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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西漢讖緯對抗皇室

2024-10-02 07:34:29 作者: 田兆元

  自漢武帝後迷信愈演愈烈,由於罷黜百家,不再有制衡儒學迷信的力量,統治者好以此道自我裝點,而叛逆者又欲以此張大其勢,儒生們逢著一個難得的用武時機,拋出了鋪天蓋地的讖語緯書。讖緯神學成為武帝以後一場最大的神話運動。

  讖是一種體現天意的神秘預言,緯則是對經書的一種神學解釋,大抵讖出較早,如秦時之「亡秦者胡也」,以及持璧者言「今年祖龍死」,及陳勝所布之「大楚興,陳勝王」,雖嫌直露,皆讖之濫觴。古《易》學之卜筮,所謂周公占夢書及形形色色之推往知來術,若可驗證者,均可稱為讖。但這些並不全同於漢代的讖緯。漢讖緯是打著解經的牌子,宣揚一些神秘的預言,以為維護或破壞現有秩序找到神學依據。故讖緯是一種特殊的預言:它總是假託孔子,演講經典,為漢立法。它大盛於西漢末年東漢初年,並對後世產生了重大影響。

  何以武帝後讖緯大起呢?它是不是武帝宗教神話的延續與發展?不是的。武帝建立泰畤與后土祠,改正朔易服色,正黃統,確立黃帝共祖地位,已取得宗教神學中劃時代的勝利。他以獨特的神話跟秦劃開了一道鴻溝,訣別了秦制,這一巨大的文化功績是難以估量的。但是,皇家祀典規範不嚴密,因人設教,則會導致人死教毀,最易引起崩潰失范。大一統社會建立起來後沒有成為一個超穩定結構,其分裂勢力始終作用著,尤其是當中央政權的控制力放鬆時,反對勢力必將共起而與主流文化抗衡。西漢後期,階級矛盾激化,統治階級內部的不同派系間的矛盾也呈表面化。讖緯神學之本質是漢王朝中央統治與地方勢力矛盾鬥爭的產物,它體現著這一時期的文化變遷。挑戰武帝時神系與漢神系的應戰是西漢讖緯神學的核心內容。

  武帝在世時大展了一番宏圖,但四處征戰,弄得國庫空虛,掙來的家當在他手裡也花光了,需要再來一番休養生息。

  昭帝繼位時八歲,幼子不曉政事,國庫空虛,人們對漢家的天下失望,於是,一種漢家須讓出王位,新天子出於庶民的輿論滋長出來。通過神話,這種反叛意識傳播很快。受教於董仲舒的儒者眭弘便以讖語上書皇上,竟要漢廷選賢禪以帝位。這件事情的本末是這樣的:

  孝昭元鳳三年正月,泰山萊蕪山南匈匈有數千人聲,民視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圍,入地深八尺,三石為足。石立後有白烏數千下集其旁。是時昌邑有枯社木臥復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樹斷枯臥地,亦自立生,有蟲食樹葉,成文字,曰「公孫病已立」,孟(眭弘字)推《春秋》之意,以為「石柳皆陰類,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處。今大石自立,僵柳復起,非人力所為,此當有從匹夫為天子者。枯社木復生,故廢之家公孫氏當復興者也」。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說曰:「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漢家堯後,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孟使友人內官長賜上此書。時,昭帝幼,大將軍霍光秉政,惡之,下其書廷尉。奏賜、孟妄設妖言惑眾,大逆不道,皆伏誅。[3]

  這件事絕對是一個讖緯製作,且矛頭指向的是漢家的統治,所以讖緯雖然迷信,但不能說反動。起初還是儒生們要革漢王朝的命。顧頡剛先生稱眭弘是「一個民眾革命思潮中的犧牲者」[4],肯定了他的革命性,但稱民眾革命似不妥。眭弘是一個書生氣十足的讀書人,且是一個企圖以讖緯動搖漢家天下的儒生,所以當時的革命實際上是儒生的革命。

