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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兩種不同的地方神話

2024-10-02 07:34:20 作者: 田兆元

  然而,漢王朝的分裂勢力也同樣強大,由於漢初採用分封制,地方割據反叛反比秦厲害,同姓王異姓王之謀反此起彼伏。地方分裂勢力對文化一統總是採取抵制態度。多元的文化欲求與獨尊的中央文化間遂產生衝突,一種反一統的輿論在漢代滋長著。《淮南子》就是這種文化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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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南王劉安甚有才華,然有反心。其父厲王劉長為高帝少子,封淮南王。然厲王劉長驕橫,「廢先帝法,不聽天子詔,居處無度,為黃屋蓋乘輿,出入擬天子,擅為法令,不用漢法」[39]。被廢,絕食死。劉安被封王后,得武帝喜愛。一日入朝,武安侯田蚡與語曰:「方今上無太子,大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即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當誰立者?」[40]這番不負責任的恭維使劉安大喜過望。回國後,不僅蓄積軍事實力,並交結諸侯,以備一旦有變,即可振臂一呼,群起響應,同時召集門客,著書立說,為其得勢大造輿論。

  針對武帝「總遠方,一統類」[41]的主張,劉安雖表面上附和著要「齊俗」,而實際上卻抵制「一統類」的方針,他說:

  柱不可以摘齒,筐不可以持屋;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鉛不可以為刀,銅不可以為弩;鐵不可以為舟,木不可以為釜;各用之於其所適,施之於其所宜,即萬物一齊而無由相過。[42]

  百川異源,而皆歸於海;百家殊業,而皆務於治。[43]

  顯然,劉安不想同一而求其殊異,是為地方勢力的發展搖旗吶喊。武帝對此表現出高度警惕,詔曰:「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流貨賂,兩國接壤,怵於邪說,而造篡弒,此朕之不德。」[44]造《淮南子》在一定程度上是劉安被殺的重要原因。因為劉安想著以一部《淮南子》去統攝人心,他在反對一統的同時,不太含蓄地自誇其德,並借古例說明方國可服大國。如《泰族訓》:

  所謂有天下者,非謂其履勢位、受傳籍、稱尊號也,言運天下之力而得天下之心。紂之地,左東海,右流沙,前交趾,後幽都,師起容關,至浦水,士億有餘萬,然皆倒矢而射,傍戟而戰。武王左操黃鉞,右執白旄,以麾之,則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紂有南面之名,而無一人之譽,此失天下也。故桀、紂不為王,湯、武不為放。周處鄷鎬之地,方不過百里,而誓紂牧之野,入據殷國,朝成湯之廟,表商容之間,封比干之墓,解箕子之囚,乃折枹毀鼓,偃五兵,縱牛馬,搢笏而朝天下,百姓歌謳而樂之,諸侯執禽而朝之,得民心也。

  很明顯,他是自比居地不過百里的周,搞的是影射史學,其奪天下之心暴露無遺。武帝不傻,當然知道劉安的企圖,因而要治他的罪。《淮南子》是一部以講哲學為幌子的反書。

  《淮南子》神話與正統神話的對抗性也有表現。作者承認太一的主宰地位,但在闡述萬物生成的時候,其創世神話總是講二皇、二神,以此破一統獨尊。如:

  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於中央;神與化游,以撫四方。[45]

  淮南神話的顯著特點實際上將太一懸空,構成了一個與太一、五帝、后土最高神系不同的系統,這是一個明顯與中央神話對壘的神話體系。

  武帝時的五帝系統中,獨尊赤帝與黃帝。《淮南子》在敷衍五帝五神的傳統神話的同時,卻標舉伏羲、女媧神話。《覽冥訓》在敘述修「伏羲氏之跡而反五帝之道」後並稱「伏羲、女媧不設法度,而以至德遺於後世」。這是中國神話第一次見諸文字的女媧伏羲並稱。女媧伏羲單個的傳說也在《淮南子》多見,如著名的女媧補天的神話就見之於《淮南子·覽冥訓》之中。女媧伏羲這對古老的神話先祖因不合於五德轉移學說均被排斥在正統的神話體系之外,而反為地方勢力所崇奉。在《淮南子》里,女媧伏羲的弘揚是與炎黃神話的高漲相對立的。反五帝之道而修伏羲氏之跡是以一種神話表現出來的儒道之爭和異端與正統之爭。

  女媧伏羲的創世偉績實際上就是「二皇」「二神」經天營地的人格化。從西漢到東漢,伏羲女媧等神在地方上蔓延著。山東、河南、四川等地大量的畫像石、畫像磚上的女媧伏羲像(附圖6)就是明證。王延壽游魯,見靈光殿壁畫「伏羲鱗身,女媧蛇軀」。女媧伏羲人首蛇身而交尾之圖成為地方神話的普遍主題,而這一浪潮不會突如其來,它與西漢時期《淮南子》的鼓吹有著直接聯繫。

  《淮南子》中的二皇或者二神為「陰陽」二神,陰與陽於天道中又表現為日與月,「日者陽之主」「月者陰之宗」,[47]而漢代伏羲女媧圖多是伏羲捧日,女媧捧月,則《淮南子》二皇顯然是指伏羲女媧。然而,最高神是誰得稟明皇上,得其認可後方得承認,否則便是邪說,「妄作妖言」。[48]伏羲女媧二祖未得皇家承認,故二先祖不得列入史傳,也不得享受祭禮,成了典型的在野神靈。但他們在民間有巨大影響,成為跟炎黃二帝相對峙的民間先祖神話的主角。

