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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契丹神話:從青牛白馬到白衣觀音

2024-10-02 07:36:05 作者: 田兆元

  契丹族見於北魏、唐、五代之史書,為東胡一系,長期生活於遼河上游的西拉木倫河流域。唐初受冊封,賜李姓,有為官於唐者,著名者如李光弼。契丹叛服無常,至五代時強大,助晉滅唐。907年,耶律阿保機被舉為可汗,即破壞傳統的部落首領選舉,霸在可汗的位置上不下來。916年,他用其妻之策,殺害各部首領,即皇帝位,建立契丹國,以皇位世襲取代了可汗選舉制。阿保機去世後,耶律德光繼位,947年,改國號為遼。

  由於遼的統治主要限於東北地區、部分西北地區,南向僅及山西、河北一帶,遼政權僅為一地方政權,故其皇家祀典中保留了較多的遼河流域的原始神靈。在遼初尤其明顯。

  契丹的先祖,相傳為騎白馬青牛的神人天女。《遼史·地理志》稱:

  相傳有神人乘白馬,自馬盂山浮土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車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葉山,二水合流,相遇為配偶,生八子。其後族屬漸盛,分為八部。每行軍及春秋時祭,必用白馬青牛,示不忘本雲。

  關於白馬青牛,蔡美彪等認為是不同氏族的象徵[1]。遼祭天時常殺青牛白馬,二者是否為圖騰,人們多有疑問,但以青牛白馬祭天的行為作為敬天法祖的象徵卻毫無疑義,這一風習大抵同於儒家的宗教禮儀。漢史籍謂契丹為炎帝之後,恐為漢人傳述,罕見流行於遼人口頭。據《遼史·地理志》所載,契丹祖先乃為天神,似與炎帝無涉。遼太祖阿保機將木葉山定為聖地,動輒以青牛白馬祀天,則是天神與祖先一同祀之,祖先就是天神。契丹建國初期的最高神為天神與先祖的統一體。阿保機死後,耶律德光尊為太祖,建太祖廟,謁祠甚勤。又建祖陵,常祠之。有遼一代,祠木葉山及各先帝祖廟在皇家宗教生活中占據重要地位。自907年阿保機繼汗位到1125年天祚帝為金人所俘,傳九帝二百餘年,祠木葉山,謁太祖廟的熱情始終沒有衰絕,而昊天上帝、社稷神位卻始終沒有建立起來,在皇家祀典里,遼與先秦祀典及秦漢以來的祀典明顯不同。太宗滅晉以後,稍用漢禮,但天地神靈禮儀民族特色鮮明:

  設天神、地祇位於木葉山,東向;中立君樹,前植群樹,以像朝班;又偶植二樹,以為神門。[2]

  天地神不在南北郊,而置於木葉山這一契丹族的聖地,故雖有天神地祇之位,但與昊天上帝、社稷神位殊科。作為皇家祀典的儒家神系沒在遼國建立起來,他們所引進的儒家神話只是關於孔子的儀典,而未涉及儒典中的神系。

  在遼統治的宗教活動中,巫術性的行為甚多,較突出的如射柳、射鬼箭,前者為祈雨所行儀式,後者乃為厭禳。終遼一代,射柳頻頻,可見巫風之重。至於求雨為何定要射柳,則疑而難明。或許柳為女陰象徵,射之以祈雨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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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射鬼箭於遼初多有行施。太祖阿保機登汗位,諸弟不服而反。阿保機不思加誅,乃與諸弟登山刑牲,告天地為誓而赦其罪。但諸弟仍存反心,面木葉山射鬼箭厭禳,太祖聞之,「乃執叛人解里向彼,亦以其法厭之」[3]。關於射鬼箭,《遼史》末附《國語解》云:「凡帝親征,服介冑,祭諸先帝,出則取死囚一人,置所向之方,亂矢射之,名射鬼箭,以祓不祥。及班師,則射所俘。後為刑法之用。」解里在這裡就成了這樣一個犧牲品,以對抗諸弟為厭禳。這樣,阿保機與諸弟的矛盾起初是以巫術性的「射鬼箭」來展開的。後其養子涅里思附諸弟叛,被阿保機以鬼箭射殺之。太宗耶律德光也有「射鬼箭」之舉。遼代的宗教神話保持著濃厚的地方特色,就其本質看,實是北方薩滿宗教系統,只是那時人們尚未以薩滿稱之。

