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彌勒與叛逆性的佛教神話
2024-10-02 07:35:22
作者: 田兆元
就像道教有李家道這樣一類既不見容於正統社會,也被居於正宗地位的道教排斥一樣,佛教也有這種異端。佛教異端衝擊著傳統佛教的教義及修行方式,以燦爛的理想圖畫和簡單易行的方便法門誘引著大眾皈依,當人們無法忍受現實的壓迫時,對宗教理想的渴望便激起武裝反抗的欲望,由宗教追求轉為政治鬥爭。
據佛教三世說,過去為燃燈古佛住持,現世為釋迦牟尼佛住持,未來則是彌勒佛住持。這樣形成的三世佛,人們是不大去理會燃燈古佛的,因為他跟現實的關係太遠。當現實較為完善,人們對釋迦牟尼佛會禮拜勤謹,而當現實苦難加重,人們在禮拜釋迦牟尼佛的同時,會更多地想到未來佛,他們希望未來世界早一天到來。這樣,未來佛更加受到來自底層民眾的歡迎。彌勒佛於是成為勞苦大眾的救星。
彌勒所主的未來世界名彌勒淨土。彌勒淨土信仰是大乘佛教的一個教派,它不同於小乘的個人閉門自持,而注重於解救他人苦難,追求美好理想,因而自東漢末傳入中國即得廣泛傳播。西晉至於隋唐,關於彌勒信仰的經書被大量翻譯過來,跟與之並行的阿彌陀佛淨土相比,彌勒信仰的勢力要大得多。就南北朝時的佛菩薩造像分析,釋迦牟尼、彌勒、阿彌陀、觀音四人的造像在南北朝的幾個朝代的一些主要佛教場所的統計數為:釋迦一百七十八尊,彌勒一百五十尊,阿彌陀三十三尊,觀世音一百七十一尊。[9]彌勒數量遠遠超過了阿彌陀。
彌勒信仰何以這樣吸引人呢?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因於彌勒淨土的燦爛迷人。《佛說觀彌勒菩薩下生經》這樣描寫道:
佛告阿難:「汝還就坐,聽我所說。彌勒出現,國土豐樂……」將來久遠,於此國界當有城郭名曰雞頭,東西十二由旬,南北七由旬。土地豐熟,人民熾盛,街巷成行。爾時,城中有龍王名曰水光,夜雨香澤,晝則清和。是時雞頭城中有羅剎鬼名曰葉華,所行順法,不違正教,每伺人民寢寐之後,除去穢惡不淨者,又以香汁而灑其地,極為香淨。阿難,當爾之時,閻浮提地東西南北十萬由旬,諸山河石壁皆自消滅。四大海水,各據一方,時閻浮地極為嚴整,如鏡清明。舉閻浮地內穀食豐賤,人民熾盛,多諸珍寶,諸村聚落,雞鳴相接。……所謂金銀珍寶,硨磲瑪瑙,珍珠琥珀,各散在地,無人省錄。是時人民手執此寶,自相謂言:昔者之人由此寶故,更相傷害,系閉在獄,受無數苦惱,如今此寶與瓦石同流,無人守護。……爾時彌勒菩薩於兜率天觀察父母,不老不少,便降神下,應從右脅生,如我右脅生無異,彌勒菩薩亦復如是。兜率諸天各各唱令:彌勒菩薩已降神生……
在一個美妙的未來世界裡,彌勒菩薩降生了,成為未來世界之主。因而,彌勒便成為人們翹首以待的未來佛祖,他的出現,是人類的福音。顯然,他比主管現時代的釋迦牟尼佛更能引起人們的信念。彌勒所主的未來世界比阿彌陀佛的極樂圖畫顯得真實。在《佛說阿彌陀經》及《觀無量壽佛經》諸淨土經里的佛國,距現實世界極為遙遠,如阿彌陀佛淨土在「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那是一個極為遙遠的極樂世界,實令人可望而不可即,如鏡花水月,把握不住。如那裡的七重欄楯與七重羅網,七寶樓台與七寶池水,超越了感性生命所能享受的範圍。彌勒淨土則不同,它只是現實國度的升華,所強調的是土地豐熟,穀物不可盡食,財物不可勝用,跟現實生活聯繫密切,似乎是現實中可能發生的奇蹟。這世界在人間不在天國,奇蹟會在眼前發生,人們不必待死後進入佛國。這種境界若從佛教的角度看是不高的,它以物質引誘為基礎,而這些本是佛教所要超越的羅網,但對於生活於苦難之中且熱愛生命的大眾來說,那就太令人神往了。這就是彌勒佛及其彌勒淨土信仰廣為傳播的原因。
