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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窮人活著有什麼意義?

2024-10-02 07:37:53 作者: 豆子

  古時所謂的「中產之家」與現代不同,只要日常能免於飢餓而略有盈餘,能夠應付一些突發狀況,就算家庭條件很好了。

  中產之家的比例,在各個時代並不一致。

  宋朝是中國歷史上城市經濟較為發達的時代,可即便在臨安城裡,達到中產水平的家庭也只有十分之三,貧困人口則至少占到總人口的一半。

  紹興府乃江南富庶之地,荒年的時候,多數人吃飯都成問題。依據朱熹在他那個時代的調查,紹興府除餘姚、上虞外的其餘六個縣,大略有140萬人。其中「四等、五等貧乏之戶」居然占到130萬,這些人連稍微自給都做不到。這個令人詫異的現實,現代人其實很難想像。140萬人口中有130萬極端貧困,對應的是少部分人窮奢極欲,十個人的脂膏,供應一個人享樂。吳地向來富庶,可「吳儂樂歲無餘業,年災一值如赤貧」。我們看慣了官員們吟詩作對,熱衷於研究寧榮二府的才子佳人,卻對真正貧困的普通人的生活缺乏了解。

  赤貧者「大抵乏食,采木實草根,以延朝夕」,他們往往窮到要挖草根為生。一旦遭遇乾旱,他們就「轉死溝壑」,成為餓殍;不想死的,「不得已而為盜賊」。每個朝代農民起義的原因歸根結底只有一個,就是活不下去了。富庶之地尚且如此,其他地方的情況也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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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多的人生活貧苦,絕不是因為他們懶惰,而是與時代的局面和當時的政策息息相關。朝政腐敗時,官府橫徵暴斂,「朘小民以保上官之生」。遭遇災荒,各級官府也欺上瞞下,百姓依然要繳納賦稅及各色加派,否則就要被拉到衙門血濺石階。為了還錢,他們不得已賣房、賣地,使得窮者更窮,富者更富,土地兼併愈演愈烈。普通家庭經不起衝擊,任何需要花錢的事都會讓本就脆弱的家庭經濟雪上加霜;很快,一部分人成為負收入者,淪為奴隸。即便是太平盛世,農民也至少要將所得的一半交出去,還要義務出夫,參加為期不短的徭役。

  持續的付出,對應的卻是生活的貧寒。農民,甚至包括許多士子,都在貧困線上掙扎,往往一年到頭吃不上一口肉,生活非常艱難。相較於「肉食者」,他們的生活似乎完全沒有希望。於是有人問,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對於這樣的問題,古人其實早已討論過。

  與現今的多數人想得不一樣,衣食無憂者反而更容易陷入虛無,而忍飢挨餓者的精神追求更加簡單直接且熱烈。追求更高層次的精神畢竟是困難的,但生活越差,求生的本能就越激烈。這是一直生活在溫室中的人無法理解,也無法感同身受的。

  窮人也有願望。在《溫氏母訓》中有這樣一段話:

  人生只消受得一個「巴」字。日巴晩,月巴圓,農夫巴一年,科舉巴三年,官長巴六年、九年。父巴子,子巴孫。巴得歇得,便是好漢子。

  巴望,也就是百姓常說的「盼頭」。

  農民白天盼晚上,因為幹了一天活,只有晚上可以休息一下。初一盼十五,因為月圓之時一家人可以團圓慶祝,小孩子也可以趁著過節改善伙食。農夫盼望一年裡有個好收成,能讓人吃飽穿暖。讀書人盼望三年後能登科,官員盼望六年、九年考核後能夠升遷。父母盼望兒女成龍成鳳,子子孫孫,都在無窮無盡的盼望中過日子。在盼望中勞作,在盼望中休憩,生活就有滋味了。

