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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 天地水的見證

2024-10-02 07:35:46 作者: 田兆元

  西南一帶的少數民族神話在三國兩晉南北朝與隋唐時期,也傳聞於中原,後又為中原所變。雲貴一帶,古來民族眾多,他們的神話也各異。秦漢時,中原不聞其神話。晉常璩撰《華陽國志》,始知其神話豐富且奇特。如竹王神話:

  

  有竹王者,興於遯水,有一女子浣於水濱。有三節大竹流入女子足間,推之不肯去,聞有兒聲。取持歸,破之,得一男兒。長養,有才武,遂雄於夷狄,氏以竹為姓。[19]

  這是邛崍一帶的圖騰神話。三國時,有「鬼教」行於蜀中,則天師道染於此,與古老神話並行。諸葛亮征南蠻,見其地「其俗征巫鬼,好詛盟,投石結草,官常以盟詛要之」[20],思欲因勢利導,並以漢神話正之。「諸葛亮乃為夷作圖譜,先畫天地日月君長城府,次畫神龍,龍生夷及牛馬羊,後畫主吏乘馬幡蓋,巡行安卹,又畫牽牛負酒齎金寶詣之之象,以賜夷,夷甚重之。」[21]天地日月,這是漢代的一套神話系統,龍生夷,是將夷也置於龍的傳人的境地,這樣,竹王傳說逐漸讓位於龍王傳說。這是從歷史神話和血統上為雙方結緣。至於主吏巡行、夷主牽牛負酒則不過是以圖畫形式表明漢對南中一帶的統治。諸葛亮在黔滇各族中的長久影響,使這一帶與中原的關係日益加強,諸葛亮本人的故事也成為這一帶影響重大的神話。諸葛亮深得各族人民的敬仰,如景頗族稱其為人類創世主——孔明老爹;傣族稱諸葛亮教人洗澡以抵禦瘴氣,而有潑水節;佤族呼諸葛亮為「孔明阿公」,並自稱是諸葛南征遺民;等等。[22]諸葛亮的巨大影響使得他所畫的圖譜也為人們奉若神明,永昌哀牢夷的圖騰神話顯然受圖譜影響所致。《華陽國志·南中志》這樣記載:

  永昌郡,古哀牢國。哀牢,山名也。其先有一婦人名曰沙壼,依哀牢山下居,以捕魚自給,忽於水中觸一沉木,遂感而有娠,度十月產子男十人。後沉木化為龍,出謂沙壼曰:「君為我生子,今在乎?」而九子驚走,惟一小子不能去,陪龍坐。龍就而舐之。沙壼與言語,以龍與陪坐,因名曰元隆,猶漢言陪坐也。沙壼將元隆居龍山下,元隆長大,才武,後九兄曰:「元隆能與龍言,而黠,有智,天所貴也。」共推之為王。時哀牢山下,復有一夫一婦產十女,元隆兄弟妻之。由是始有人民。[23]

  與此故事情節相近的神話還見於《後漢書》。《華陽國志·南中志》稱諸葛為夷作圖譜,顯然,那「龍生夷」的圖畫是這神話的母本。這些神話情節是如此具體而生動,絕非遠古傳品。西南夷逐漸漢化,與同為龍種是有聯繫的。

  唐時南詔為哀牢夷後人,就其戰甲插氂牛尾一事看,這些人大抵以牛為圖騰。原先的龍子已漢化了,而這些牛圖騰者還擁有些自己的傳統。南詔王由於受唐冊封,其制度文化深受唐的影響。五斗米道、佛教在南詔流行,諸葛亮所畫天地日月圖實為漢祀典,這些在南詔依然有影響,又加上南詔自己的宗教傳統,南詔神話便呈多元狀。唐王朝對待這樣一個呈雜燴狀的神話世界也予以尊重,不加排斥,雙方的盟誓就是面對著帶有南詔特色的五斗米道雜神而建立的。這是唐代的一次早於長慶會盟的重要的民族結盟,它發生在貞元十年(794年)。《蠻書》中這樣描述道:

  貞元十年,歲次甲戌,正月乙亥,朔,越五月己卯,雲南詔異牟尋及清平官、大軍將與劍南西川節度使巡官崔佐時,謹詣玷蒼山北,上請天地水三宮、五嶽、四瀆及管川谷諸神靈同請降臨,永為證據。念異牟尋乃祖乃父忠赤附漢。去天寶九載,被姚州都督張乾陁等離間部落,因此與漢阻絕,經今四十三年。與吐蕃洽和,為兄弟之國。吐蕃贊普冊牟尋為日東王,亦無二心,亦無二志。去貞元四年,奉劍南節度使韋皋僕射書,具陳漢皇帝聖明,懷柔好生之德。七年,又蒙遣使段忠義等招諭,兼送皇帝敕書,遂與清平官、大軍將、大首領等密圖大計,誠矢天地,發於禎祥,所管部落,誓心如一。去年四月十三日,差趙莫羅眉、揚大和眉等齎僕射來書,三路獻表,願歸清化,誓為漢臣。啟告宗祖明神,鑒照忠款。今再蒙皇帝,蒙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僕射,遣巡官崔佐時傳語牟尋等契誠,誓無遷變。謹請西洱河、玷蒼山神祠監盟,牟尋與清平官洪驃利時、大軍將段盛等,請全部落歸附漢朝,山河兩利。即願牟尋、清平官、大軍將等,福祚無疆,子孫昌盛不絕。管諸賧首領,永無離二。興兵動眾,討伐吐蕃,無不克捷。如會盟之後發起二心,及與吐蕃私相會合,或輒窺侵漢界內田地,即願天地神祇共降災罰,宗祠殄滅,部落不安,災疾臻湊,人戶流散,稼穡產畜,悉皆減耗。如蒙漢與通和之後,有起異心,窺圖牟尋所管疆土,侵害百姓,致使部落不安,及有患難,不賜救恤,亦請准此誓文,神祇共罰。如蒙大漢和通之後,更無異意,即願大漢國祚長久,福盛子孫,天下清平,永保無疆之祚。漢使崔佐時至益州,不為牟尋陳說,及節度使不為奏聞牟尋赤心報國之意,亦願神祇降之災。今牟尋率眾官具牢醴,到西洱河,奏請山川土地靈祇。請漢使計會,發動兵馬,同心勠力,共行討伐。……謹率群官虔誠盟誓,共克金契,永為誓信。其誓文,一本請劍南節度隨表進獻,一本藏於神室,一本投西洱河,一本牟尋留詔城內府庫,貽誡子孫。伏惟山川神祇,同鑒誠懇。[24]

  異牟尋的這番表述及反覆所述諸神祇實為唐與南詔兩系的混合物。所謂天地水三官乃流於南詔的五斗米道要神,投西洱河則是五斗米道三官手書之一要沉於水。只是這裡有四份誓文,較三官手書有所不同。誓書一開頭即言上請天、地、水三官,是五斗米道之神[25],而五嶽四瀆則為中原皇家祀典的一貫傳統,非南詔本神。五斗米道的神與皇家祀典的神融匯著成為這次盟誓大典的神主。雙方盟誓的主持依然還是神職人員。由西洱河、玷蒼山的神祠來監盟,這便是蒼山洱海之神的君臨。作為南詔文化的代表,如同異牟尋率部加入唐王朝一樣,蒼山洱海的神靈也成為中華民族的神話系統中的一部分。神話就這樣成為民族間聯盟的基礎。

  唐與南詔的結盟,主體是王朝主流文化對南詔文化的認同,而不是以中央神話對南詔神話的改造,這種外向認同豐富了神話內容,為神話聯結起多民族的共同體又添一華章!

  從魏晉南北朝到隋唐的中華民族,經歷了一個由統一趨向分裂而再度走向融合的過程,神話為這種統一奠定了文化基礎。南北朝時期,儒家神話文化是核心,認同儒家神話成為北方民族認祖歸宗的先決條件,同時,成長中的佛教與道教也漸次成為民族文化的代表。唐代形成了一個多元文化的統一體。唐王朝以寬闊的胸懷認同兄弟民族的神話傳統,譜寫了唐代恢宏的民族文化交響曲,其中神話是它的主旋律。

  [1] 任邱、王桐齡:《中國民族史》,北平文化學社,1934年,第322頁。

  [2] 《隋書·突厥傳》,第1250頁。

  [3] 《隋書·突厥傳》,第1251頁。

  [4] 《隋書·突厥傳》,第1257頁。

  [5] 《舊唐書·劉武周傳》,第1250頁。

  [6] 《舊唐書·梁師都傳》,第1538頁。

  [7] 溫大雅:《大唐創業起居注》卷一,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8頁。

  [8] 《新唐書·回鶻傳》,「二十四史」(簡體字本),中華書局,2000年,第4650頁。

  [9] 《新唐書·回鶻傳》,第4650頁。

  [10] 李德裕:《異域歸忠傳序》,《李衛公會昌一品集》卷二,商務印書館,1936年。

  [11] 李德裕:《異域歸忠傳序》,《李衛公會昌一品集》卷二,1936年,第10頁。

  [12] 《新唐書·回鶻傳》,第1674頁。

  [13] 李德裕:《與紇扢斯可汗書》,《李衛公會昌一品集》卷六,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38頁。

  [14] 《舊唐書·吐蕃傳》,第3553頁。

  [15] 《冊府元龜》卷九百七十九,第11334頁。

  [16] 覃光廣等:《中國少數民族宗教概覽》,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8年。

  [17] 《巴協》據傳是巴賽囊所作,巴賽囊是赤松德贊名臣,8世紀人。「巴協」意為「巴氏所有文本」。

  [18] 中央民族學院《藏族文學史》編寫組編著:《藏族文學史》第七章,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

  [19] 常璩:《華陽國志》卷四「南中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463冊,第0166d頁。

  [20] 《華陽國志》卷四「南中志」,第0170c頁。

  [21] 《華陽國志》卷四「南中志」,第0170c頁。

  [22] 傅光宇:《諸葛亮南征傳說及其在緬甸的流播》,載《民族藝術研究》1995年第5期。

  [23] 《華陽國志》卷四「南中志」,第175c—175d頁

  [24] 樊綽:《蠻書》卷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64冊,第0039a—0040a頁。

  [25] 《三國志》裴松之注引《典略》謂五斗米道「作三通: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謂之三官手書」。五斗米道漢時行於西南漢中,流布滇中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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