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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炎帝黃帝與西部氏族聯盟

2024-10-02 07:33:15 作者: 田兆元

  《國語·晉語》稱:「昔少典娶於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異姓則異德,異德則異類。異類雖近,男女相及以生民。」[9]

  這中間有幾個問題值得注意。第一,少典氏與有蟜氏是一對婚姻聯盟。第二,炎帝、黃帝也是婚姻聯盟,不是兄弟。少典氏與有蟜氏發生婚姻關係,以母系傳承,少典氏後代後來為黃帝族,有蟜氏後代後來為炎帝族(圖二十),二者的婚姻聯盟是少典氏、有蟜氏聯盟的繼承。第三,炎黃間的矛盾,引發了幾場大戰,但這並不是兩族的全體對抗,而是兩族分裂出去的部分氏族的對抗,是局部的衝突,沒有影響二者的婚姻聯盟的繼續。

  圖二十 明代黃帝炎帝畫像

  首先我們看少典氏與有蟜氏的氏族屬性。少典氏為古老的氐族,有蟜氏為古老的羌族;氐族為鳥族後,羌族為蛙族後,他們是伏羲女媧氏族婚姻的新的聯盟形式。

  從語音上看,少典與氐,有蟜與羌在古時是同音異寫,「少典」為「氐」之音轉,「有蟜」為「羌」之音轉。劉起釪先生這樣論述道:

  

  少典之「典」,是「氐」的音轉,因在《廣韻》中,典音多殄切,氐音都奚切,在聲類和等呼方面,皆讀端紐開口四等,二字發音全同;惟韻部氐屬古音微部,典屬古音真部,作了陰陽旁對轉(微陰真陽)。知未轉前二字古音實同讀。

  再看有蟜之「蟜」,其音讀居夭切,「姜」則為居良切,皆讀見紐,二者聲紐全同,和讀溪紐開口音去陽切的「羌」同屬牙音,由溪轉見,只是聲紐的同類相轉;又姜與蟜韻部全同,屬古韻唐部。而蟜屬豪部,為陰陽旁對轉(豪陰唐陽),可知《廣韻》的蟜與姜,皆古羌字的音轉,三字古音原同讀。[10]

  就音韻學論述少典即氐,有蟜即羌,以上已有相當說服力。

  又,古氐羌族的活動範圍大致與炎黃族的活動區域重合,均在渭河流域,北迄河西走廊,南至甘青川藏。今發掘之馬家窯文化,專家們有定為氐羌文化遺蹟者,這更能說明氐羌文化即蛙鳥文化,氐羌的聯盟實為蛙鳥聯盟,他們是伏羲女媧的後人。

  氐羌是聯盟,故氐羌聯稱,古文獻多有稱述,如「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11]、「氐羌以鸞鳥」[12]。

  卜辭中也多有氐、羌連稱者,所以人們把氐羌視為一個整體,或者把氐視為羌的一個類屬。如呂思勉《中國民族史》謂「蓋羌其大名,氐其小別也」,所據為孔晁注《周書》之「氐羌」:「氐地之羌不同,故謂之氐羌。今謂之氐也。」這都是以羌統氐。其實,氐早就是獨立的一「國」。如《山海經》里記載:

  氐人國,在建木西。(《海內南經》)

  后稷之葬,山水環之,在氐國西。(《海內西經》)

  氐人國是鳥圖騰的氏族,所以《逸周書·王會》稱「氐羌以鸞鳥」。周時氐人尚將珍鳥貢奉給朝廷以示效忠。

  有蟜氏羌人乃女媧氏之後。蟜、憍即媧,古書里常通寫。《世本·帝系》:「禹納塗山氏女,曰嬌。是為攸女。」《大戴禮記·帝系》則曰:「禹娶於塗山氏之子,謂之女憍氏。」可知塗山氏名憍,而《帝王世紀》則說:「禹始納塗山氏女,曰女媧,合婚於台桑。」可見有蟜氏就是有媧氏、女媧氏。氐是鳥部,羌為女媧部,也即蛙部,這就是少典氏與有蟜氏的氏族屬性。

  炎帝族大都是媧氏女子生。《山海經·海內經》:「炎帝之妻,赤水之子聽訞生炎居,炎居生節並,節並生戲器,戲器生祝融。」這幾代炎帝的老祖母是聽訞,訞、娥、媧讀音相通,聽訞應該就是女媧一族,炎帝一係為女媧氏的母系傳承系統。有蟜氏是女媧氏後人,所以,有蟜氏生出來的是炎帝族。《帝王世紀》:「神農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蟜氏女,登為少典妃,游華陽,有神龍首,感生炎帝。」按照女性傳承的制度,炎帝隨母姓,屬於有蟜氏。但黃帝並不是有蟜氏女子所生,而應是少典氏的女子,即伏羲族女子所生。《史記正義》稱黃帝母曰附寶,實是伏羲,因為伏羲也作庖羲。附寶、伏羲古音也是相通的,此間透露出黃帝族少典氏為伏羲傳人的信息。

