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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外戚專權與西王母信仰的發展

2024-10-02 07:34:46 作者: 田兆元

  在太平道、五斗米道、黃老道之外,另一神學異端也異常活躍,這就是西王母崇拜以及關於她的神話。西王母崇拜貫穿於整個西漢東漢時期,瀰漫朝野。在漢代,它是歷時最長、涉及面最廣的一個神話系列。儘管西王母的神話有統治者參與宣揚,但總體上還是異端。在今所見的漢典里,除了少量的文人辭賦,並不見有較高統治集團成員奉祀西王母的記載,雖說西王母身上有頗為厚重的仙氣,但在上層社會裡跟黃帝、老子比地位相去甚遠。至於武帝與西王母交往的故事,於史無征,實為後來西王母神話皈依道教後,收編武帝以壯大聲勢而造出來的。西王母信仰作為一種宗教,它的組織性不如太平道與五斗米道,但情緒較前者更為狂熱,而以西王母作為一個崇拜實體,它的神話的影響卻更為深遠。

  在春秋戰國時期,西王母的神話已在流傳,但影響並不是很大。雖有周穆王拜見西王母,西王母回訪周穆王的《穆天子傳》的傳說,但此書一時湮沒無聞,後代才發掘出來。戰國時西王母的神話究竟有多大的影響不詳。《山海經》有幾處記載,主要有: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12]

  

  另,《海內北經》稱西王母在崑崙虛北「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大荒西經》增「穴處」一條信息。這是《山海經》中西王母神話的主要內容,與其他神靈比,可謂無足輕重。

  在漢代,西王母已經仙化。與西漢的正統神靈比,她只是在野的神仙。《淮南子·覽冥訓》講到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的故事,西王母似為仙都總管,她手中擁有的正是千百萬求仙者夢寐以求的東西——長生藥,因為求仙者的核心就是為了長生不死。司馬相如為迎合武帝求仙而作《大人賦》云:「吾乃今日睹西王母皬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武帝讀罷大悅,「飄飄有凌雲之氣,似游天地之間」。[13]武帝也陶醉在對西王母的嚮往之中。可武帝似乎並不太重視西王母,他更鍾情黃帝,箇中原因恐怕主要是西王母是一種民間信仰,武帝不願把他的神靈信仰太多地跟普通人攪在一起。

  西漢前期,人們把西王母視為神仙而事奉之的具體情節不詳。到了後期,我們在河南一帶發現了西王母的繪畫,顯然,西王母信仰在民間已有深厚的基礎,只是沒有反映到文獻中來而已。哀帝時期,關東地區突然爆出了一場西王母崇拜的狂潮。《漢書·哀帝紀》《漢書·天文志》《漢書·五行志》記載下了這個瘋狂的事件:

  哀帝建平四年正月,民驚走,持藁或棷一枚,傳相付與曰:行詔籌。道中相過逢,多至千數。或被發徒踐,或夜折關,或逾牆入,或乘車騎奔馳,以置驛傳行,經歷郡國二十六,至京師。其夏,京師郡國民聚會裡巷仟佰,設祭,張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又傳書曰:「母告百姓,佩此書者不死,不信我言,視門樞下,當有白髮。」至秋止。

  此刻,似乎末日已臨,人們瘋瘋癲癲,惶恐不安。按《天文志》所說,在這場混亂事件發生之前已有天變,祠西王母后又言「從目人當來」,此也一讖語,頗令人費解。

  這樣一股潮流絕不會是空穴來風。西王母是女神,跟成、哀時期的母黨專政是否有些關聯呢?當時哀帝祖母傅太后驕,參與政事,太后丁氏氣焰甚高。杜鄴有這樣一段議論,揭露了這場風波的別有用心。

  此事發於關東,民眾歷二十六郡國西上入京師,所以是逆上。這一撥人直搗京師,顯然是有政治目的的。外戚專權,在西漢後期是宮廷政治生活的重要內容。王氏專權,制讖語及符瑞甚多,傅、丁驕縱,也不會放棄使用讖緯符瑞的手段。「視門樞下,當有白髮」,門樞為中央,指朝廷無疑,白髮當是干預朝政的傅太后。杜鄴的分析是不無道理的。顏師古注《哀帝紀》「關東民傳行西王母籌」時曰:「西王母,元後壽考之象。行籌,又言執國家籌策於天下。」謂西王母為元後王氏,揭示了這一行為的動機。此時傅氏十分驕狂,她與元後同事元帝,然傅氏為哀帝祖母。《漢書》謂「傅太后既尊,後尤驕,與成帝母語,至謂之嫗」。傅太后公開稱元後為老婆子,已不把元後放在眼裡。