彌勒佛主未來世本為佛說,佛在世時所描繪的這番景象,本在激勵人們努力修行,可這些經典傳入中國後竟成為一種與正統佛教相對抗的異端,在民間煽起了反抗統治者的火焰,這些是佛教本身所始料未及的。其間的根本原因是現實的苦難深重,修行念佛不足以脫離苦海,打破現存秩序才是根本出路。本來以慈善為本的佛寺竟成為武裝鬥爭的策源地。兩晉南北朝隋唐以來,沙門造反頻起,成為一個較為普遍的社會現象,其中托彌勒出世者尤引人注目。
北魏宣武帝延昌四年(515年),沙門法慶反。這支反叛的隊伍除了「殺害吏人」外,還「所在屠滅寺舍,斬戮僧民,焚燒經像,雲新佛出世,除去舊魔」[10]。法慶造反除反抗當局,還向流行的佛教挑戰。所謂「新佛」當是彌勒佛。所謂「除去舊魔」即破壞現存的佛教秩序。這是一支殘忍的造反隊伍,規定「殺一人為一住菩薩,殺十人為十住菩薩」,如此殺戮為事顯然是既不合大乘傳統,也與彌勒佛的淨土世界的和平境地相左。法慶不久被鎮壓下去了,但彌勒信仰卻在南北朝隋唐這一時期里蓬勃發展,不可阻止。
隋大業六年(610年),「有盜者數十人,皆素冠練衣,焚香持花,自稱彌勒佛,入自建國門。監門者皆稽首。既而奪衛士杖,將為亂。齊王暕遇而斬之。於是都下大索,與相連坐者千餘家」[11]。這是一次明目張胆地偽托彌勒的造反。監門者見這些「彌勒佛」到來,都慌了手腳,除了叩頭之外別無選擇。他們奪衛士之杖,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欲進宮刺煬帝的企圖十分明顯。煬帝昏暴,除大興土木外,巡遊、戰爭使得民不聊生。人們托彌勒佛降生則意味著一個土地豐熟的社會平安的時代即將到來。這入宮的「盜」數十人只是先頭部隊去行刺,其後千餘家為後盾。可見,這次活動也是有組織的。
事過三年,稱彌勒而反的風暴再起。據《隋書·五行志》載,隋大業九年(613年),「唐縣人宋子賢,善為幻術。每夜,樓上有光明,能變作佛形,自稱彌勒佛」。由於宋子賢精於幻術,其神秘色彩更濃,因而更能激起民眾的崇信,使得「遠近惑信,日數百千人」。他們舉兵的目的是襲擊「乘輿」,即襲殺煬帝。但這次努力也歸於失敗,宋子賢及其黨徒千餘家坐罪。
稱彌勒而反的運動此起彼伏。同年,「有沙門向海明於扶風自稱彌勒佛出世,潛謀逆亂。人有歸心者,輒獲吉夢。由是人皆惑之,三輔之士,翕然稱為大聖。因舉兵反,眾至數萬,官兵擊破之」[12]。隋時的沙門托彌勒而反的勢力逐漸強大起來,它成為後代難以克服的社會問題之一。
道教徒託言李弘造反主要活動在兩晉南北朝時期,隋唐時,由於李家道跟李唐同姓,託名李弘的反叛大為減少,宗教反叛勢力主要打出彌勒的旗號來。當李家道作為異端勢力已近消失時,彌勒信仰便獨撐了異端江山。它是唐代打著神話旗號反叛李唐的代表勢力。
不僅百姓打著彌勒的旗號反叛,武則天也打著彌勒的旗號奪權。武則天欲篡位,李氏政權遭遇危機,這時有人打出太上老君的名號來反對武則天的統治。據說,老子降顯於虢州閿鄉縣龍台鄉,對洪州豫章縣民鄔元崇說:「我是太上老君,汝帝之祖。」並令鄔元崇傳言武后:「國家祚永而享太平,不宜有所僭也。」鄔元崇因而上京奏告武后。[13]這一與虎謀皮的舉動當然遭到了武則天的迫害,鄔元崇被治死了。武則天並不滿足於武力征服,面對著人們以太上老君為後盾的攻勢,她也組織了反擊。武則天主要抓住唐代佛教徒遭壓抑的心態,自稱新佛下世,以大造輿論,獲取民心。