  於是,我們可描繪出西部氏族傳承的部分線索:

  伏羲——氐(少典)——黃帝——姬姓

  女媧——羌(有蟜)——炎帝——姜姓

  這兩大族的婚姻因氏族的擴張而表現出複雜局面,但兩合婚制的基本面目長期地保存著。

  無論是黃帝還是炎帝,他們首先是一個氏族的名稱,其次是一個首領稱號,而不僅僅是個人姓名。這樣,黃帝、炎帝的足跡會踏遍四方,以黃帝和炎帝名義出現的記載往往各不相同,甚至相互矛盾,這不足為奇,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人。據《帝王世紀》載,炎帝有八代。根據兩合氏族原則,黃帝也應該有八代。依相關傳說,黃帝後有帝鴻氏、歸藏氏、帝軒、次律、定姓、紀鍾、甄聲,炎帝後則有帝臨魁、帝承、帝明、帝直、帝釐、帝哀、帝榆罔。傳統史書稱炎黃先後傳承,即炎帝統治數百年後黃帝承之,這是不符合兩合婚姻聯盟中聯盟主導權的實際的。炎黃應是二頭執政,由炎黃兩族輪流掌握部落聯盟的主導權。或者這八代黃帝和炎帝並不完全呈縱向排列,其間有橫向(氏族分裂擴張所致)系列排布的可能,有些可能是新一輪的結盟。氏族聯盟的自然發展不是趨向統一,而是日益分裂。當然,這種聯盟的總體實力是越來越大,但是越來越失去中心,所以需要共同的神話來建立認同。

  《史記》和《國語》都稱「黃帝二十五子,得其姓者十四人」。這十四人計有十二姓,分別是:姬、酉、祁、己、滕、葴、任、荀、僖、姞、儇、衣。這就是黃帝族的氏族發展與分裂的情形。炎帝族也發生分裂,據《帝王世紀》等書的記述,炎帝族起碼分裂成神農氏、魁隗氏、連山氏、列山氏、蚩尤氏等。兩族的氏族分化不是對等的,大部分還是在兩胞族間繼續保持著婚姻聯盟,有一些則分裂出去尋找新的婚姻聯盟。

  兩族間後來發生衝突,但這只是部族間的局部衝突,只是黃帝族中的部分氏族與炎帝族中的部分氏族的戰鬥,並非全面對抗,否則婚姻聯盟將全線崩潰。從《史記·五帝本紀》等考察,炎黃之戰的情形是:炎帝族中的老大神農氏已控制不住炎帝族的局面,蚩尤氏強大起來,使得最後一代炎帝榆罔無可奈何,只好向親家黃帝族求救,於是黃帝族出兵打敗了奪炎帝之位的蚩尤,這就是所謂的炎黃之戰。由於炎帝勢力本已衰弱,其中較強的一支蚩尤又被黃帝所擊潰,所以炎帝族的勢力日益衰落。

  據《路史·後紀四·蚩尤傳》載:「阪泉氏蚩尤,姜姓,炎帝之裔也,好兵而喜亂,逐帝而居於涿鹿,興封禪,號炎帝。」蚩尤本是炎帝族中的一支,他所逐之帝即神農氏炎帝榆罔,蚩尤一時坐上了炎帝之位,即炎帝蚩尤氏。文獻多載此事,如《逸周書·嘗麥解》載,蚩尤繼炎帝位後,「赤帝大懾,乃說於黃帝,執蚩尤,殺之於中冀」。毫無疑問,這是炎黃聯手的一次除去「異己」的戰爭,因蚩尤也號炎帝,故又稱炎黃之戰,但並非「正統」的炎帝與黃帝的戰爭,炎帝和黃帝還是同盟。

  《史記》的作者司馬遷在整理黃帝傳說時,對各傳說的表達使用了獨特的語法,導致人們在理解時產生許多新的矛盾來,而原來的各傳說的合理性在歸併時沒有得到有效協調。《史記·五帝本紀》:

  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征。……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於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遂擒殺蚩尤。

  這中間自「軒轅乃修德振兵」至「戰於阪泉之野」基本抄錄自《大戴禮記·五帝德》,然《五帝德》未言蚩尤事,是《大戴禮記》的作者將蚩尤與炎帝視為一人,因為蚩尤打的是炎帝的旗號,而司馬遷將二者拆開了,於是形成了兩場戰爭。其實《大戴禮記·五帝德》的炎黃之戰與《逸周書·嘗麥解》的黃帝蚩尤之戰是一回事。至於地點不同的原因是有多次交鋒,諸書都稱有三戰,則黃帝與蚩尤先戰於阪泉,後戰於涿鹿,是沒有矛盾的。再說蚩尤號阪泉氏,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應就是同蚩尤交戰了。又,阪泉本在涿鹿附近,相距僅一里,言戰於涿鹿可包容戰於阪泉之說。《史記正義》引《括地誌》:「阪泉,今名黃帝泉,在媯州懷戎縣東五十六里。出五里至涿鹿東北,與涿水合。又有涿鹿故城,為媯州東南五十里,本黃帝所都也。《晉太康地理志》雲『涿鹿城東一里有阪泉,上有黃帝祠』。」看來,《史記》所記炎黃之戰即蚩尤黃帝之戰是沒有疑問的。呂思勉先生認為阪泉涿鹿一役,炎帝蚩尤一人的見解,可以解決《史記·五帝本紀》敘事的困惑。[13]

