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02 07:48:40
作者: 肖江虹
鄉村的正午總是百無聊賴的,遠處近處的小道上看不見一個人,只有太陽毒毒地吞噬著曠野里的水分。我坐在院壩邊的杉樹下,濃蔭很密實地覆蓋著我。螞蟻爸的咳嗽聲從屋子裡鑽出來,啞啞的,聽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我四下張望著,覺得眼前的一切顯得異常遙遠。我翻出手機,先玩了一會兒賽車遊戲,賽車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之間風馳電掣,跑過一個超市的時候給撞了,咣當一聲巨響,賽車成了一團廢鐵。罵了一聲,我給冰棍打了一個電話,我還沒有說話,按捺不住的興奮就從電話那頭淌了過來,冰棍說快回來吧,活兒可多了。忙啊!他說,停了停,他問螞蟻緩過來沒有。我說沒有。他先嘆口氣,說緩不過來你就回來吧,守著個憨包有個球的意思。
合上電話,我閉上眼,腦袋裡一片灰白,灰白里還有星星點點的黑斑,歡快地跳躍著。忽然我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睜開眼,我看見院子裡站著一個瘦瘦的老頭,他兩隻手拄在膝蓋上氣喘吁吁地喊:「范老大,你家螞蟻子攪事了。」
「攪事?攪啥事了?」螞蟻爸出來問。
「河溝邊,你去看嘛!」瘦老頭說。
螞蟻爸踉蹌著向外面跑去,我翻起來跟在他的屁股後。陽光定定的,辣辣的,我和螞蟻爸的影子在田埂上左搖右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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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遠就能看見河溝了,其實不是河溝,是個水潭,很寬闊的水潭,綠茵茵的,像往水面鋪開了一層墨綠色的紗巾。螞蟻蹲在水潭邊一個淺淺的石窩子裡,全身赤裸,肩膀上、背上、大腿上都流著血,他把腦袋埋進石窩子裡,屁股高高地撅著,下面那根東西懸吊在半空中。不遠處,幾個女人站在水潭邊,腳邊都有一盆衣服,每個人的手裡都攥著一塊石頭,臉上是憤怒,還有羞澀。螞蟻爸跳過一壩鵝卵石,過去彎下腰看了看螞蟻,轉過來對著幾個女人吼:「咋搞的,這是?」女人們開始沒有話,還是一個年紀大些的女人說:「咋搞的?你問他呀!」她旁邊一個年輕一些的女人咕噥著說:「這樣大一個漢子,當著我們脫得光絲絲的,還——」螞蟻爸看了看淌血的螞蟻,火了,跳過來問:「還咋個了?你說。」「咋個了?光個身子跑到我們面前,還拿手撥下面那個東西。」年紀大些的女人說。「你們不曉得他憨了嗎?」螞蟻爸喉嚨里都有哭腔了。
幾個女人似乎覺得理虧了,都低下了頭,悄悄扔掉了手裡還緊緊攥著的鵝卵石。我從水潭另一邊把螞蟻的衣服撿起來,繞過去把衣服給他披上,螞蟻慢慢抬起頭,我看見他的眼裡也有了亮汪汪的潭水。
我們沿著田埂往回走,螞蟻走在最前面,他的褲帶不見了,就用兩隻手提著褲子。看見旱田裡穀草堆上停有蜻蜓,他就騰出一隻手,躡手躡腳過去,手慢慢伸出去,拇指和食指做成的夾子眼看就要夾住蜻蜓的翅膀了,那生靈忽然一扇翅膀,裊裊地飛走了。螞蟻就直起腰,落寞地看著遠去的蜻蜓。螞蟻爸這時候就停下來看著螞蟻,也不說話,等著螞蟻回到田埂上,我們三個人的影子又開始在田野里慢慢地拖動。