  對於讀書而有志向的士子,自然要努力「為生民立命」,改善百姓的生活。對於窮困潦倒的讀書人,則選擇在艱苦貧困的環境中,堅持自己的人生準則。

  古時貧寒士子的精神偶像是顏回,他身居陋巷,生活清苦,「一簞食,一瓢飲」,卻安貧樂道,活得非常自在。他們總拿顏回的處境激勵自己,認為快樂與貧富無關,只和心境有關。

  但是,一味學顏回也是不可取的。

  宋朝學者葉天經認為,顏回身居陋室,不改其樂,確實是安貧樂道。可現在的人要是也說「簞瓢陋巷,我能安之」,就有點可笑了。

  顏回是什麼樣的人物呢?有什麼樣的才能呢?他的同學都在各國做官,作為孔子最為得意的門生,他想要出仕,去諸侯國當個卿相,領受常人不敢想像的俸祿,是易如反掌的。他只是不肯苟且而已,並不是不能。能而不肯,這就是顏回的「賢」。

  如今許多人無才無德,本來就是因為沒什麼本事才餓肚子的,也跟著說「安貧」,難道不可笑嗎?顏回家徒四壁,是人家自主的選擇。你家徒四壁,是沒辦法。迫不得已的事,能叫「安」嗎?

  葉天經的發言得到了施德操的贊同。施德操說,沒有志氣的人,常常拿安貧樂道糊弄自己。孔子也認為,貧困與卑賤是人們都厭惡的東西,然而富貴與顯要不以道得之,就寧願不要。

  施德操的快樂就是求學和講學,每天研究一個自己不懂、不會的東西,每天進步一點點。這樣的快樂,別人確實想像不到。他認為,倘使因為尋求這樣的快樂而導致了自我的貧窮,那麼貧窮也沒什麼不好的。可如果因為惰慢荒逸導致一無所為就不行了。貧寒墮落之人,根本沒什麼「道」,又何來「安貧樂道」呢?頂多算是人窮志短。

  施德操是兩宋之交海寧的名人,身患重病,成了殘疾人。他沒有做官,也沒有結婚,一生坎坷淒涼。在外人看來,他是個活得非常辛苦的人。可是他很快樂,有著超越常人堅韌不拔的意志。其所著的《北窗炙輠錄》流傳千古,一直有人手抄,至乾隆年間才刊刻發行,成了研究宋代歷史的重要材料。

  古時的絕大多數生而平凡的人,也是有道的。

  儘管富裕是許多人維繫關係的紐帶,所謂「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便是如此。窮了,哪怕住在鬧市里都無人問津;富了,哪怕住在山裡也有人認親。然而人也分得清虛假與真誠。當曾經富裕的人突然變窮了,靠金錢維繫的脆弱情感就會消失不見,所謂「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白馬紅纓彩色新,不是親者強來親。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

  恰恰是貧寒時,方能見到人的本心。窮人更注重義氣,注重相互幫持,這既是合作共贏的生存策略,也是高尚的精神追求。

  因為這種格局的形成,人們會對不重視信譽,不樂於幫助他人,不善良的人充滿敵意。這也要求人們自身成為守信、助人、善良的人,在這種環境下,哪怕是腹黑的算子,也要偽裝成一副忠厚坦誠的模樣,除非他僅靠自己一人也能過得很好。

  窮人的巴望是現實的,也是最有行動力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生活已經不可能更差,便有無限可期待的東西。最重要的是,窮人永遠享有掀桌子的權利。

  子貢的學生田子方說:「富貴者哪能傲慢呢?富貴兼有國家者不能傲慢,國君傲慢則失國,大夫傲慢則失家。我們窮人有什麼可失的?言不用,行不合,大不了提上鞋一走了之,有什麼不能傲慢的?」

  富人擅長製造邊界,多數都脫離了普通人的生活,只能和一小部分人成為朋友,一時不知道圍上來的朋友究竟是看中了他的什麼。他們的子孫也以為能有這樣的生活,全靠自己的努力,侃侃而談的全是錯的。中產則一直處於嚴重的焦慮狀態,非常擅長製造焦慮。比上不足,所以懊惱;比下有餘,卻從來都在忽略這一點。自我以下階級分明,自我以上人人平等。受欺辱後,沒有砸鍋的勇氣,因為一點保障而永遠被人拿捏。

  窮人則不同。窮人既然獲得的是差的開局,就有無限變好的可能,窮人的逆襲全靠自己。人生的精彩,就在於擁有無限可能。可以安貧樂道,也可以不安於貧窮。可以流連野趣,也可以步步登高。窮人的期望很多,也很強烈,逆境中不服輸,就是永遠的主角。一旦無論如何都無法使生活變好,窮人也有掀桌子的權利與魄力。

  無產者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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