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異端的成長及其神話
2024-10-02 07:34:37
作者: 田兆元
12.1 太平道及其神話
漢代在黃老之學為正統思想的統治期間,儒學便是異端。而武帝後,儒學漸為正統,黃老則為異端。故自武帝以後,以儒學神話反皇帝問題不大,但所託非儒,則有殞命之虞。匡衡、谷永論災異,振振有詞,皇帝無可奈何,但有所託非聖典者,便立刻刀斧相加。這種不同的遭遇說明,神學異端是不容許張揚的。
成、哀之際,以《春秋》言災異紛紛然,言漢運將盡者也紛紛然,一般可保性命。可這時殺出了另一條路子的反叛者,則命運頗慘,他們編造的神話與學說逐漸走了下層路線而產生了重大影響。
成帝時齊人甘忠可造《天官曆》、《包元太平經》十二卷,言「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更受命於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這一套神話的來路不是從孔子為漢立法,從《春秋》災異里推出來的,它依據黃老仙道一路,顯然是異端。漢宗室大儒劉向奏甘忠可假鬼神罔上惑眾,下獄,未斷病死。甘忠可雖沒有被殺,但若不是生病自了,也免不了一刀。[1]
甘忠可傳了幾個弟子,如夏賀良、丁廣世、郭昌等。這幾個人再私下傳授那赤精子之說的《包元太平經》,連好《尚書》災異的李尋也樂此道,讖緯派系的人開始向仙道滲透。哀帝時,夏賀良又言赤精子之讖,言漢家歷運中衰,當再受命,宜改元易號。劉向之子劉歆以為不合五經,不可施行。哀帝因病倒自己改元易號了,稱「陳聖劉太平皇帝」,是迎合太平道的趣味,把自己作為「太平盛世」之主,以壓制太平道勢力。但改號後還是犯病,夏賀良等欲再托赤精子有所動作,欲推李尋等輔政。大臣及哀帝這次起了殺心,把夏賀良等下獄,以「執左道,亂朝政,傾覆國家,誣罔主上,不道」罪伏誅[2]。因為他們是異端。
但《太平經》一路並沒因殺戮而遭遏制,它依然在潛滋暗長著。在混亂的現實中,托天帝之口許諾太平盛世,這便是太平道,原始的道教,其經書為《太平經》。到東漢時,《太平經》再次被送到了皇上的案頭。《後漢書》云:
初,順帝時,琅玡宮崇詣闕,上其師于吉於曲陽泉水上所得神書百七十卷,皆縹白素朱介青首朱目,號《太平清領書》。其言以陰陽五行為家,而多巫覡雜語。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經,乃收藏之。後張角頗有其書焉。[3]
《太平經》成為民間宗教的經典,它像一把火炬,點燃了嚮往太平、反對亂世的火焰。東漢時,原始道教所掀起的這股反漢的風潮,與西漢時有很大不同。它是老百姓發起的,不同於西漢時以外戚集團為主導的反叛。原始道教的成功,在於它滲透到百姓的心目中去了。只有得到民眾的認同,宗教的神話與教義才真正有了生命力。傳揚於皇族和士族間的讖緯神話隨著政治勢力的瓦解便消散了。當一種宗教有生命力時,其神話的生命力也是強大的。它伴隨著超越現世的理想,代代傳承。自甘忠可造《包元太平經》至宮崇獻《太平清領書》,其間百餘年;前者因「左道」下獄,後者上書時被斥為「妖妄不經」,可見這樣的迫害不僅沒使「左道」消歇,相反卻呈愈演愈烈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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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帝時,襄楷又將于吉的神書奏上,強調:「前者宮崇所獻神書,專以奉天地順五行為本,亦有興國廣嗣之術。其文易曉,參同經典,而順帝不行,故國胤不興,孝沖、孝質頻世短祚。」[4]仿佛皇家的不幸,全是沒按《太平經》辦事造成的。這本「神書」就是原始道教的《太平經》,它自下而上,直衝皇家的寶座。
等到這本《太平經》到了張角的手裡,情況就有很大不同了。太平道已不再是小規模的經書傳承,企圖讓皇上接受以行其道的主張了。張角實行了大規模的傳教活動,在民間底層傳播,建立了較嚴密的組織體系,進行了有條不紊的奪取天下的活動。《後漢書·皇甫嵩傳》云:
初,鉅鹿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畜養弟子,跪拜首過,符水咒說以療病。病者頗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於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轉相誑惑。十餘年間,眾徒數十萬,連結郡國,自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之人,莫不畢應。遂置三十六方。方,猶將軍號也。大方萬餘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帥。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以白土書京城寺門,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中平元年,大方馬元義等先收荊、揚數萬人,期會發於鄴。……角等知事已露,晨夜馳敕諸方,一時俱起。皆著黃巾為標幟,時人謂之「黃巾」,亦名「蛾賊」。殺人以祠天。角稱「天公將軍」,角弟寶稱「地公將軍」,寶弟梁稱「人公將軍」。所在燔燒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據,長吏多逃之。旬日之間,天下響應,京師震動。