  漢代中央神話對地方神話除了排斥打擊,也有利用整理者。武帝時的太一神話就是從地方崇拜上升到中央神壇去的。

  長沙為楚故地,它的神話也是獨特的。見諸文字的記載今已難得,然考古發現卻豐富多彩。吳芮是劉邦初封的七個異姓王之一,較長時間保持地方安定,並效忠朝廷,未被清洗。為了加強對這些封國的監控,朝廷往往置派有力的丞相以扶持為名,以監督為實。軑侯就是封於南方而為長沙國丞相的諸侯之一,著名的長沙馬王堆漢墓就是軑侯家族的墓葬。[49]

  從三座墓葬出土文物的紋飾之飛揚情態可見出對楚文化的直接繼承,具有強烈的浪漫色彩。一號墓的「非衣」帛畫(附圖13),是古神話的一次直觀再現,得到了神話學和歷史學研究者的高度重視。然關於帛畫中的神話內容,則爭論不休,未得一致見解。許多人力圖從此畫中找出中國神話的共同法則,這種努力是徒勞的。它不僅不能代表整個中國神話的觀念,也不能代表漢代的神話觀。因為它只是一個地域裡流布的神話,縱然跟整體神話有些聯繫,但它並不能代表主流神話。漢代的主流神話在《史記·封禪書》和《漢書·郊祀志》中,漢帛畫的神話應界定為漢王朝所屬長沙國區域裡的區域神話。它的一些內容進入了國家神話,一些內容則沒有被採用,所以國家檔案里便查不出根據了。這就是我們不能完全理解帛畫的原因。

  帛畫神話應以帛畫為本,因為它是長沙神話的直觀呈現,不能拿它強行與文學記載比合。

  一號墓「非衣」帛畫神話分四個層次。

  第一層為天國世界,主角為日月神,其內容來自《山海經》和《楚辭》,如日中有鳥、月中有蟾蜍等,都在天國的圖畫中得到展示。至於中央天神為誰,稱燭龍稱女媧稱伏羲稱羲和者不一而足,皆似是而非。案此神當為太一。在楚國,太一是最高主宰。早在漢人為太一建畤而郊祀之前,楚人就奉祀太一為主神,並形於圖畫之中。如楚帛畫有繪如鐘錶的圖式,中間起錶針作用的便是太一。[50]漢馬王堆帛畫還有另外一幅神祇圖,圖中央鹿角狀神人腋下書一「社」字,則此神當為社神。又該神頭側東書「大(太)一將行□□□……神從之以……」的字樣,此神似乎又是太一。該圖西側近邊緣處自南至北書有通欄文字一行,當屬該圖的整體說明,其殘存文字有:「……將(?)奉弓,禹(?)先行,……莫敢我鄉(向),百兵莫敢我……」等等[51]。這兒的社似乎還是禹,文字中有「禹先行」,又有「太一將行」。禹、社、太一,在長沙國里身份好像是同一的。一號墓「非衣」上的天神也當是太一、社、禹的混合體,他身上繞著龍,當是句龍,即社,即禹,那就是太一,與其他幾幅帛畫中的主角同質。對朝廷忠心耿耿的長沙國的主神便與國家主神合拍。

  第二層為半空中的墓主人升天圖。一般認為,中間為軑侯利蒼妻及其侍女,她們乘龍在鳳鳥導引下直奔天國。

  第三層為人間生活。

  第四層為地下畫面,似一鱉魚在托著大地,其中尚有長魚及怪獸各二。地下部分所占比重不大,它說明了我國古代關於地獄的神話並不發達。人們早早地勾勒了天國的燦爛圖畫,而對陰曹地府的情形十分模糊。在佛教地獄觀念尚未傳入前,中國的地獄神話尚十分幼稚。

  這種四層面的宇廟結構是在楚神話影響下,在漢長沙國形成的一種神話樣式。關於日月神話,它承先啟後構成了中國神話中的基本格局;關於升天,它是戰國以來求仙風潮的發展,其中雖無方相氏打鬼的內容,但卻是漢代墓室畫的一個普遍主題。

  馬王堆神話雖只是一地神話,但有強大的滲透力。首先是其主神太一最後登上了國家神壇的最高位置。在漢王朝尚對主神莫知所從的情況下,長沙國神話中最高主宰已安排得穩妥得體。這樣一種自成體系的文化,若是其主如淮南王劉安,則必遭拒斥,然吳芮及其所傳數代長沙王,均忠於朝廷,故甚得頌讚。高祖時所封異姓王,唯吳芮忠誠無叛。《漢書·韓彭英盧吳傳贊》曰:「昔高祖定天下,功臣異姓而王者八國,張耳、吳芮、彭越、黥布、臧榮、盧綰與兩韓信,皆徼一時之權變,以詐力成功,鹹得裂土,南面稱孤。見疑強大,懷不自安,事窮勢迫,卒謀叛逆,終於滅亡。……唯吳芮之起,不失正道,故能傳號五世,以無嗣絕,慶流支庶,有以矣夫,著於甲令而稱忠也。」長沙國在一個相對平穩的環境中發展,不像其他異姓王忙於爭權篡位,文化也獲健康成長。其他異姓王雖勇猛無比,然於文化無建樹,遠不如長沙國的影響大。賈誼來長沙為傅,回去又向文帝談鬼神,必然將長沙國的文化帶回了中央,長沙國神話的一部分在主流神話中生根,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淮南國和長沙國是兩種不同的地方神話,由於淮南王和長沙王對待中央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故其神話也是兩種不同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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