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佛教的傳入與「金人」神話
2024-10-02 07:34:49
作者: 田兆元
談及漢代的異端神話,我們還應該特別提到從西方傳來的佛教神話。
關於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說法不一。每種關於佛教傳入的故事都夾雜著神話,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一個神話。佛教以神話為先導開路,然後才將其教義傳過來。
《廣弘明集》引《列子》托孔子語,似孔子已知有佛理,此屬無稽之談。《佛祖統記》言秦始皇時,有西域沙門室利防十八人來傳佛教,始皇以其異俗,囚之,夜有丈六金神破戶而出,嚇壞了秦始皇。此也後人所撰佛教神話,與秦代無涉。但有一事可與佛教傳入及佛道神話有重要關係,這就是霍去病討匈奴獲一金人。《魏書·釋老志》:
漢武元狩中,遣霍去病討匈奴,至皋蘭,過居延,斬首大獲。昆邪王殺休屠王,將其眾五萬來降,獲其金人。帝以為大神,列於甘泉宮。金人率長丈余,不祭祀,但燒香禮拜而已。此則佛道流通之漸也。
此事不見於《史記·封禪書》及《史記·武帝本紀》。甘泉宮供神頗雜,立一金人當不足怪。《漢書·匈奴傳》云:「漢使驃騎將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過焉耆山千餘里,得胡首虜八千餘級,得休屠王祭天金人。」顏師古注曰:「作金人以為天神之主而祭之,即今佛像是其遺法。」霍去病獲一金人是實,但這金人是不是佛祖呢?班固已明言為祭天金人,則此像非佛可知,顏師古所注乃受《魏書》的影響所致,然而這個西方來的金人無疑為佛教的傳入作了心理上的鋪墊。
明帝時代佛入說大致是可信的。《後漢書·西域傳》《理惑論》《後漢紀》《魏書·釋老志》所述明帝夜夢金人事可視為佛教神話傳入的最初入口。《後漢書·西域傳》云:
世傳明帝夢見金人,長大,頂有光明,以問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長丈六尺而黃金色。」帝於是遣使天竺問佛道法,遂於中國圖畫形像焉。楚王英始信其術,中國因此頗有奉其道者。
後來的文獻也多謂是明帝遣使入天竺求佛法,最早的佛典《四十二章經》就是那時譯過來的。
楚王英被認為是所知的第一個信徒,《後漢書·楚王英傳》稱其「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曾自入黃絹白紈三十匹贖罪。明帝詔報曰:「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則明帝時,佛教信徒已多有之。
關於明帝夢金人事,今人多有斥其非者,其間關鍵涉及牟子《理惑論》的真偽問題。《理惑論》全文收於梁僧祐編《弘明集》卷一,題為《漢牟融》,又注曰:「一雲蒼梧太守牟子博傳。」此事人們一直未予理會。至明末胡應麟則開始懷疑此文是假的。近代梁啓超作《牟子理惑論辯偽》,不僅否認牟子實有其人,並認為該書為後人偽造,說:「此書文體,一望而知為兩晉六朝鄉曲人不善屬文者所作。」[17]一些佛學專家反對此說,包括周叔迦、胡適之、余嘉錫、湯用彤先生都認為此書是真的。就《後漢書·楚王英傳》所載明帝詔看,佛教於後漢初已流行,傳揚佛教神話實不稀罕。明帝非有突出地位,若六朝僧侶附會,何不選擇光武?明帝有夢為尋常事,臣下附會以佛則也正常,放明帝夢金人事當是後漢故實,臣下以佛對則是藉此宣揚佛教神話。所以《後漢書》《魏書》等必定是在前人傳說的基礎上記載下來的,並非空穴來風。牟子所宣揚的神話代表了早期佛教神話的面貌。
關於佛的神話形象,除了托傅毅之口稱佛「飛行虛空,身有日光」外,《理惑論》有答問稱佛為:
蓋聞佛化之為狀也,積累道德數千億載,不可紀記。然臨得佛時,生於天竺假形於白淨王夫人,晝寢夢乘白象,身有六牙,欣然悅之,遂感而孕。以四月八日,從母右肋而生,墮地行七步,舉右手曰:「天上天下靡有逾我者也。」時天地大動,宮中皆明。其日王家青衣復產一兒,廄中白馬亦乳白駒。奴字車匿,馬曰犍陟,王常使隨太子。太子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身長丈六,體皆金色,頂有肉髻,頰車如師子,舌自覆面,手把千輻輪,頂光照萬里,此略說其相。年十七,王為納妃,鄰國女也。太子坐則遷座,寢則異床,天道孔明,陰陽而通,遂懷一男,六年乃生。父王珍偉太子,為興宮觀,妓女寶玩,並列於前。太子不貪世樂,意存道德。年十九,二月八日夜半,呼車匿,勒犍陟跨之,鬼神扶舉,飛而出宮。明日廓然,不知所在。王及吏民莫不歔欷,追之及田。王曰:「未有爾時,禱請神祇。今既有爾,如玉如珪。當續祿位,而去何為?」太子曰:「萬物無常,有存當亡。今欲學道,度脫十方。」王知其彌堅,遂起而還。太子徑去。思道六年,遂成佛焉。
這個佛的形象雖有人間王子修道的一點史影,而其出生、形貌及行為均具神話色彩,後世傳說的佛教神話的基本框架已成。牟子所述乃《修行本起經》的一個縮寫本,因而把最根本的佛教神話展現在人們面前。西方神人以他獨特的形象加入了中國的神話行列,引起了中國神話的強烈震盪。
佛教神話的傳入,首先衝擊的是神仙學說。神仙家服藥修道,祈求長生不死,而佛教追求涅槃境界,以人生為苦難,二者可謂格格不入。所以佛教進入中土,還沒有跟主流文化衝突,倒是跟中土的異端交火了。他們首先要粉碎神仙不死之術,否則便無從立足。牟子開宗明義地說:「雖讀神仙不死之書,抑而不信,以為虛誕。」又云:「神仙之書,聽之則洋洋盈耳,求其效,猶握風而捕影。」然斥神仙家虛誕,自己宣揚佛教也還得憑神話。牟子希望別人在學佛時說:「堯舜周孔且猶學之,況佛身相好變化,神力無方,焉能舍而不學乎!」他把佛說成了一個神通廣大的神,而不是一個修行者,這當然是對佛形象的歪曲,但為了征服大眾,以神話開路卻是傳播的最佳途徑。
把佛的形象誇張得奇異,也遭「惑人」非難:「雲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何其異於人之甚也?殆富耳之語,非實之雲也。」牟子曰:「諺雲,少所見,多所怪,睹駱駝言馬腫背。堯眉八彩,舜目重瞳子,皋陶鳥喙,文王四乳,禹耳三漏,周公背僂,伏羲龍鼻,仲尼反頨,老子日角月玄,鼻有雙柱,手把十文,足蹈二五,此非異於人乎?佛之相好,奚足疑哉!」牟子面對攻擊,只好藉助中國傳說的神話人物來反擊,以將佛祖的怪誕形象合理化。佛教神話初入中土,只得處處依憑著孔老之書的可乘之機以求生存,故牟子口口聲聲都在列舉孔老之言,而實質上都是在為佛教張本。
《理惑論》以三十七篇答問宣揚了佛教神話與粗淺的佛理,對種種非難,尤其是神仙學說展開了批判。在全文結束時這樣寫道:「於是惑人聞之,踧然失色,叉手避席,逡巡俯伏曰:鄙人矇瞽,生於幽仄。敢出愚言,弗慮禍福。今也聞命,霍如湯雪。請得革情,灑心自敕。願受五戒,作優婆塞。」十分自得地宣揚了傳道理惑的勝利,使「惑人」得以皈依。其實,「惑人」沒有這樣簡單就接受了佛教,佛教與中國文化的衝突還僅僅是開了個頭,尖銳的鬥爭還在後頭。
佛教傳入之初,最高統治者並沒有反對的意思,所謂秦始皇囚室利妨之說乃後人所偽托。佛教初入跟中國文化呈合作態度,《理惑論》是一個典型的例證。它依託孔老經典,在神仙學說發起攻擊後才予以反擊。漢家皇帝對此予以寬容,如明帝對楚王英之信佛顯然持讚賞態度,桓帝「設華蓋以祠浮圖、老子」,佛教在漢代皇帝那裡得到了崇尚。漢代的佛教,其底牌沒有完全攤開。出現在人們面前的佛教可能是跟黃老道有些相似的,所以人們往往把黃老、浮屠連稱。如楚王英並好黃老、浮屠,而桓帝時宮中同立黃老、浮屠祠。按照襄楷的理解,是「此道清虛,貴尚無為,好生惡殺,省欲去奢」[18]。這樣的佛教可謂無害於統治,不可能像太平道那樣颳起強大的反叛風暴,相反,它還有利於社會安定,與太平道、西王母崇拜相比,它要溫和得多,所以統治者接納了它。
這樣,作為一種異端的外來佛教神話,在中國一開始並沒有被主流文化所排斥,而且被安然地植入中國文化的母本上。
同樣作為異端文化,黃老道對佛教忌諱頗深。擺出老大姿態去凌壓佛教,這種表現首先是神話的表現。《後漢書·襄楷傳》中襄楷上書有稱:「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這大概就是所謂「老子化胡」的先聲,成為後來道佛兩教神話衝突中的一個重要話題。道佛兩教神話衝突的序幕於是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