  宣帝即位後,欲為武帝立廟,長信少府夏侯勝公開反對,說:「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亡德澤於民,不宜為立廟。」[5]夏侯勝下獄遭迫害勢所必然。後臣下請宣帝尊武帝廟為世宗廟,且巡幸郡國四十九處皆立廟。宣帝是要繼承武帝傳統有所作為無疑。宣帝是中興之主,所行為「霸王道雜之」。他謹奉傳統的祀典,定期禮神於甘泉泰畤、河東后土祠、雍五畤。宣帝是武帝政治與宗教的忠實繼承者。宣帝在位期間,不知有多少次「鳳凰祥瑞降集」,每次鳳凰降集,他總是下詔,先是自吹自擂一通,隨之下令不得探巢取卵,彈射飛鳥,以免壞了鳳凰祥瑞;又興修太一、五帝、后土祠,或封賞吏民,救濟貧困,以得天瑞的喜訊布告天下。這種皇家頻繁的祥瑞意在反擊讖緯的負面因素,確信漢還是得天正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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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既可以祥瑞證自己為真龍天子,治太平盛世,臣下也可以災異言漢祚將盡。這時,讖緯便顯出強大的破壞力量,它是皇家政治神話的反動。元帝時國勢漸弱,而豪強漸起,老天也不幫忙,「災異並臻,連年不息」[6]。與宣帝時之下詔言瑞報喜不同,元帝的詔書總是語調陰冷地報告災難,擺出憐憫姿態,對災民表示出深深的同情。元帝也採取了一些救難措施,然大廈將傾,似已無力扶持。雖到甘泉泰畤、河東后土祠及雍五畤去祭神,可神幫不了他。時有京房治《易》,事梁人焦延壽,「其說長於災變,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風雨寒溫為候,各有占驗」[7]。京房《易》的這種陰陽災變學說,即《易緯》所本[8]。這時的讖緯,便直向皇帝發難。京房對元帝說:

  《春秋》紀二百四十二年災異,以視萬世之君。今陛下即位以來,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隕,夏霜冬雷,春凋秋榮,隕霜不殺,水旱螟蟲,民人飢疫,盜賊不禁,刑人滿市,《春秋》所記災異盡備。陛下視今為治邪?亂邪?[9]

  這一番毫不客氣的直斥已表明元帝是不合格的皇帝,漢天下已搖搖欲墜,只差說要改朝換代了。溫和的元帝也承認天下是「亦極亂耳」,沒殺京房,但還是將他貶出了朝廷。

  京房去至新豐,怕遇害,於是據《易》制讖曰:「臣前以六月中言《遁卦》不效,法曰:『道人始去,寒,湧水為災。』至其七月,湧水出。臣弟子姚平謂臣曰:『房可謂知道,未可謂信道也。房言災異,未嘗不中,今湧水已出,道人當逐死,尚復何言?』臣曰:『陛下至仁,於臣尤厚,雖言而死,臣猶言也。』平又曰:『房可謂小忠,未可謂大忠也。昔秦時趙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此成,故秦之亂,正先趣之。』今臣得出守郡,自詭效功,恐未效而死。惟陛下毋使臣塞湧水之異,當正先之死,為姚平所笑。」[10]在這段話里,京房先是自稱道人,要說明自己的讖語是何等的靈驗。他又怕元帝殺了他,希望元帝不要讓他弟子的話兌現。可見弄讖緯的人一個個都提心弔膽地活著,他們重新成了異端勢力,是被絞殺的對象。

  讖緯之說正形成了與皇家權勢的對抗。京房作《易傳》曰:「石立如人,庶士為天下雄。立於山,同姓;平地,異姓。立於水,聖人;立於澤,小人。」[11]又云:「枯楊生稊,枯木復生,人君亡子。」此事殆承泰山大石自立,昌邑社木枯而復生而發。眭弘曾為此殞命,京房借著這一神話舊題,推出了「庶士為天下雄」的口號,動搖著漢王朝的統治地位。