  遼代祭天地多以青牛白馬,但青牛白馬並不是唯一的選擇,考於《遼史》諸本紀,祭天地之牲尚有黑白羊、黑兔等物,似乎色彩較牲畜本身更為重要。白色象徵天,黑色象徵地,是一種較為原始的自然崇拜形式,其推動力則是那神人天女結合的祖先神話。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的傳統在整個遼代都綿延不絕,這就是北方薩滿教的神話與禮儀,它在北方各族長久流傳,是在儒、道、佛三教神話之外,加入中國神話系統的一支新的力量。

  但是,這種原始的民族宗教神話並沒有成為唯一的宗教神話。儒、道、佛的神話傳入,漸成文化主流。遼太祖神冊三年(918年)五月乙亥,「詔建孔子廟、佛寺、道觀」[4]。這是與青牛白馬所祭的天地神完全不同的神統。《遼史·耶律倍傳》:

  太祖問侍臣曰:「受命之君,當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皆以佛對。太祖曰:「佛非中國教。」倍曰:「孔子大聖,萬世所尊,宜先。」太祖大悅,即建孔子廟,詔皇太子春秋釋奠。

  這時的孔子在遼是被當作一個神對待的,孔子被列在三教之神的首位。遼太宗耶律德光時,親謁孔子廟,而令皇后、皇太子分謁寺觀,是三教不廢,而獨尊孔子。《遼史稿》認為:「契丹奴隸主貴族引進儒學,絕不是作為一種學術來引進,而幾乎是作為一種宗教來引進的。」[5]他們供奉孔子,也提倡忠孝之道。遼聖宗《諸侄戒》說:「汝勿以材能凌物,勿以富貴驕人,惟忠惟孝,保家保身。」其間浸透著儒家倫理,非深乎孔孟之道不能言之如此。聖宗幼喜書翰,十歲能詩,既長,好音樂繪畫,是遼代帝王文化水平較高的一位。遼於北方成一文化中心,北方諸部對華夏傳統文化的汲取多求之於遼。聖宗開泰元年(1012年),鐵驪那沙乞賜佛像、儒書。聖宗即賜護國仁王佛像一尊,《易》《詩》《書》《春秋》《禮》各一本,儒佛之道之大行於遼可知。

  遼代雖崇儒,但後來最有影響的宗教神話勢力還是佛教,阿保機問祀神以何為先時,「皆以佛對」就是證明。遼太宗時,奉觀音為家神,佛教的地位進一步提高。遼代的「拜山儀」即於木葉山祭天神地祇儀,為最高宗教儀式,自太宗將白衣觀音像遷於木葉山廟,尊為家神後,便增加「諸菩薩堂儀」,然後拜山,觀音之禮已高於天神地祇禮。興宗繼位,先有事於菩薩堂及木葉山遼河神,然後行拜山儀,後因循無變。總之,太宗時,白衣觀音已升為眾神之首。

  耶律德光如此重視觀音,是有一定的政治圖謀的,他是藉助佛教神話的力量來干預中原政治,為西進南下尋找藉口。《洛中紀異》記載了一則觀音授令的神話:

  契丹主德光嘗晝寢,夢一神人花冠美姿容,輜軿甚盛,自天而下,衣白衣,佩金帶,執金骨朵,有異獸十二隨其後,內一黑色兔入德光懷而失之。神人語德光曰:「石郎使人喚汝,汝須去。」覺,告其母,忽之不以為異。後復夢,即前神人也,衣冠儀貌,宛然如故。曰:「石郎已使人來喚汝。」即覺而驚,復以告母。母曰:「可令筮之。」乃召胡巫筮,言:「太祖從西樓來,言中國將立天王,要爾為助,爾須去。」未浹旬,石敬瑭反於河東,為後唐張敬達所敗,亟遣趙瑩持表重賂,許割燕、雲,求兵為援。契丹帝曰:「我非為石郎興師,乃奉天敕使也。」率兵十萬,直至太原,唐師遂衄,立石敬瑭為晉帝。後至幽州城中,見大悲菩薩佛相,驚告其母:「此即向來神人。冠冕如故,但服色不同耳!」因立祠木葉山,名菩薩堂。德光生於癸卯年,黑色入懷,此其兆也。[6]