載初元年(690年),一項旨在神化武則天為彌勒再世的活動拉開了序幕:「東魏國寺僧法明等撰《大雲經》四卷,表上之,言太后乃彌勒佛下生,當代唐為閻浮提主。制頒於天下。」[14]這《大雲經》是典型的偽經,武則天如獲至寶,頒行天下,並令各州造大雲寺,為其上台鳴鑼開道。武則天是彌勒佛下生的神話純為政治神話,她要藉此破解正在流行的太上老君保佑唐天下的神話,明確地宣告要將唐天下取而代之。就在當年,她就改唐國號為周,自稱聖神皇帝,並尊周文王為始祖皇帝。唐天下一下子就改變了顏色。
武則天上台後,崇佛運動更為大張旗鼓地展開,大興佛事,不斷舉行無遮法會,靡費錢財而渾然不惜。武則天時代的神崇拜表現出以佛神為中心,取代儒道神話的態勢。
明堂制載於儒家經典,《禮記·明堂位》有詳述,為為政之所。漢明堂則多祭天地神祇,宗教功能得以強化。明堂所祀之神乃昊天上帝后土之類的傳統神靈,為傳統皇家祀典所必祀的重要角色,體現的是儒家的神話學說。但在武則天時代,明堂里請進了佛爺。史書中這樣描寫道:
(萬歲通天元年)作無遮會於明堂,鑿地為坑,深五丈,結彩為宮殿,佛像皆於坑中引出之,雲自地湧出。[15]
明堂里舉行無遮會,這大概是前無古人的舉動,佛像於其中擠占了天神地祇的地位,是中國神話史上的一件大事。因為古明堂除傳說中周公等於此行政令外,後代基本上都將此用作祭祀昊天上帝或五帝的場所。西漢時的明堂建制是傳說中的黃帝明堂的式樣:「明堂圖中有一殿,四面無壁,以茅蓋,通水,環宮垣為復道,上有樓,從西南入,命曰崑崙,天子從之入,以拜祠上帝焉。」[16]以後的明堂以祠上帝為主的功能未變。東漢光武所作汶上明堂宗祀五帝,章帝時以光武配祀。魏明帝太和元年(227年)祀文帝於明堂以配上帝;晉時五帝同稱昊天上帝,祀於明堂;宋孝武帝依東漢汶上明堂儀設五帝位,祭昊天上帝;齊高帝建元元年(479年)祭五帝之神於明堂,以有功德之君配;梁祀五帝於明堂;陳也祀昊天上帝、五帝於明堂。北朝歷代皇帝議建明堂未果,隋文帝議建明堂因耗費太大也終未成。大唐建立,武德初,定令每季秋祀五方上帝於明堂,後雖多有爭論,但於明堂祀上帝及以祖靈配祀之大禮不改。故自漢以來,歷代王朝大多營建明堂,於其中祀上帝及祖靈,所奉行的是儒家經書《禮記》和《周禮》中的祀典。[17]這樣的傳統首先被武則天打破了,這是武則天對傳統的以儒家為主導的皇家祀典的一次挑戰,昊天上帝與后土受到了真正的蔑視。她所引為正宗的也並不是佛家正典,而是走了樣的佛教異端——被她塞進私貨的彌勒信仰。武則天為佛所造的明堂遭到了一場大火的劫難,宏偉的明堂化為一片灰燼,這本使武則天感到十分尷尬,但有人為迎合她以彌勒自居的行為,說:「彌勒成道時,有天魔燒宮,七寶台須臾散壞。」[18]這樣一來,大火浩劫反不是壞事,只是一種成道的象徵。總之,武則天出於私慾而編造的彌勒下生神話再從宮廷推廣於民間,對本已熾盛的彌勒信仰有推波助瀾的作用。
由於武后非李氏血緣,她的周政權被視為一種僭偽逆亂行為,故她一倒台,彌勒信仰也跟著倒了大霉。唐代朝廷明令禁止彌勒信仰,這種舉動,一方面是掃蕩破敗的武周政權的神話殘餘,另一方面遏制民間打著「彌勒出世」口號的叛亂。受武則天所頒《大雲經》的影響,民間彌勒信仰總把雲城視為一個理想國,故新佛出世總與雲城聯繫在一起,雲城又稱銀城,白色之象,故凡彌勒信徒起事則白衣白馬,以與雲城境界相合。開元初年,有王懷古出讖,再次宣告李唐王朝將終:
王懷古,玄宗開元初,謂人曰:釋迦牟尼佛末,更有新佛出,李家欲末,劉家欲興。今冬當有黑雪下貝州,合出銀城。[19]
新佛即彌勒,他的出現,將標誌著李家王朝末日的來臨。「銀城」——白亮亮的境界的出現,則將使世界太平。這一讖語,無疑使玄宗感到不安,於是他於開元三年(715年)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詔書:
釋氏汲引,本歸正法,仁王獲持,先去邪道。失其宗旨,乃般若之罪人;成其詭怪,豈涅槃之信士?不存懲革,遂廢津梁,養彼愚蒙,將入坑井。比有白衣長發,假託彌勒下生,因為妖訛,廣集徒侶,稱解禪觀,妄說災祥,另作小經,詐雲佛說,或輒雲弟子,號為和尚,多不婚娶,眩惑閭閻,觸類實繁,蠹政為甚。刺史縣令,職在親人,拙於撫馭,是容奸宄。自令以後,宜嚴加捉搦,仍令按察使採訪,如州縣不能察覺,所由長官並從貶降。[20]
這樣嚴厲的禁令已把彌勒信仰置於歪門邪道的境地,彌勒信仰的生存變得艱難起來。
如果說釋迦牟尼是從修行者的身份上升到神靈寶座上去的話,彌勒佛就是真正的佛教神話人物。在佛教中,他是佛教理想境界裡的一位神主。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出現在中國的彌勒下生的神話竟點燃起反叛鬥爭的火焰來。在皇家和「正宗」佛學看來,彌勒信仰已淪為異端邪說,受到了嚴厲的禁制。彌勒是從佛教陣營里分裂出來的一位神靈,他成為老百姓的救星,成為革命的火種。唐天子的詔令撲不滅彌勒信仰的火焰,彌勒信仰的火種在宋元以來的社會生活中曾燎原於大江南北與長城內外。佛教的這一異端神話真正成為後代統治者的心病。
佛教的神話牽動著中國社會的神經,它不僅療救民眾的心靈,同時還要療救社會的病症,因而具有很高的文化價值。佛教神話在唐朝完成了它的體系化過程,也實現了本土化的目的。
[1] [蘇]李福清:《中國神話故事論集》,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84頁。
[2] 徐華龍:《中國鬼文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19頁。
[3] 《梁書·范縝傳》,第462—465頁。
[4] 《太平廣記》卷一百一十一,第766頁。
[5] 《太平廣記》卷一百○七,第729頁。
[6] 《太平廣記》卷一百○四,第703—704頁。
[7] 《法苑珠林》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122冊,第330—331頁。
[8] 佛教的一種儀式,目的是解除地獄口吐火焰的餓鬼之苦。
[9] 唐長孺:《北朝的彌勒信仰及其衰落》,《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1983年,第197頁。
[10] 《魏書·拓跋燾傳》,第445頁。
[11] 《隋書·煬帝紀》,第51頁。
[12] 《隋書·五行志》,第449頁。
[13] 任繼愈主編:《中國道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七章。
[14] 《資治通鑑》卷二百四,第6466頁。
[15] 《資治通鑑》卷二百五,第6498頁。
[16] 《史記·封禪書》,第1192頁。
[17] 詳見《文獻通考》卷六十八「郊社考」、《通典》卷四十四。
[18] 《資治通鑑》卷二百五,第6500頁。
[19] 《冊府元龜》卷九百二十二,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0693頁。
[20] 《冊府元龜》卷一百五十九,第17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