繞過幾塊旱田,眼前是一片亮汪汪的水田。這樣的水田在農村叫作爛田,一年四季不會幹涸,其實就是沼澤地,泥是熟爛的老黑泥,田也深,黑泥能漫過人的大腿。螞蟻爸走在中間,我能清晰地聽見他厚實的鼻息,他的腰有些佝僂,讓前面的螞蟻顯得更加高大。空中有盤旋的蜻蜓,螞蟻就跳起來伸手到空中去撈,雙手一松,褲子就掉了,露出兩截白花花的大腿,他邊跳邊哇哇亂叫。
「日你娘的!」螞蟻爸悶悶一聲罵,衝過去狠命一推,螞蟻就樹樁一樣地倒進了腳邊的爛田。螞蟻在爛田裡拼命掙扎。「你死了去,死了我給你抵命,都死了就乾淨了,你咋不痛快地跌死呢?偏要這樣糞球樣地活著。」老人狠狠地罵,罵了幾句,一屁股坐在田坎上,傷心地號哭,兩隻手深深地插進田坎邊的泥地里。
我跳進爛田把螞蟻抱到田坎上。「不要撈他,讓他悶死得了。」老人哭著喊。
螞蟻給嚇著了,先是呆呆地看著他爸,看了看哇的一聲也哭了,淚水在一臉的黑泥中沖刷出來兩道白白的溝壑。遠處有扛著篾席的村人站在田坎上,踮著腳往這邊看。
螞蟻爸蹲在螞蟻身邊,用穀草給螞蟻擦身上的黑泥,老人臉上的淚痕還在,反覆擦了好幾遍。螞蟻還在哭,聲音高高矮矮的,不像剛開始那樣嘹亮整齊。
擦完,螞蟻爸從穀草堆里抽出幾根粗大的稻草,坐在田坎上,用膝蓋夾住稻草的一端,編辮子樣地搓出了一根草繩,他把草繩銜在嘴裡,過去把褲子給螞蟻套上,兩隻手從後面把螞蟻摟起來,用草繩把螞蟻的褲子綁好,牽著螞蟻的手準備邁步。螞蟻看了看他,身子往後縮,眼裡跳躍著畏懼。我過去從螞蟻爸手裡把那隻黑乎乎的手接過來,說我來吧!老人點點頭,他的眼裡全是哀傷。
晚上,天上有月亮,月光里是一片嘹亮的蛙聲。
螞蟻爸和螞蟻媽坐在屋檐下,看不見人,只有旱菸在忽明忽暗中嗞嗞的燃燒聲。我拉條凳子遠遠地坐在圍牆邊,螞蟻騎在圍牆上,手裡拿根篾條,「駕駕」地吼。坐了一陣,我起來走到台階下,對陰影里的兩個人說:「那頭事多,電話都催了幾次了。」
煙鍋子猛然炸亮,能看見一張模模糊糊的老臉,瞬間又暗淡下去了。
回吧!男的說。
天還沒有亮我就起床了,公雞在雞圈裡長聲吆吆地喊,喊得一寨的公雞都忙碌起來。把東西收拾好,晨曦才鋪滿了一窗。螞蟻還在睡,嘴無規律地啪嗒著,像在咀嚼著一張無形的餅。我拉開門,金色的光芒在堂屋裡流動,霧氣在敞開的大門口徘徊,螞蟻爸坐在門檻上,依舊吸著煙,晨光劈面,把他勾出一個金黃的幻影。我站在堂屋裡伸了一個懶腰,螞蟻爸回頭,把煙杆從嘴裡抽離,說起來了,我點點頭。我過去和他在門檻上一排兒坐下來,天邊正一片緋紅,旱菸的煙霧和清晨的霧氣攪在一起,在我們的呼吸之間打著旋兒,我們這樣坐著,都不說話,都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想走了,每晚都做夢,夢裡看見的都是那些熟悉的景兒,懸在半山腰的房子,窗戶里孩子們的臉蛋,山腳下的火葬場,遠處高高矮矮的樓宇,一溜兒向遠處延伸的綠化樹。這些景象在夢裡清晰得像一面平整的大鏡子,我甚至能聽見自己夜晚躑躅在巷子裡的腳步聲,啪嗒,啪嗒,脆脆地敲擊著鼓膜;依舊能在街道拐角處遇見那個穿吊帶裙的女孩,我們並肩站著,我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有點像老家香瓜的味道,還有她的呼吸聲,輕柔、恬淡,輕輕掀動著垂在嘴邊的一綹秀髮。每次夢醒,先看見的卻是一屋子曖昧的月光,還有身邊打著鼾的螞蟻,屋角的土豆已經有了腐爛的味道,酸酸地在鼻孔里流淌。還有很多,蟋蟀的尖叫,老鼠的悶哼,尖嘴蚊最後的哀鳴。醒來後,我就睡不著了,只能睜著眼睛,等待黎明的來臨。