  京師的祠西王母運動是建平四年的春天鬧起來的,歷時半年有餘,到秋天才停下來。就在京師大街歌舞祠西王母時,哀帝於六月尊傅氏帝太太后為皇太太后,按三皇五帝之序,皇高於帝,傅氏地位已無以復加。這場鬧劇沒人去鎮壓,卻在秋天停下來了。豈不是傅氏已達目的而鳴鑼收兵了?按一般情況,若是民眾鬧事如此,早該遭到鎮壓了,但這場西王母崇拜鬧得如此沸沸揚揚,背後顯然有政治勢力的支持。

  總之,西漢末年的祠西王母熱跟外戚母黨政治是有關係的。它同王氏的讖語及符瑞一樣,都是劉氏漢室將傾的神學輿論。

  雖然西王母崇拜的勃興有外戚母黨策動的背景,但民間的信奉卻有自己的寄託。除了求長生外,他們更注重向西王母祈福去禍,求賜子女。漢焦延壽《易林》有這樣的話:「稷為堯使,西見王母。拜請百福,賜我善子。引船牽頭,雖拘無憂。王母善禱,禍不成災。」這一神靈形象使西王母在民間大放光彩,故東漢時的西王母崇拜在民間四處播揚。雖然我們從文獻上索考不出多少材料,但現已發現的東漢西王母畫像(附圖14)卻遍及四川、山東、河南、陝西等地區,說明西王母崇拜也有很大發展,西王母的神話在民間廣為流傳。

  西王母神話的成分是複雜的。因其配偶情況的變化,她的身份也隨之變化,這是陰陽學說滲透其間的結果。

  在漢代民間以伏羲女媧為陰陽二神的同時,西王母與東皇公的結合,成為另一對日月神。《吳越春秋》卷九載,文種講「尊天事鬼」之術,勾踐採納之:「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此為報吳九術之首,這是文獻中較早出現的東皇公名字的記載。文種所獻策,《史記》稱「七術」,而無具體記載,更無東皇公與西王母對舉之言。東皇公、西王母的祀禮為《吳越春秋》所杜撰,它的根據當是流行的神話。這兒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尊天事鬼」術與通常的南北郊不同,南北郊變成了東西郊,顯然是漢禮南北郊的反動。在漢畫像中,日月神既以伏羲女媧為其主,東皇公西王母同時又成第二對日月神。西王母是月神,如陝西漢墓的入口橫款上的畫面,東王公處有有鳥之日,西王母處有有蟾蜍之月。這種神話在漢以後的神仙道學之書中大加張揚,流行於民間的影響反大於伏羲女媧。這是因為東王公西王母聯合的神話加入道教神話的力度較伏羲女媧聯合的神話為重,所以能後來居上。

  西王母與黃帝的結合則是天地神話的又一變體。《淮南子·覽冥訓》:「西老折勝,黃神嘯吟」,「老」為「姥」之借字。西老即西姥,即西王母,高誘就是這樣注的,他還稱「黃帝神」為「黃帝之神」。這種對舉說明西王母是天神,而黃帝是土地神。西王母是宇宙秩序的代表,她頭上「勝」被折斷,正是社會混亂、宇宙秩序崩壞的象徵。[15]這些特徵在漢代神話里已不甚明顯了。

  或許在遠古的神話里,西王母曾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但她有一個中衰的過程,外戚母黨給了她一個復興的機會,使她興盛於民間,而在道家神話中,她又重現昔日的輝煌,在中國宗教與民俗生活中占據著日益重要的地位。

  自東漢出現東王公西王母相會的畫面,文獻中關於東王公西王母的故事記載漸多,六朝時有託名東方朔的《神異經》出世,上載西王母東王公故事云:

  崑崙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圓周如削,下有回屋,仙人九府治。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左翼覆東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方九千里。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也……其鳥銘曰:有鳥希有,綠赤煌煌,不鳴不食。東覆東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東,登之自通。陰陽相須,惟今益工。[16]

  這個故事中的西王母訪東王公的故事,其結構跟牛郎織女的故事有些相像。當然,牛郎織女的故事不是這個故事的演繹。西王母與東王公的神話帶著濃厚的神仙氣氛,傳達著一定的宗教信念。而牛郎織女作為大眾神話,寄託著反抗壓迫,追求自由與幸福的理想,性質有很大的差異,不能捏合在一起。

  東王公後演為木公。《仙傳拾遺》載:

  木公,亦云東王父,亦云東王公,蓋青陽之元氣,百物之先也。冠三維之冠,服九色雲霞之服,亦號玉皇君。居於雲房之間,以紫云為蓋,青云為城。仙童侍立,玉女散香。真僚仙官,巨億萬計,各有所職,皆稟其命,而朝奉翼衛。故男女得道者,名籍所隸焉。

  這就是後來玉皇大帝的前身之一,西王母后演為王母,成為天國第一夫人,地位崇高無比。

  漢代的西王母信仰是在先秦的西王母信仰的基礎上展開的。外戚母黨的操縱使西王母崇拜在漢代極為火熱,當這個神話滲透了陰陽學說,併入伙道教神話,西王母的影響便日益擴大了,成為可以與觀音匹敵的最受民眾喜愛的神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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