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祖先的選擇
2024-10-02 07:34:23
作者: 田兆元
上帝與先祖在遠古是同一的,這種作風在殷商時期尚存。周代將天神與祖先一分為二,造成了一種政教分離的契機。由於神權的退縮,整個周秦時期,宗教在政治生活中始終居於從屬地位,所以當時最高神的神話本質是政治神話。它並沒有引起整個民族成員的關注。泰畤里的太一與老百姓有什麼相干呢?嚴格地說,它與多數諸侯以及郡縣官僚也不相干,他們沒有資格去祭祀太一,所以太一這一主神並不與老百姓發生直接聯繫。這也就是說,最高神並不成為凝聚共同體的精神產物,政治神話承擔不起這一責任。
聯結中華民族統一體的是原始時代所傳下來的祖先神話與圖騰神話。它們在秦漢時期表現為歷史神話,它將古神話融為一個歷史系統,使原先紛繁的部族群體尊奉同一祖先,承認這一系統便意味著是一大家族中的一員。中華民族形成了一個可以漢王朝名字命名的全新的民族——漢族。它張開懷抱,不斷迎接新的成員加盟。
漢人把共同體的共祖定為誰呢?
一朝統治除了郊祀封禪外,更需要一部歷史將王朝的合理性法典化。若是秦朝修史,可能是白帝為始祖。但秦朝忙於征戰和大興土木,無修史意。自漢高祖至文景帝統治期間,質木無文,也沒有修史的念頭。武帝時這種情況變了。董仲舒斥責漢初以來的制度曰:「今漢繼秦之後,如朽木糞牆矣,雖欲善治之,亡可奈何。」[52]把漢初的所作所為罵得一錢不值,武帝聽後當然非常高興,因為他要做漢制度的創造者。董仲舒提了一通改正朔、易服色的主張,武帝也格外興奮。不過董仲舒在五德轉移學說的基礎上搞了個三統循環論,認為歷史為黑、白、赤三統循環,其間無黃,難以應漢為土德說,故也不得重用。但董氏公羊大一統學說影響了一代人。史家司馬遷深受其影響,在《太史公自序》里自稱是「余聞董生曰」云云,奉董仲舒為老師。司馬遷著《史記》從何處開始著筆,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可以說任何一位列於起始的人物都不可能是最早的人物。司馬遷承襲董仲舒《春秋》公羊學大一統學說,厚今薄古,避免了把歷史無限拉長之病。董仲舒空疏的學說很少有被武帝所用的,但其歷史觀在司馬遷那裡被貫徹了。董仲舒論周禮制時說:「周人之王,尚推神農為九皇,而改號軒轅,謂之黃帝,因存帝顓頊、帝嚳、帝堯之帝號,絀虞而號舜曰帝舜,錄五帝以小國。下存禹之後於杞,存湯之後於宋,以方百里,爵號公。」[53]這是越遠古地位越低,越不受重視。黃帝以前之九皇,僅作附庸,再朝上,其後為百姓,便不予理睬了。由此可見,古史雖然很長,但遠古先祖不入祀典,九皇以上,附庸之外不足論。董仲舒開出了一個清楚的古史譜系,五帝定為黃帝、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五位。當時關於黃帝的傳說,用司馬遷的話說叫作「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司馬遷獨取《五帝德》與《帝系姓》系統,是直接受董仲舒的影響所致,也是時代崇尚儒學的結果。司馬遷以「六藝」來作為取捨的準繩,所以《大戴禮記》的體系就成了唯一可靠的選擇。司馬遷據此而作《五帝本紀》,言「神農氏世衰」,徑從黃帝始,黃帝便定為中華文明的開山祖。由於《史記》的傑出地位,再經《風俗通義》《白虎通義》的兩度強化,他人雖欲以自己的古史系統來替代「五帝本紀」,均無果;後人補「三皇」於其上,也無從易五帝之位。黃帝為中華民族之祖遂法典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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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成為中華民族的共祖,這並不是真正的血緣祖先,而是一文化標誌,認同它就是認同同一文化,同時也認同了同一集體,而自覺地成為這一集體中的一員。對中華民族來說,黃帝的重要性遠遠超過太一。太一作為最高神僅在漢代的一個時期里地位卓著,而黃帝卻影響千秋萬代,它是這個民族不致分裂的內在保障。在中國,上帝之位屢易其主,而黃帝之基卻堅如磐石。他是中國神話里的真正主角。
這就是漢代神話里的兩件大事:重建了王權的最高神——太一;確立了民族的共祖——黃帝。
[1] 《史記·秦始皇本紀》,第170頁。
