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北方的狼
2024-10-02 07:35:40
作者: 田兆元
北方狼種諸部是隋唐邊境最大的少數民族勢力。他們的圖騰神話賴史書得以流傳。突厥的狼始祖神話是這一時期所保存的最重要的少數民族神話。《周書·突厥傳》:
突厥者,蓋匈奴之別種,姓阿史那氏。別為部落。後為鄰國所破,盡滅其族。有一兒,年且十歲,兵人見其小,不忍殺之,乃刖其足,棄草澤中。有牝狼以肉飼之,及長,與狼合,遂有孕焉。彼王聞此兒尚在,重遣殺之。使者見狼在側,並欲殺狼。狼遂逃於高昌國之北山。山有洞穴,穴內有平壤茂草,周回數百里,四面俱山,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長大,外托妻孕,其後各有一姓,阿史那即一也。……
或雲突厥之先出於索國,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謗步,只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質泥師都,狼所生也。謗步等性並愚痴,國遂被滅。……山上仍有阿謗步種類,並多寒露,大兒為出火溫養之,鹹得全濟,遂共奉大兒為主,號為突厥,即訥都六設也。訥都六有十妻,所生子皆以母族為姓,阿史那是其小妻之子也。訥都六死,十母子內欲擇立一人,乃相率於大樹下共為約曰:「向樹跳躍,能最高者,即推立之。」阿史那子年幼而跳最高者,諸子遂奉以為主,號阿賢設。此說雖殊,然終狼種也。
突厥狼種的原始習俗色彩頗重,「五月中,多殺羊馬以祭天」,「敬鬼神,信巫覡」。北魏時,突厥與魏關係親近。北魏分裂後,北齊、北周爭與土門(突厥後期別稱)結姻好,傾府藏以事之。時可汗為佗缽,驕傲異常,說:「我在南兩兒常孝順,何患貧也?」有一次,突厥掠來齊僧惠琳,給突厥人的生活帶來了重大影響。惠琳對佗缽說:「齊國富強,為有佛法耳。」因藉此宣傳因緣果報之事。佗缽聞而信之,建一伽藍,遣使聘於齊氏,求《淨名》《涅槃》等經並《十誦律》。佗缽亦躬自齋戒,繞塔行道,恨不生內地。[2]這一事件使突厥接受了中原的佛教文明,對瓦解其原始習俗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突厥是以皈依佛祖來接受華夏文化,與華夏文化加強聯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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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與隋的關係更加密切。隋嫁公主於突厥。沙缽略可汗曾致書隋帝,稱:「皇帝是婦父,即是翁;此是女夫,即是兒例。兩境雖殊,情義是一。今重疊親舊,子子孫孫,乃至萬世不斷。上天為證,終不違負。」[3]內附的啟民部曾上表:「乞依大國服飾法用,一同華夏。」[4]突厥得隋賞賜,在和平的環境下,於邊地發展壯大。
隋末大亂,北方突厥的強大勢力令人憚畏,各部軍閥競相臣服之。《通典·邊防十三》:
此後隋亂,中國人歸之者甚眾,又更強盛,勢陵中夏,迎蕭皇后,置於定襄。薛舉、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梁師都、李軌、高開道之徒,雖僭尊號,北面稱臣,受其可汗之號。東自契丹,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之。控弦百萬,戎狄之盛,近代未有也。