  元帝時儒生多以漢家宗廟祭祀不合古禮,意欲更張。自高祖至元帝時,鬼神祀日益膨脹。天地山川之神廟處長安及郡縣共683所,雍秦舊祠203所,漢祖廟在郡縣也達167所,在京師176所,另有天子太后陵寢無數。這麼多的神廟祖廟,需一支很大的神職隊伍方能供奉。僅祖廟一項,一歲祠,上食24,147人,養犧牲之卒不在數中[12]。漢代的宗教祭祀紛繁泛濫了。韋玄成做丞相,議罷毀郡國廟及該罷之祖廟,太上皇、孝惠帝諸寢廟遂罷。後元帝生病,夢神靈譴責他罷了廟祠,求復之。匡衡等初不可,因元帝久病,匡衡害怕了,先是禱於高祖、文帝、武帝廟求各保佑元帝康復。又乞於被毀廟,願自受其罪,也望保佑皇上疾病平復。皇上一病數年,只好趕緊把被毀的祖廟復興起來,只是郡國之廟廢而不興。這場巧合似乎把祖廟弄神了,壞了廟就生病。可修好了廟元帝還是死了,這下匡衡壯了膽,奏除了親未盡者,孝惠、孝景及太上皇、孝文、孝昭太后、昭靈後、昭哀後、武哀王祠,悉罷勿奉。成帝認可。漢祖廟一下子刪去大半,僅留高帝太祖、文帝太宗、武帝世宗三廟及親親者四代計七廟。哀帝時,又有儒者議毀武帝世宗廟,朝廷上為此展開了激烈爭論。毀廟之制古代究竟如何不得而知,漢時儒生們的這場毀廟運動發生在西漢衰敗時期,應該看作一種倒漢行為。尤其是人們總是把矛頭指向武帝這個漢文化的真正奠基者,這種意圖就更加明顯。

  在毀祖廟的同時,搗毀神廟運動也展開了。匡衡還是這場運動的急先鋒。他不是不信神,而是不願信武帝時所奉的神。他要用他心目中的神話去擊潰既有的神學秩序。

  成帝初即位,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張譚上奏曰:

  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承天之序莫重於郊祀,故聖王盡心極慮以建其制。祭天於南郊,就陽之義也;瘞地於北郊,即陰之象也。天之於天子也,因其所都而各饗焉。往者,孝武皇帝居甘泉宮,即於雲陽立泰畤,祭於宮南。今行常幸長安,郊見皇天反北之泰陰,祠后土反東之少陽,事與古制殊……甘泉泰畤、河東后土之祠宜,可徙置長安。[13]

  匡衡等提出倡議,群臣議論紛紛。右將軍王商、博士師丹、議郎翟方進等五十人引古禮附和之,成帝同意了這一動議。匡衡又以尚質為由,盡去原甘泉泰畤紫壇紋飾,泰壇周圍的五帝壇、群神壇及仙化祠皆罷不修,雍五畤、陳寶祠也不修。南北郊重建後,成帝開始在南郊祭天。匡衡、張譚再奏,將長安及郡縣神祠683所中選出208所應禮者保存外,其餘475所神祠一律罷除;又將雍秦舊祠203所僅留15所,余皆罷之。高祖所立梁、晉、秦、荊巫、九天、南山、萊中之屬,及文帝之渭陽五帝祠,武帝時薄忌太一、三一、黃帝、冥羊、馬行、泰一、皋山山君、武夷、夏後啟母石、萬里沙、八神、延年之屬,及宣帝之參山、蓬山、芝罘、成山、萊山、四時、蚩尤、勞谷、五床、仙人、玉女、徑路、黃帝、天神、原水之屬,皆罷之。這是一場大刀闊斧的改革,神仙之屬摧毀殆盡,雜祀也多拔除,漢家神壇刪繁就簡,清爽多了。

  這場宗教改革的首領是儒生匡衡,匡衡扮演巫史角色,雖是罷祠,但也是神壇主持者,漢儒同神結緣很深了。匡衡遷甘泉泰畤及河東后土祠的那段太陰少陽之論,在《易緯》里都能找到。《易緯稽覽圖》即對太陽太陰、少陽少陰有論,如言「降陽見南,迎陰見北」,即南陽北陰論。《易河圖數》:「東方南方,生長之方,故七為少陽,八為少陰,西方北方,成熟之方,故九為老陽,六為老陰。」[14]匡衡稱東方少陽,北方泰陰,與緯書同聲相應,緯書成為儒生干預國家祀典的工具。