這種由宗教活動進而發展為武裝暴動的事件在中國歷史上還是頭一次,它為反抗強暴、追求理想社會的武裝和文化行為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其中除了嚴密的組織外,理想切合民心、崇拜獨特的神靈是太平道迅速成長的兩個重要因素。
耶穌對待富人是要求他們把財物分給窮人,否則進不了天堂。基督教因此獲得了信徒。太平道有「六罪說」,其中一罪便是不肯救窮周急。《太平經》說:
或積財億萬,不肯救窮周急,使人饑寒而死,罪不除也。或身即坐,或流後生。所以然者,乃此中和之財物也,天地所以行仁也,以相推通周足,令人不窮。今反聚而斷絕之,使不得遍也,與天地和氣為仇。或身即坐,或流後生,會不得久聚也,當相推移。[5]
這顯然是窮人的福音。他們渴望在饑寒中得到救助。但《太平經》並不是懶人哲學,它認為,人天生應自食其力。凡因懶惰不自食其力以遭饑寒而仰人供給者,也為六罪之一,罪當死。《太平經》所說的富人系指貪婪的不勞而獲的官吏,他們被稱為「食中之鼠」。他們擁有的錢財是搜刮而來的,當然在百姓有急的時候就應該周濟百姓。這種帶有平均色彩、共同富裕的理想圖畫,其實是最動人的神話,吸引著成千上萬的信徒加入太平道的行列。
但我們不能認為《太平經》就是一本純粹的平民的福音書。它要獻於皇上,沒有治國安邦之術是不行的。
太平道所信奉的神靈是複雜的。它有一個神靈系列,即:一為神人,二為真人,三為仙人,四為道人,五為聖人,六為賢人。此皆助天治也。神人主天,真人主地,仙人主雨,道人主教化吉凶,聖人主治百姓,賢人輔助聖人。這一神系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儒家聖賢等而下之,處六類之末,神、真、仙、道高居其上,強化了太平道的神權地位;二是神、真、仙、道系統將傳統的天地風雨神靈結合在一起,欲將自己的神系取代天地神靈以為治,其用世之心十足。《太平經》的主要內容多托真人與神人的問答以出。真人又稱神人為天師。但是,神人也好,真人也好,都不是真神,只是神人而已。
太平道的真正主神應是太一。《太平經》卷九十八所述太一,「因為天地神明畢也,不復與於俗治也,乃上從天太一也。朝於中極,受符而行,周流洞達六方八遠,無窮時也」。這個太一跟武帝的那個太一不一樣。在武帝那裡他是最高的上帝,是皇家的保護神,與五帝成搭檔,而在太平道中,他與五帝無涉,名稱也發生了變化,叫中黃太乙,同符運讖緯相結合,成了取代漢運的神主。《三國志·魏志·武帝紀》注引《魏書》載黃巾移書曹操曰:「昔在濟南,毀壞神壇,其道乃與中黃太乙同,似若知道,今更迷惑。漢行已盡,黃家當立。天中大運,非君才力所能存也。」「漢運將盡,黃家當立」成為一個廣為傳誦的讖語,而這一讖語又挾帶著太乙的聲威,所以便更具衝擊力。黃巾軍所到之處民眾多望風歸順的原因就在於此。
不僅鄉村廣傳黃天當立,城裡也有類似的神話傳揚。《後漢書》載:「熹平二年六月,洛陽民訛言虎賁寺東壁中有黃人,形容鬚眉良是,觀者數萬,省內悉出,道路斷絕。到中平元年二月,張角兄弟起兵冀州,自號黃天,三十六方,四面出和,將帥星布,吏士外屬,因其疲餧,牽而勝之。」[6]黃天的神話已鋪天蓋地,吞沒了奄奄一息的後漢王朝。
太平道的主神太一雖沒有在道教神系中坐上第一把交椅,但他作為一支重要的力量加入了道教的神話系統。其原因主要在於太平道強烈的反叛色彩遭來殘酷的鎮壓,使本身的勢力大減。被統治者所接受的道家派系主要是五斗米道一系,所以,其主神來自五斗米道所崇拜的主神太上老君,太一成為旁支。
本來,自漢武帝至王莽時,太一神位已達極致,但到了光武帝繼位時,太一便從最高神中被神秘地刪除了,這是不是因為甘忠可所獻《天官曆》《包元太平經》中太重視太一了呢?甘忠可獻上神書後稱「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這「天帝」當就是太一,因為當時他是最高神,甘忠可要托公認的最高神才有力量。甘忠可的天帝也講漢運已盡,當更受命,同黃巾的中黃太乙一樣表現出對漢運的否定。光武帝好讖緯,但對圖讖作了整理。他選擇並製作的是孔子系列的讖緯之書,這一系列是孔子為漢制赤統;太一赤精子系是說漢要退位,當然要排斥。甘忠可利用太乙曾宣揚漢運將盡,在東漢又故技重演,都是《太平經》的學說,都是太乙所主,所以光武帝便於皇家祀典中剔出太乙,太乙就這樣一下子成為在野之神了。
關於太一的地位浮沉,顧頡剛、楊向奎曾有論述,他們說:「太一由方士之力起家,賴漢武帝的好神仙,漸漸升到了上帝的地位;不幸,自從王莽們給他加冠之後,反把他的本來名字埋沒了。後來雖然由隱復顯,由整而分,究竟沒有回覆到原來的身份。然而失於彼者得於此,雖不見容於政治舞台,卻還有宗教的出路。」[7]這段話沒把握住太一浮沉的根本原因。太一地位的下降,跟王莽沒有直接關係。王莽治明堂,光武帝也治明堂,光武不祀太一,顯然是跟太一讖摧毀漢室有關,故光武帝取孔子讖而廢太一讖,太一自然被逐出最高神位。他之所以不見容於政治舞台,是因為他乃異端勢力之神。他在道教中依然活力強盛,雖然不入「三清四御」之位,但以「太一」命名之神有數十輩,成為道教神系的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