地對我說馬上就好了。說完她又坐了下來,拉起螞蟻的一隻手擦,直到把一隻黑乎乎的手擦白淨了,才拉起另一隻手擦。
「你是不曉得,這娃兒小時候就貪耍,每天都是天一亮就出門,太陽落坡了才歸家,出門時乾乾淨淨的,歸來就成了泥猴了,玩累了,一回來倒頭就睡,每個夜晚我都給他擦臉,用再大的力氣,他也醒不來的。」老人邊說邊笑。
老人端著盆出去了,我順著螞蟻身邊躺下來,側頭看了看螞蟻,他均勻地呼吸著,鼻孔輕輕地翕動。我剛想拉滅燈,螞蟻媽推門進來了,手裡捧著一疊衣服。「你看他這身衣服,太髒了,明天給他換套乾淨的。」看著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接著說,「你也知道,這孩子現在只認你,麻煩你明天給他換換,好嗎?」我笑笑點點頭。
老人退出去了,我抖開送進來的乾淨衣服,和這裡男人們的衣服一個款式,短裝、對襟衫,袖口和褲腿特別寬大。
我拉滅了燈,黑夜裡只有螞蟻輕柔的呼吸聲和窗外陣陣蛙聲。
我醒來的時候螞蟻不見了,出來看見他正在院子裡忙活,把一根篾條折彎,將兩頭插進一根竹竿里,然後舉著一個橢圓跑到豬圈的屋檐下繞蜘蛛網,東繞西繞,一個捕捉蜻蜓的網圈就做好了。他看著我,得意地把手裡的傢伙晃了晃,向遠處的稻田跑去了。我喊,說衣服還沒換呢!他不理我,轉眼就沒影了。
我慌忙往遠處的田野追去。
螞蟻扛著網圈在田野里跑來跑去,視野里全是大大小小的穀草堆。蜻蜓在田野上空盤旋,有彩色的蜻蜓降落在草堆上。螞蟻躡手躡腳過去,眼睛盯著忽閃著翅膀的蜻蜓,蜻蜓看上去很悠閒,反而是螞蟻看上去緊張極了,聲音憋得很緊,他的腳步很輕,連奔跑時簌簌的聲音都消失了。近了,更近了,網圈往下一罩,蜻蜓才意識到危險的降臨,振翅欲飛,可惜晚了,終於只能在黏黏的蛛網裡掙扎。笑容如花一般在螞蟻的臉上綻開,把網圈折到臉前,輕輕把蜻蜓取下來,繃開指縫,把蜻蜓的翅膀夾在指縫裡,蜻蜓露出肉嘟嘟的肚子,徒勞地掙扎著。
日頭懶洋洋地挪步,谷堆們的影子也跟著懶洋洋地移動,遠處的村子開始有女人喊:小老么,快回家吃飯了。於是曠野里就有光著腚的孩子飛奔,跑得遠了,消失在一片翠綠的竹林中。我躺在田野里,土地溫暖濕潤,薄紗樣的光芒從天上傾瀉下來,在我眼裡揉成了一片慘白。螞蟻站在我的頭邊,把一片慘白背在身後,臉上是和年紀不相稱的笑容。那笑容很嫩,散發著勃勃的生機,像春天剛露頭的幼苗。他撇著嘴,眼睛盯著我,然後舉起兩隻手,我看見他兩手指縫裡夾滿了蜻蜓。
田埂彎彎拐拐,將毗鄰的稻田連在一起。螞蟻走在前面,網圈夾在腋下,他像一個得勝的將軍,走幾步他就回頭看看我,炫耀著戰利品。我不停地點頭,對他樂此不疲的炫耀有些不耐煩了,可他卻依舊決絕地炫耀,一點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就乾脆不走了,找個穀草堆坐下來。他走了幾步,回頭,還想繼續炫耀,看我坐下了,眼裡閃過一絲慌亂。他跑過來,蹲在我身邊,我不說話,他蹲得久了,也坐下來,我們一起看著一望無際的蕭索。坐了很久,螞蟻忽然把腋下的網圈往旁邊一丟,將兩隻手平伸出去,慢慢鬆開手掌,蜻蜓們就掉落在地上,在草堆里慢慢張開黏在一起的翅膀,撲扇著飛了起來,動作開始還顯得僵硬,漸漸就舒展了,最後全都消失在了無邊的曠野中。
螞蟻站在田野里,仰著頭,目送著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