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47:55 作者: 肖江虹

  扇子鐵青著一張臉站在范成大面前。圓腦袋板寸頭,乾乾淨淨的,范成大喜歡扇子的這個模樣。第一次看見扇子是在值班室門口,他正和柳姨媽呵呵地聊,忽然聽見有人喊媽,一抬頭就看見扇子了,穿了一套嶄新的軍裝,板寸比現在還板寸,腰挺得筆直,滿臉堆著笑。看見范成大正和老媽肆無忌憚地笑,復員軍人有些不快了,拉著他媽就往值班室去了。范成大也不氣,起來撣撣屁股,往焚化間那頭去了。

  「來了!」范成大笑著問。

  扇子不吱聲,懨懨地看了一眼立在門邊的范成大。

  「來了好,來了好。」范成大說。

  扇子更不安逸了,朝范成大翻了翻白眼。范成大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問候很蹩腳。

  「就在這地兒啊?」扇子伸出腦袋朝焚化間瞟了瞟,問。

  「嗯!」

  「挺乾淨哈!比那邊還乾淨呢!」

  「比不上,比不上,那頭啥子都是新傢伙,聽說爐子都能把人燒出幾個模樣來,有全化的,還有燒掉肉留下骨的呢!」

  扇子白了范成大一眼,說還有燒成熟肉的,你要不要嘗嘗?范成大臉上的笑容瞬間沒了,他側著身子繞過扇子,拱進旁邊的小屋。

  

  夜晚火葬場安靜得像一面湖水,連一枚樹葉降落的聲息都清晰可聞。

  梁子把屍體送過來就走了。死者是個建築工人,四川那邊過來的,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的,腦袋差不多都讓角鐵給齊齊斬掉了。本來范成大已經睡下了的,聽見房門砰砰亂響,打開門,范成大嚇了一跳,是辦公室主任,還笑眯眯地看著他。要知道,平素火化工是看不見主任的,更別說主任的笑容了。范成大穿好衣服,主任說老范啊,這樣晚把你叫起來真難為你了,有具屍體得麻煩你馬上開爐。啥人這樣急啊?范成大問。腳手架上跌下來的,四川的,家人等著要骨灰回老家安葬呢!范成大說這樣啊!嗯,確實是急,我馬上開爐。

  出門來,范成大拐到值班室邊,值班室一個進出,柳姨媽住裡屋,扇子在外面一間搭了一個行軍床。

  湊過耳朵,范成大聽見了扇子的呼嚕聲,范成大舉起手準備敲門,想了想他的手又垂了下來,轉身走出去幾步,他又回頭走到門邊,毫不猶豫地敲響了門。

  扇子揉著眼睛打開門,憤憤地說半夜三更敲哪樣雞巴毛?

  「送人過來了,主任喊開爐呢!」范成大說。

  「半夜三更開爐燒人,哪兒來的規矩?」扇子咕噥著。等他披上衣服出來,范成大都走出老遠了。

  掀開面上的塑料布,范成大就被哽著了。血肉模糊的腦袋黏糊糊地歪在一邊,齊脖的巨大創口堆滿了黑黢黢的已經凝固了的血,還有血泡從一團黢黑的縫隙處咕咕往外冒,特別是血淋淋中那雙還睜得斗大的眼睛。范成大忽然聽見身後一聲驚叫,回過頭,扇子一屁股落在牆邊的椅子上呼呼喘著粗氣。

  「慘絕了,媽媽的。」他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看你,不是還當過兵嗎?」范成大說。

  「老子是當過兵,可沒殺過人啊!」

  范成大說你去打盆水來,扇子看了他一眼,腦袋歪開,不說話。范成大看扇子沒有動作,也不喊了,自己拐出去打了一盆水進來。

  范成大開始在血糊糊的腦袋上來回抹,腦袋抹乾淨了,腳邊那盆水也變成了血紅色。把水倒掉,范成大從小屋裡拿來剃頭工具,準備下剪了,看見扇子還歪在椅子上,兩個鼻孔里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兩團餐巾紙。范成大說你到你媽那裡拿根縫衣針和一卷棉線來。扇子瓮聲瓮氣地問:「你想幹啥?」

  「叫你拿你就去拿!」范成大的口氣忽然變得僵硬了。

  扇子拿來了針和線,柳姨媽也跟著過來了,披件單衣,火化間有些涼,一踏進屋子她就打了一個寒噤。范成大扭頭看見了,就說你來幹啥呢?這天涼颼颼的。像是在關心,又像是責怪。扇子把針線扔給范成大,一臉的烏青,倒不是讓他去拿針線他不樂意,而是剛才范成大對老媽說的話讓他很不受用。

  「你誰啊?輪到你問三問四的。」他心裡說。

  柳姨媽把頭湊過去,身體劇烈抖了兩抖,披著的衣服滑落了下去。扭過頭,她低鳴著說這是咋整的,咋成這樣了,我還說扇子拿針線幹啥呢。

  柳姨媽嗚嗚哭著,范成大也不說話,他低著頭,把歪在一邊的腦袋掰過來,和斷開的脖頸湊在一起,對齊,然後仰起頭穿針,屋子裡燈光不好,穿了好一陣都沒有穿進去。柳姨媽看了,接過來穿,鼓搗了一陣還是沒有讓線透過針眼。扭頭看了看窩在椅子上一臉難看的扇子,柳姨媽生氣了,說你倒享清福了,過來把針線穿上。

  扇子一甩手,說:「那是我們幹的事情嗎?我們負責的是把屍體燒了。」停了停他又小聲補充:「娘的,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聲音很小,柳姨媽還是聽見了,她蜷起拳頭過去給扇子的腦門吃了一核桃,咚一聲空響。扇子跳起來,瞪著眼,柳姨媽也瞪著眼,扇子最終被母親看毛了,才不情願地把針線拿過來。

  屋子裡安靜極了,只有輕微的呼吸聲和針尖穿透皮肉的聲音。柳姨媽和扇子靜靜地看著范成大縫合,他縫合得很慢,每縫一針都要抬起頭長長地吐一口氣。此刻,柳姨媽臉上的驚懼已經退潮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每一次針尖穿透皮膚,她的嘴唇都要緊緊地咬一次,仿佛那針尖會刺痛躺著的人。

  范成大腦門上布滿了汗珠,柳姨媽側頭看了看聚精會神的范成大,眼裡盪開一片溫暖的漣漪,她回手撈起衣袖,往范成大的腦門上抹了抹。范成大也側目看了看她,嘴角拉開一線笑。

  砰的一聲,扇子摔門出去了。

  兩人看了看還在來回抖動的大門,都沒說話。縫合完畢,柳姨媽給范成大把椅子拉過來,范成大困頓在椅子上,嘴張了張,說:「既然是親人等著抱骨灰回去安葬,咋不見他的親人呢?」

  「是啊!這事還真輪不到你呢。」柳姨媽說。

  柳姨媽拿來一塊白布,范成大把屍體裹好,推上焚化台,他又開始念叨:

  昔時賢文,誨汝諄諄。

  集韻增廣,多見多聞。

  觀今宜鑑古,無古不成今。

  知己知彼,將心比心。

  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相逢好似初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

  …………

  手指往按鈕上輕輕一按,焚化爐張開嘴,一團潔白跟著履帶進去了。

  「上天囉!」范成大一聲喊。

  柳姨媽臉上一片熾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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