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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神話史之凝固性與開放性

2024-10-02 07:32:46 作者: 田兆元

  神話史如同任何其他文化史類別一樣,都要探源溯流,考察流變,揭示規律。神話的發展史也如同任何一種意識形態一樣,都有一個新陳代謝的過程,但神話卻獨具特色。它的新陳代謝過程,遠不像文學藝術及哲學思想表現得那樣明顯,它給人的表面印象是它的凝固性。

  

  文學上《詩經》《楚辭》之後便被漢賦、漢樂府取而代之,後者儘管與前者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然不復當年形態。神話則不同,一個神出現後難以輕易被打倒或者廢止,如在皇家祀典里,昊天上帝從他誕生之日起,幾千年來沒有突出變化,總是一個頗具抽象色彩的世界主宰。五帝也一樣,它從春秋戰國時期至秦漢這段時期發育成熟,似乎就沒有太多的新的變更了。神話雖代有新變,但總體成分中,新的時代總有前朝舊曲在演奏。

  神話發展的這種現象,古史辨派的學者稱為「層累」。前代的舊神話尚在,新的神話疊加上去,神話便顯得更加豐富,後出的比前面的更加精緻,仿佛幾代人在同心協力地構築神話化的古史大廈。孔子說古帝王止於堯、舜,秦漢時堯、舜的故事逐漸豐富而又益之以三皇,神話在舊有的枝幹下更加根深葉茂。《淮南子·繆稱訓》:「三代之善,千歲之積譽也;桀紂之謗,千歲之積毀也。」這大概是「層累造成說」的先聲。清人崔述大倡其說,至顧頡剛則將其說推向極致。這是神話的一大特性。

  根據列維-史特勞斯的學說,神話乃是為了克服矛盾衝突的一種妥協,所以新的神話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兼容舊有的神話。古史辨派的學者的立論也是基於神話由衝突走向平衡的這一基本觀點的。在他們看來,民族間的相互吞併造成了舊神話的融匯。顧頡剛於《古史辨》第四冊的序中說:

  《左傳》上說:「任、宿、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太昊與有濟之祀。」則太昊與有濟是任、宿諸國的祖先。又說:「陳,顓頊之族也。」則顓頊是陳國的祖先。至於奉祀的神,各民族亦各有其特殊的。如《左傳》上說鯀為夏郊。又如《史記·封禪書》上說秦靈公於吳陽作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祭炎帝。這原是各說各的,不是一條線上的人物。到了戰國時,許多小國被併吞的結果,成了幾個極大的國,後來秦始皇又成了統一的事業。但各民族間的種族觀念向來極深的,……於是聰明人起來,把祖先和神靈的「橫的系

  統」改成了「縱的系統」……[3]

  太昊、顓頊、黃帝與炎帝後來進入三皇五帝系統,由原先各民族的神成長為全民族的共同神,這正是神話層累發展的結果。層累有陳陳相因的因素,這是神話平衡矛盾的特性造成的。由此看,神話史首先面對的就是神話的這種因循保守的史實,神話史較其他意識形態的獨特處就在這裡。

  儘管神話具有保守凝固的特性,但是,神話史卻始終處在衝突變化中。即使是同一神靈,在每一個時代,它的面貌也不一樣,神話總是處於新變之中。一個不同的時代,會產生一批不同的新神,同時,舊神也經過一番洗禮,以求在新的環境裡煥發活力並獲得生存。舊神與新神的鬥爭,是神話史最動人的篇章,因此,神話史是開放性的,它敞開門戶接納有能力闖進來的新神。

  神話史的封閉保守性與新變開放性是相互統一的,神話總是因衝突而產生,但是,它的存在卻是為了新舊矛盾的調和,新舊神話最終處於並存狀態。神話史仿佛設定一個圈子,將衝突雙方置於其中,並在這圈子裡化干戈為玉帛。神話的存在本身就具有這樣一種矛盾:既衝突又妥協,二者要兼得,神話的這種自身的矛盾運動構成了神話史的複雜場面。

  以顧頡剛《古史辨》第四冊序所述材料為例,炎帝、黃帝是華夏與秦人所祀之神,顓頊是陳國之祖,太昊伏羲為任、宿諸國之祖,當天下統一時,原是不同的民族,本祀不同的祖神,怎麼能認同異族之神呢?這裡面必定有衝突存在。「於是聰明人起來,把祖先和神靈的橫的系統改成了縱的系統。」這種改變並不輕鬆,它是經過激烈較量後的結果。我們知道,炎帝和黃帝被尊為中華民族的共祖,可這並不是從來就如此。在夏、商王朝統治的時代,炎帝和黃帝神話的影響力十分有限,他們不僅與至上神無緣,在流傳至今的夏商神話里,神壇上似乎沒有他們的地位。炎、黃地位的確立有個過程,他們在春秋戰國時才不斷發展,而於漢代獨尊。戰國時,齊、魯、三晉認黃帝為正宗,楚則祀太一,秦雖也偶祀炎、黃,但他們卻認為自己的上帝是白帝少昊,黃帝顯然沒有成為全國的共祖。秦統一後又祀黑帝,炎、黃二帝遂遭排斥。秦實際上把主神定位於白帝與黑帝之間,春秋時期秦因處西方,於五行為金,故祀白帝,統一後又因代周之火必以水,五行之水於五色為黑,故又崇黑帝。漢劉邦起事,滅秦之神話輿論先起,遂行赤帝子斬白帝子的神話,赤帝即炎帝,主要的進攻對象為白帝。漢得天下,又因代秦之水必以土,土之色黃,故立黃帝為正宗。炎、黃遂為漢人之兩大祖神。顧頡剛說炎、黃為秦人所祀之神並不是十分恰當的,因為秦人縱祀過炎、黃,然並不看重炎、黃。漢人立炎、黃為正宗,但不廢白帝、黑帝,鮮明地體現了神話史之兼容與衝突的特性。

  正如博厄斯所指出的那樣,神話的世界好像建立起來就是為了被打碎,以便在原有的廢墟上重建新的神殿。神話史的全部活動就是在建立與打破之間進行的,建立離不開原有的部件,所以意味著妥協,這樣才能獲得暫時的平衡。神話作為一種意識形態不像上層建築中的國家政權那樣被外在力量迅速征服,一個新的神話要戰勝舊神話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離開了妥協,新的模式就無法建立。神話史的研究就是揭開神話從衝突到建立模式,再經衝突,再建模式的這樣一種循環不已的過程中的規律。

  神話史的過程永遠是衝突—融合—衝突—再融合的過程,這是一種永無止息的循環。衝突與融合,即矛盾與妥協,是我們揭開神話史面貌的兩個關鍵。它們的矛盾運動,便造成了神話史的凝固性與開放性的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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