[2] [美]威廉·H. 麥克尼爾:《神話-歷史:真理、神話、歷史和歷史學家》,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編:《現代史學的挑戰——美國歷史協會主席演說集(1961—1988)》,王建華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75頁。
[3] [德]謝林:《中國——神話哲學》,[德]夏瑞春編:《德國思想家論中國》,陳愛政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35頁。
[4] 《史記·秦始皇本紀》,第168頁。
[5] 《史記·秦始皇本紀》,第175頁。
[6] 《史記·秦始皇本紀》,第176頁。
[7] 馬非百:《秦集史》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729頁。
[8] 《史記·秦始皇本紀》,第172頁。
[9] 《史記·秦始皇本紀》,第181—182頁。
[10] 《史記·秦始皇本紀》,第188頁。
[11] 《史記·秦始皇本紀》,第189頁。
[12] 《史記·秦始皇本紀》,第182頁。
[13] 《史記·秦始皇本紀》,第187頁。
[14] 《史記·秦始皇本紀》,第185頁。
[15] 《史記·高祖本紀》,第248頁。
[16] 《史記·高祖本紀》,第248頁。
[17] 《史記·高祖本紀》,第261頁。
[18] 《史記·封禪書》,第1177頁。
[19] 《史記·封禪書》,第1177頁。
[20] 《史記·封禪書》,第1177頁。
[21] 《史記·封禪書》,第1177頁。
[22] 《史記·孝文帝本紀》,第302頁。
[23]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第1948頁。
[24] 《史記·封禪書》,第1179頁。
[25] 董仲舒:《春秋繁露·符瑞》,「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80頁。
[26] 《史記·封禪書》,第1179頁。
[27] 《史記·封禪書》,第1179頁。
[28] 《史記·封禪書》,第1180頁。
[29] 《史記·封禪書》,第1180—1181頁。
[30] 《漢書·景帝紀》,第313頁。
[31] 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羅根澤編著:《古史辨》第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32] 《史記·孝武本紀》,第323頁。
[33] 《史記·封禪書》,第1182頁。
[34] 《史記·封禪書》,第1183頁。
[35] 《史記·封禪書》,第1184頁。
[36] 《史記·封禪書》,第1187頁。
[37] 《史記·禮書》,第1025頁。
[38] 《史記·禮書》,第1025頁。
[39] 《漢書·淮南王傳》,「二十四史」(簡體字本),中華書局,2000年,第1649頁。
[40] 《漢書·淮南王傳》,第1652頁。
[41] 《漢書·武帝紀》,第123頁。
[42] 《淮南子·齊俗訓》,「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53頁。
[43] 《淮南子·泛論訓》,第1264頁。
[44] 《漢書·武帝紀》,第124頁。
[45] 《淮南子·原道訓》,第1206頁。
[46] 《淮南子·精神訓》,第1233頁。
[47] 《淮南子·天文訓》,第1215頁。
[48] 《漢書·淮南王傳》,第1657頁。
[49] 參見何介鈞、張維明編寫:《馬王堆漢墓》,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6—20頁。
[50] 李零:《考古發現與神話傳說》,載《學人》第5輯。
[51] 周世榮:《馬王堆漢墓的「神祇圖」帛畫》,載《考古》1990年第10期。
[52] 《漢書·董仲舒傳》,第1905—1906頁。
[53] 《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第7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