  顯然這是軍事干預中原的輿論,耶律德光宣稱:「我非為石郎興師,乃奉天敕使也。」也就是替天行道。究其實質,不過是他想得到幽雲十六州的土地,又要冠冕堂皇罷了。而自稱「兒皇帝」的石敬瑭的後晉,不過是遼進入中原的一塊跳板。當然,遼進入幽雲十六州卻使契丹族日益漢化了。

  在遼的四時節氣中,有關佛的紀念日最得關注,如二月八日傳為悉達太子生辰。「京府及諸州雕木為像,儀仗百戲導從,循城為樂。」[7]這是一特殊禮遇,老子、孔子均不能得此殊榮。遼又有以四月八日為佛生日者。慶祝儀式也十分隆重。《全遼文》中《重修范陽白帶山雲居寺碑》這樣描繪道:

  風俗以為二月八日共慶佛生,凡水之濱、山之下,不遠百里,僅有萬家,預饋供糧,號為義食。是時也,香車金馬,藻野縟川;靈木神草,赩赫芊綿。從平地至於絕巔,雜沓架肩;自天子達於庶人,皈依福田。

  這種盛大場面反映出遼國舉國上下的崇佛熱潮,正是這種宗教風習,使契丹與中原文化有了更多的心靈相通之處。白衣觀音實際成為遼與宋及夏、金文化交流的橋樑。儘管契丹族的木葉山宗教信仰的地方色彩是那樣的厚重,可自打白衣觀音進入木葉山菩薩堂,整個神話都發生了變化,木葉山、遼河神禮儀及天神地祇淪為一種象徵性儀式,而佛教崇拜卻是「自天子達於庶人」的實質性的信仰。

  遼代的道教勢力當時似弱於佛、儒,但據傳劉海蟾為遼進士,則遼出一道家大仙,在各族人民的民間神話與習俗中影響很大。據《堅瓠集》引劉海蟾故事云:海蟾姓劉,名嚞,渤海人。十六歲登甲科,仕金,五十至相位。退朝,有二異人坐道旁,延入談修真之術,二人默然,但索金錢一文,雞卵一枚,擲於案,以雞卵累金錢上。嚞傍睨曰:「危哉!」二人曰:「君身尤危,何啻此卵!」劉嚞因悟,掛印入終南山,學道得仙。《金史》無劉 嚞其人位至宰相的記載,故以遼進士說為勝。明都卬《三餘贅筆》云:道家有南北二宗。南宗自東華少陽君得老聃之道,以授漢鍾離權,權授唐進士呂岩,遼進士劉操,劉操授宋張伯端,伯端授石泰,泰授薛道光,道光授陳相,相授白玉蟾,玉蟾授彭梠。[8]可見劉操在道教的傳承譜系裡是不可或缺的鏈環,他是遼代道家神話中的重要人物。全真道封其為「北五祖」之一,元世祖忽必烈封其為「明悟弘道真君」,元武宗時,還加封為帝君。海蟾子不過是劉操(或哲)的道號,後訛為劉海戲蟾的傳說。劉海戲蟾作為一種吉祥圖案,自明代以來已廣行於民間,後金蟾又訛為金錢;則劉海戲金蟾變為劉海戲金錢,劉海成了財神。劉海蟾的神話並不是完成在遼代,但遼進士的傳說得到全民族的喜愛,更見出宗教神話在民族文化交流中地位的重要了。至於劉海蟾演為劉海戲金錢則是這一時期普遍的神靈世俗化的體現。

  遼代神話起初是一種多神多中心的神話,而以青牛白馬神話影響最大,三教神話進入契丹後,原始神話的勢力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弱。三教神話中以佛教神話流行最廣,白衣觀音被奉為家神,成為進兵中原的神話依據所在,是流播朝野的影響最大的神話。儒教雖也為統治者所重視,一度列為群神上首,但很快就被白衣觀音取代了。在遼的宗教聖地木葉山上沒有孔子的廟堂,似乎孔子還只是被尊為聖人,沒有被尊為神,加上儒典中的皇家祀典系統沒有植入,所以儒家神話的影響十分有限。道教神話則除劉海蟾外,我們所知甚少。遼代的神話,是契丹族人民生活於北方時期的精神食糧。當契丹族與各族人民共享三教神話時,他們也就加入了共同體,共同來創造民族文化。遼亡後,契丹族作為一個獨立的民族已不復存在,它的神話則融入中華民族神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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