突厥的崛起使它的勢力向中原擴散,眾多割據勢力向突厥臣服,一個典型標誌是認同突厥的原始圖騰,即參與到狼崇拜的行列中去。突厥始畢可汗頗有威風,多予隋割據勢力以封號,並贈狼頭旗,這是狼文化勢力擴張的顯著表現。始畢可汗「立劉武周為定揚可汗,遺以狼頭纛」[5]。梁師都稱帝,建國號梁,「始畢可汗遺以狼頭纛,號為大度毗伽可汗」[6]。一時間,北方大地上,狼旗飄揚。突厥氣勢洶洶,雖遠在朔漠而實主中土,冊封各部勢力,而各部割據為王者又願受突厥封號,實為民族關係史上前所未有的變局,北方的狼顯示出 異常強勁的活力。
唐高祖李淵起義時,與突厥有密切交往。突厥勢力大,李淵實不得不憚讓之。《大唐創業起居注》有這樣一段描述:
裴寂等乃因太子秦王等入啟,請依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故事,廢皇帝而立代王,興義兵以檄郡縣,改旗幟以示突厥,師出有名,以輯夷夏。帝曰:「如此所作,可謂掩耳盜鐘,事機相迫,不得不爾……」……於是遣使以眾議馳報突厥。始畢依旨,即遣其柱國康鞘利、級失、熱寒、特勤、達官等,送馬千匹,來太原交市,仍許遣兵送帝往西京,多少惟命。
李淵起兵,首先想到的是突厥,而第一件事是改旗幟,其目的是「以輯夷夏」。商量妥當後,首先是「遣使以眾議馳報突厥」,顯然,當時中原大事須突厥同意。「送帝往西京」也須始畢點頭,可見西京實際在突厥的控制之下。這樣一種背景,始畢到底是「依旨」還是「恩准」,實際上恐怕只能是後者了。只是作者為唐人,為李氏諱而用此曲筆,「依旨」純為掩人耳目之語。
重要的是那面旗幟到底改成什麼。《大唐創業起居注》說道:「康鞘利將至,軍司以兵起甲子之日,又符讖尚白,請建武王所置白旗以示突厥。」李淵當時沒有同意,認為「誅紂之旗,牧野臨時所仗,未入西郊,無容預執,宜兼以絳雜半續之。諸軍矟幡皆仿此,營壁城壘,幡旗四合,赤白相若花園」[7]。就這一情況分析,當時的「改旗幟」當不是白旗,否則是盟主號令,連能否進西京都要始畢可汗恩准,難道可以以盟主自居而君臨突厥之上?李淵所以不同意向康鞘利示之以白旗,就是考慮到這種舉動會帶來負面影響。聯繫到當時普通表示歸順而用「狼旗」的行為,「改旗幟以示突厥」,實際上應是改為狼旗以示臣屬,以作權宜之計,「以輯夷夏」的目的方能實現。劉武周、梁師都因有突厥狼旗而得突厥之助,李淵若示以白旗則立刻招致突厥反感,所以改旗幟是對劉武周、梁師都行為的一種模仿,藉此獲得突厥的支持。李淵遣使「以眾議馳報突厥」當含改旗之儀,既然改白旗之儀不可行,當然是改狼旗了。隋唐時的「狼」真正成為號召民眾的旗幟。
突厥後為唐破滅,但狼崇拜卻在北方民族中歷久不衰。回紇也為狼圖騰之屬,或本非狼屬,突厥強大,其文化為突厥所染,狼風甚熾。太宗時,回紇入朝稱臣,向唐表白:「生荒陋地,歸身聖化,天至尊賜官爵,與為百姓,依唐若父母然。請於回紇、突厥部治大塗,號『參天至尊道』,世為唐臣。」[8]唐封其酋首吐迷度為懷化大將軍、瀚海都督。「然私自號可汗,署官吏,壹似突厥」[9],對唐還只是表面依奉。在突厥未滅之前,回紇與突厥文化的聯繫顯然比與唐的聯繫多。回紇甚至與突厥狼崇拜之俗也相同,後來的回紇舉事常著狼旗,這是北方繼突厥之後的又一支狼圖騰的部族。
唐之胸懷寬廣處在於他們能夠尊重這種習俗並抑身接受這種崇拜,這跟他們當年與狼旗有緣有關係。安史之亂時,回紇請助戰,葛勒可汗以可敦妹為女,妻高宗曾孫敦煌郡王李承宷,肅宗封其女為毗伽公主。大將郭子儀與可汗合討叛軍,大破之,與子儀會呼延谷。這次與郭子儀的會面及後來與肅宗的會面頗有戲劇性,《新唐書·回鶻傳》記述了這一場面:
可汗恃其強,陳兵引子儀拜狼纛而後見。帝駐彭原,使者葛羅支見,恥班下,帝不欲使鞅鞅,引升殿,慰而遣。俄以大將軍多攬等造朝,及太子葉護身將四千騎來,惟所命。帝因冊毗伽公主為王妃,擢承寀宗正卿;可汗亦封承寀為葉護,給四節,令與其葉護共將。帝命廣平王見葉護,約為昆弟……
這架勢,回紇實際上與唐作分庭抗禮狀,只見子儀等拜狼纛,不見有回紇拜龍旗者。這種交往,在文化上是以回紇狼圖騰為主導的。華夏的主流神話尚未被回紇所接受,以狼崇拜為主流的文化還是回紇的根本文化。郭子儀拜狼纛的一幕,生動地展示了狼的傳人的活力。這也顯示了唐人的胸懷,他們以接受異族文化作為文化統一的先決條件,而最終走向了文化統一。這種對狼的接受與尊崇,深得回紇的歡心,在結為姻親兄弟的過程中,種族在交融。唐、回紇互相學習,文化相互借鑑,處於原始部落狀態下的回紇非常自然地選擇了唐文化,其神話標誌便是棄狼文化,從龍文化。
會昌二年(842年),回鶻大將嗢沒斯率其國特勒宰相尚書將軍凡十二人,大首領三十七人,騎兩千一百六十八人內附。武宗授嗢沒斯特進檢校工部尚書、左金吾衛大將軍,封懷化郡王,並賜李姓。酋師遍加封賞。李德裕為文贊曰:「於是穹廬之長,盡識漢儀,左衽之人,咸被王澤矣。」[10]嗢沒斯的歸化令李德裕興奮不已,他把這種歸化歸納成帶有神話色彩的一種象徵:「拔自狼居之山,願拜龍顏之主。」[11]
此時狼龍勢力消長發生了新的變化,回紇遭黠戛斯襲破,勢力大衰。然由於回紇還常入邊境大掠牛馬,故李德裕稱其「脫於豺狼」,可見狼崇拜是回紇文化的代表,武宗要發兵剿滅,或招撫歸化,跟安史之亂時的情形不一樣了。唐廷軟硬兼施,誘其歸化。會昌三年(843年),唐將合蕃兵攻伐,狼勢力即趨於衰亡。
唐時西北冒出了一支唐王朝的本家種族黠戛斯,亦稱紇扢斯,又因是古堅昆國,遂又將堅昆訛為結骨。其人皆赤發、皙面、綠瞳[12],蓋白種人,然其中有黑髮黑瞳者,傳是李陵後裔。這是漢時便有的一個雜種部落,到唐時才公開宣稱是李陵後人並與李唐攀親。貞觀時曾與唐通,後因回紇所阻而絕,襲破回紇時再通唐皇。《資治通鑑》卷二百四十六載:「黠戛斯既破回鶻,得太和公主;自謂李陵之後,與唐同姓,遣達干十人奉公主歸之於唐。」如果說他們祖上真是李陵之後,就是那一代的漢血統,其後的血緣還是赤發皙面為主體。他們曾與突厥通婚,則黃種血統加深了,但李陵漢種當更淡了。此時歸宗,不單是血緣認同,更重要的是文化認同和政治依賴。黠戛斯有此心,唐皇就更樂得認這宗親了。在武宗所致紇扢斯可汗、黠戛斯可汗書中屢屢提及此事。如:
聞可汗受氏之源,與我同族。漢北平太守,才氣天下無雙,結髮事邊,控弦貫石。自後子孫多習武略,代為將門。至嫡孫都尉,提精卒五千,深入大漠,單于舉國來敵,莫敢抗威,身雖陷沒,名震蠻貊。我國家承北平太守之後,可汗又是都尉苗裔,以此合族,尊卑可知。[13]
李唐是否為李廣之後,其譜系恐難排得清楚,就像黠戛斯同李陵究竟有多大關係已道不明白一樣,雙方都拋出了一個撲朔迷離的彩球,結為兄弟。說穿了,二者都編造了一個宗姓的神話,認了一個以李廣為首的李姓宗族,把曾有降敵之嫌的李陵大大美化了一通。狼勢力就在李氏宗族的聯合打擊下潰敗了。
狼神話勢力的消長,在唐代民族關係中曾占據重要地位。唐人外向認同狼文化,雖是一種權宜之計,但也顯露了他們闊大的胸懷,他們就是憑著這樣的胸襟創造了燦爛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