  至於神農氏,《帝王世紀》認為是炎帝,稱之為炎帝神農氏,見解是正確的。神農氏是炎帝族的一支,蚩尤作亂時他已無能為力。這神農氏的首領就是帝榆罔。[14]

  至此,我們已疏通了《史記》中的諸多關節,證明炎黃間沒有本質衝突,炎黃聯盟沒有破壞。此時,炎黃聯盟已東漸至今河北一帶,這已是炎黃聯盟發展到後期的情形了。處在西部的另外一些炎黃聯盟的團體情況又是怎樣的呢?

  由於黃帝對蚩尤的一場大戰,蚩尤部散向東南方,而神農氏本已衰落,炎黃間的兩合婚姻已處不對等狀,除了姬姜二姓等尚保持婚姻狀態外,黃帝族的分支需要尋找新的氏族進行婚配,以求得種族發展。《帝王世紀》云:「黃帝四妃,生二十五子。元妃西陵氏女,曰嫘祖,生昌意;次妃方雷氏女,曰女節,生青陽;次妃彤魚氏女,生夷鼓,一名蒼林;次妃嫫母,班在三人之下。」[15]這是黃帝後代的氏族分裂情況了,這說明曾經有過四支黃帝的氏族尋找了另外的婚姻結盟,其中有兩支是在西部活動的,一是黃帝嫘祖聯盟,一是黃帝彤魚聯盟,他們是蜀中先民的祖宗。

  《史記·五帝本紀》稱黃帝娶西陵女嫘祖而生子昌意,這昌意就是伯益,是黃帝族承伏羲鳥崇拜的體現,因為伯益本為燕鳥。昌意又娶蜀山氏女,據兩合婚姻理論,蜀山氏應該就是西陵氏,因為西陵氏是與黃帝結成婚姻聯盟的氏族。西陵又作蠶陵,蠶陵在蜀郡,則西陵女與蜀山氏同為一部族。蜀之本義為蠶,《說文解字》:「蜀,葵中蠶也。」蜀山氏為蠶圖騰,則蠶叢氏是這一族的後人。《華陽國志·蜀志》:「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據傳揚雄撰《蜀王本紀》,現有佚文為:

  蜀之先稱王者有蠶叢、柏濩、魚鳧、開明,是時人萌椎髻左衽,不曉文字,未有禮樂。從開明以上至蠶叢積三萬四千歲。[16]

  看來,第一代蜀王為蠶叢已無疑問。蠶叢氏是土著,黃帝族進入這個地區,與蠶叢氏結為婚姻聯盟。其代際關係如下:

  這種兩合婚姻的線索非常清楚,三代聯盟一脈相承,在蜀中繁衍生息了漫長的歲月,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明,尤以蠶桑業對中國文明的貢獻為大。

  蜀王蠶叢、柏濩的聯盟是黃帝氏族與巴蜀土著的聯盟,是黃帝族在炎帝族之外尋求婚姻結盟留下來最強大的一支。

  在蜀中,黃帝傳人還與另外一支彤魚部聯姻,就是所謂黃帝娶彤魚氏。蜀王魚鳧實為魚與鳧,因年代久遠訛變而將二者合併為一了。蜀王蠶叢、柏濩與魚鳧間各不領屬,「只是一些部落或部落聯盟的酋長,其間也沒有什麼直接承襲的關係」。蠶叢與魚鳧的活動地域也不一致,前者主要活動於成都平原西北的山區,即岷江上游一帶,後者則靠近成都平原。[17]兩者圖騰不同,婚姻聯盟也不一樣。

  這支彤魚氏究竟是巴蜀土著,還是仰韶文化魚部落的後裔尚情況不明,但在蜀中考古中發現這對聯盟存在卻是事實。20世紀以來,蜀中廣漢三星堆的發掘震撼了世界,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三星堆遺址發現了一根罕見的金杖,象徵著蜀地的王權與神權。杖上有兩組圖案(圖二十一):「上面兩組圖案相同,下方為兩背相對的鳥,上方為兩背相對的魚,鳥的頸部和魚的頭部壓有一穗形葉柄。」[18]鳥與魚的分置正好說明是魚與鳧的關係,而不僅僅就只有魚鳧這種鳥。按照兩合婚制的形態,一個魚鳧族不可能單獨存在,而必須是魚族和鳧族同時存在,兩個氏族才能生存和發展。魚鳧聯盟是黃帝族在炎帝族之外結成的又一新的聯盟。鳧是黃帝鳥族分裂出的一支,魚即彤魚氏。這是不是黃帝娶彤魚氏的見證?總之,黃帝聯盟的傳人在巴蜀廣為繁衍。

  圖二十一 三星堆金手杖紋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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