  讖緯是儒生們編的神話,它要真正滲透到國家神話中去。武帝時雖然說是「獨尊儒術」,其實儒術並未獨尊。武帝不好仁義,好征伐,雖敬天地,更重仙道,而經濟上則專利,行鹽鐵官營,根本違背儒家不與民爭利之旨,所以宣帝說得好,漢家自有漢家法度,王霸道雜而用之,因而儒生即使在武帝後也未受重視。西漢末,儒生們想取得主導地位,抓住災異及讖緯之術,欲從神話這一角度突破,取得真正的政治支配權。

  匡衡改革神廟,也遭到了多方面的反對,「眾庶多言不當變動祭祀者」。劉向初是舊禮的維護者,他說:「古今異制,經無明文,至尊至重,難以疑說正也」,並引《易大傳》言「誣神者殃及三世」,成帝悔恨不已[15]。此時成帝已無大權,想恢復舊祠而無門,後因無嗣故,便令皇太后詔有司,言武帝所興之神畤如泰畤、后土祠及原雍五畤曾降福漢世,福流至今,今皇帝寬仁孝服,無有大愆,然無子嗣,思其咎錯,乃徙南北郊,有違先帝之制,失天地之心,以妨繼嗣之福。令復甘泉泰畤、汾陰后土祠,以及雍五畤、陳寶祠等。成帝親郊如前。接著又將長安、雍及郡國之神祠的一半恢復起來。這是一場宗教神學的復辟,皇家神話以回復舊觀來表達對儒學神話的回敬。

  成帝晚年特好鬼神,方士儒生上書言祭祀之輩,在長安聚了一大批,消耗大量錢財,重煽鬼神迷霧。成帝好色好酒,且親近小人。時外戚專權,漢江山落入外戚之手的趨向十分明顯。儒生或抨擊外戚,或附和外戚,均借讖緯開路,其共同點都是對皇帝不滿。

  谷永是精於《京氏易》之儒,「善言災異,前後所上四十餘事,略相反覆,專攻上身與後宮而已。黨於王氏,上亦知之,不甚親信也」[16]。起初,谷永以災異警告成帝無子是因為成帝好色,不遵夫妻之道。建始三年(公元前30年)冬地震日食同時發生,谷永對成帝說:「凡災異之發,各象過失,以類告人。乃十二月朔戊申,日食婺女之分,地震蕭牆之內,二者同日俱發,以丁寧陛下,厥咎不遠,宜厚求諸身。意豈陛下志在閨門,未恤政事,不慎舉錯,屢失中與?內寵大盛,女不遵道,嫉妒專上,妨繼嗣與?古之王者廢五事之中,失夫婦之紀,妻妾得意,謁行於內,勢行於外,至覆傾國家,或亂陰陽。昔褒姒用國,宗周以喪;閻妻驕扇,日以不臧,此其效也。」[17]這也是單刀直入,毫不客氣。成帝召見了谷永,認為他所說不一定對,又令諸方正對策,谷永深為不滿,對皇上說:「臣前幸得條對災異之效,禍亂所極,言關於聖聰。書陳於前,陛下委棄不納,而更使方正對策,背可懼之大異,問不急之常論,廢承天之至言,角無用之虛文,欲末殺災異,滿讕誣天,是故皇天勃然發怒,甲己之間暴風三臻,拔樹折木,此天至明不可欺之效也。」[18]谷永大言不慚,說自己所說是「承天之至言」,並特別指出,日食地震是皇后貴戚專寵所致。

  此時外戚王鳳為大將軍,專權,朝臣多議論。谷永對皇上已失信心,轉而附王鳳,陰欲自托,故又在皇帝面前說「不可歸咎諸舅」云云。王鳳遂擢谷永為光祿大夫,谷永奏書感激涕零,表示願做死士以報恩施,儒士與外戚於是結成同盟。儒生欲掌管天下無此能力,外戚欲篡權而又師出無名。兩者結盟後一個造輿論,一個去實施,在瓦解西漢統治的過程中,二者配合頗默契。當時,讖緯神話是主要的文化武器,兼以「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的思想開始深入人心,昭帝以來的匹夫將為天子的預言同各種神秘的災異故事聯繫在一起,逐漸成為人們的共識。這樣,劉家江山就坐不穩了。