螞蟻媽遞給我一碗麵,麵條是自己加工的,顏色不好,有些灰暗,但味道不錯,剁碎的青椒和西紅柿在豬油里焙焙,澆在面上,勾得滿嘴唾液。吃吧!她說,這裡離城好遠呢!我蹲在檐坎上呼啦呼啦地吃麵,兩個老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感覺到了一絲淡淡的異樣。
螞蟻爸堅持送我出去,他走在前面,兩隻手背在身後。曠野里濕漉漉一片,朝陽照著田埂上的大臉草,發出耀眼的光芒。我們站在公路邊的皂角樹下,樹上那片新鮮的創面還在,只是那些紅色的螞蟻已經不見了,只有一片收水後的暗褐色,像一塊結痂後的傷口。螞蟻爸的眼睛一直望著公路那頭。「每天就一次班車,不要指望有座位,都是塞得滿滿的。」他望著遠處說。
我的手一直捂著旅行包,腦子裡想著那沓錢,五千塊,沒錯的,全是百元面額,我數過很多次的。好幾次我都想把它往外掏,可就是掏不出來,它仿佛重逾千斤,慢慢地我的手都開始顫抖了,還有些酸麻。我還是怕,怕袋子變得空空,那樣心也會跟著變得空空的了。我始終跟那隻手較著勁,可它就是不聽我指揮。我知道,我是徹底被我的左手打敗了。
螞蟻爸忽然遞過來一沓錢說:「螞蟻子能回家,全賴你了,我們也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錢,我和他媽商量了一下,這是兩千塊錢,你不要嫌少。」我連忙把他的手推回去,說不用的,真的不用。老人堅持著,我也堅持著,我最後臉都紅了,老人有些難為情,以為我的臉是急紅的。他終於一臉歉意地縮回了手。
客車終於來了,像個喝醉的大漢,踉蹌著。果然滿滿當當,幾張年輕的臉孔貼在車窗玻璃上,木木的,如同被冰凍住了一般。我拍了拍螞蟻爸的肩膀,老人看著我,對著客車揮了揮手,我抬了抬腿,邁不動步子,我回頭,螞蟻站在我身後,兩隻手緊緊地抓住我衣服的後擺。我對著他笑笑,伸手去撥他的兩隻手,撥不開。見我這樣,他似乎焦急了,緊緊咬著的嘴唇忽然鬆開,哭聲涌了出來,這時我才發現,螞蟻只穿了一條褲衩。螞蟻爸過來,用力把他的兩隻手拉開,我慌忙向客車跑去,剛準備上車,螞蟻甩掉了他爸,哭喊著衝過來,拉住我的衣服拼命把我往下拉,我則死死地把住車門。我們就這樣僵持著,濕濕的晨霧裡只有螞蟻的號哭聲和客車機器低低的轟鳴聲。我猛然發力,終於跳上了客車,哪知道螞蟻也跟著跳了上來,一截白花花的身體擠在車門口,好幾個女人都把頭轉開了。
「下去!」我用力推他,「滾下去!」螞蟻不看我,兩手死死地抓住車門邊上的扶手。
「到底走不走?」司機憤怒地問,一車人用厭惡的神色看著我。
僵持了一陣,我最終投降了,跳下了車,螞蟻也跳了下來。
客車顛簸著遠去了,我悵然地看著遠去的客車,火上來了。我一把揪住螞蟻的脖子,眼睛惡毒地盯著他。他咳嗽著,對著天空翻著白眼。
螞蟻爸站在一旁,他的嘴和手都蠢蠢欲動,最後還是內疚占了上風,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直到我把螞蟻放開,他才對我說:「要不再耽誤你兩天,等給螞蟻子喊完魂,你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