  外戚王氏自王鳳起,勢力日大。王家計出五大司馬:王鳳、王音、王商、王根、王莽,他們是藉助儒生的讖緯神話去弄垮西漢王朝的。

  甘泉泰畤與河東汾陰后土祠是武帝所立的具有代表性的皇家神祠,可在後期儒士們看來是「違陰陽之宜」的建築,匡衡奏撤銷之以建南北郊。成帝以無子嗣復之,儒生們還是揪住不放,堅持取締泰畤和后土祠,恢復南北郊。杜鄴說大司馬王商「復還長安南北郊」,振振有詞。成帝至死無子,說明泰畤、后土祠無效,於是南北郊恢復,泰畤、后土祠又廢。哀帝即位又復甘泉泰畤、汾陰后土祠,罷南北郊。三年後哀帝崩,平帝立。王莽再奏泰畤不合古制,復南北郊。這次王莽的發言有了根據,因為他發現了一部《周禮》,據說是周公所作,後來失傳,秦漢以來一直沒有露面,所以祀神禮制都沒法跟《周禮》相合。王莽說:

  謹案《周官》「兆五帝於四郊」,山川各因其方,今五帝兆居在雍五畤,不合於古。……今稱天神曰皇天上帝,泰一兆曰泰畤,而稱地祇曰后土,與中央黃靈同。……宜令地祇稱皇地後祇,兆曰廣畤。《易》曰:「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分群神以類相從為五部,兆天地之別神:中央帝黃靈后土畤及日廟、北辰、北斗、填星、中宿中宮於長安城之未地兆;東方帝太昊青靈勾芒畤及雷公、風伯廟、歲星、東宿東宮於東郊兆;南方炎帝赤靈祝融畤及熒惑星、南宿南宮於南郊兆;西方帝少皞白靈蓐收畤及太白星、西宿西宮於西郊兆;北方帝顓頊黑靈玄冥畤及月廟、雨師廟、辰星、北宿北宮於北郊兆。[19]

  後來,王莽又奏立社稷,以夏禹配食官社,以后稷配食官稷。自此,由匡衡發起的宗教整頓已經完成,武帝時建起來的神統已悉數顛覆。漢皇家神壇的這場變故實際意味著漢王朝的覆亡。

  王莽幼孤貧,受《禮經》,博學,可謂儒生出身。時劉向父子為大儒。劉向為皇室宗姓,看見外戚專權,極為憤慨,常引田氏代齊、三家分晉警告成帝,言語十分尖銳,直斥外戚的專權行為。昭帝時的泰山臥石自立、僵柳復起的預言神話一直沒有停息,劉向不像眭弘據此要漢皇退位,但也提出此兆重現,希望皇上自新自強。可惜成帝太不中用,不能行之。劉向敢於譏刺王氏,對劉家天下忠心耿耿,但他的兒子劉歆就不同了,他不僅不關心漢室,還黨與王氏,幫王莽「典文章」,後為「國師」。儒生已向王氏外戚投降了。

  王莽上台主要是通過讖緯神話造輿論。本來到王莽時漢為堯後,有傳國之運,庶民將為天子的預言已滿天飛。王莽再製造一些上台的符命,跟這個大背景很協調,很容易達到目的。平帝年紀輕輕,王莽秉政,群臣奏王莽德比周公,賜號「安漢公」。平帝死後,王莽選了一個只有兩歲的宣帝玄孫劉嬰為皇帝。這時,有人浚井得白石,上圓下方,有丹書著石,上書「告安漢公莽為皇帝」,這一符命使人們都推王莽如周公行攝皇帝之事,王莽已實為皇帝。劉家人看見王莽這般作為,知道這安漢公沒安好心,必危劉氏而奪漢室。有劉崇等人發動了一場武裝鬥爭,沒成功。連劉崇族父劉嘉都到王莽那裡去認了罪,可見劉氏大勢已去。此事過後,群臣覺得有人反叛是王莽權輕,宜尊重以鎮海內,太后詔莽為「假皇帝」。東郡太守發難,立劉信為天子,移檄郡國討王莽,也不成。

  王莽要化假皇帝成真皇帝,又制符命,著名者如齊郡新井。關於新井的符命是這樣的:劉京上書說齊郡有亭長,一暮數夢天公使者,天公使者說:「吾,天公使也。天公使我告亭長曰:攝皇帝當為真。即不信我,此亭中當有新井。」亭長第二天早晨看見亭中果有新井。還有所謂巴郡石牛、扶風雍石的符命等,拍馬屁者紛紛獻符[20]。有儒生哀章好為大言,作銅匱為兩檢,署其一曰「天帝行璽金匱圖」,一曰「赤帝行璽某傳予黃帝金策書」。某為高祖,書意王莽為真天子,把王莽朝廷的班子都排好了。王莽便做了真皇帝,改正朔,易服色,上黃,定天下號為新[21]。西漢天下就在符命打擊下滅亡了。西漢滅於王莽,王莽得勢又得益於儒生推波助瀾,西漢的儒生是革命者,是西漢王朝的掘墓人。

  哀章所作的銅書頗有意思:他尊高祖為赤帝、王莽為黃帝。按說黃統早已為武帝所占有了,新朝還行黃統幹什麼?這裡我們便明白了王莽等竭力否定武帝神統的用意了,只要把武帝的所作所為說成不合制度,那麼王莽的尊黃就有辦法解釋了。為了肯定漢的赤說,劉歆作《世經》[22],以五行相生之說,從太昊木德始,木生火,炎帝繼之,繼炎帝者為黃帝土德,繼黃帝者為少昊金德,繼少昊者為顓頊水德。這是一個輪轉,然後從帝嚳、唐帝、虞帝、伯禹、成湯再來一個輪轉。周武王再從木德始,秦不算,漢高祖伐秦繼周,為火德。這樣漢與新就是火生土,所以,王莽要行土德,把古史系統都改變了。

  在《世經》系統里,對王莽至關重要的就是唐堯為火德,虞舜為土德。而漢為堯後之說已傳甚久,王莽則稱是虞後,堯之禪舜故事的重演就是高祖授金策於莽傳國運。王莽說:「予之皇始祖考虞帝受禪於唐,漢氏初祖唐帝,世有傳國之象,予復親受金策於漢高皇帝之靈。」[23]這場奪權方式不是軍事的,而是文化的,嚴格地說是神話的方式,儒家經學神話的方式。

  《春秋》一書也為王莽奪權幫了忙。王莽說:「自孔子作《春秋》以為後王法,至於哀之十四而一代畢,協之於今,亦哀之十四也。赤世計盡,終不可強濟。皇天明威,黃德當興,隆顯大命,屬予以天下。今百姓咸言皇天革漢而立新,廢劉而興王。」[24]這就是孔子為漢立法,魯運至哀而盡,漢也至哀而亡,新代漢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書》之禪讓,《春秋》之氣數,都恰到好處地配合著符命成為王莽得國的工具。神話化的儒家學說第一次真正地在政治生活中顯示了它的力量。

  客觀地講,王莽得天下也是歷史的必然,在當時確為眾望所歸。王莽之敗在於他上台後的經濟行為不當,而這經濟行為又出於扼制豪族大姓勢力的政治目的,如王田不能買賣、五均六筦之制等,豪強失望,當然要奮起反抗,否則,他的垮台不會那麼快。

  說王莽政權僅僅是被農民起義摧毀是不全面的,王莽面臨的主要勁敵是劉氏舊族及其他豪族勢力。王莽上台之初因用了高祖赤帝受金策之符應,尊高祖廟為文祖廟,並表示漢帝在京師之廟不罷,還要祭祀如故。但為時不久便去毀了武帝和昭帝的廟。地皇二年(公元21年),王莽說夢見長樂宮銅人五枚起立,莽惡之,念銅人銘有「皇帝初兼天下」字樣,即命工匠鑿去銘文,又遣虎賁武士入高廟,拔劍四面擊刺,以斧斫毀戶牖,桃湯赭鞭鞭灑屋壁,然後將高廟改為兵營。[25]王莽此舉是欲破壞高廟神性,掃蕩劉氏的神靈保障,可見劉氏的勢力對王莽的威脅是最大的。

  讖緯神話幫助王莽得了天下,可讖緯也能覆滅新莽天下,正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有王況為李焉反造出讖言:「荊楚當興,李氏為輔。」[26]弄得王莽十分驚慌。綠林赤眉起義,劉氏舊族紛紛起兵反新,一場倒王運動掀起來了,而輿論恰恰是王莽使用過的讖緯,可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西漢的讖緯弄垮了西漢王朝,也弄垮了新莽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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