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神話的雙重功能：超然-禁忌公式

  我們從神話的構成探討中，得出它的本質特徵是世界的矛盾的對立統一。同樣，我們從神話的功能看，這種對立也是它存在的基礎。

  神話的功能呈現的對立表現為神話同時以一種肯定的力量和一種否定的力量存在，它在承認一種強大力量的同時又標誌著對另外一種力量的否定。

  神話之所以成為神話，有一個基本的前提，即神與現實人相比有著超然的力量，他們施加於自然和人類的影響強大無比，他們從出生到死亡都與常人有異。正是這一特徵，神才登上莊嚴的殿堂。神的這種力量即為「超然力量」，它是與日常生活相對立的存在。

  在這種強大力量的背後，是一種禁忌，即一種與正面力量相當的否定力量。著名神話學家恩斯特·卡西爾（Ernst Cassirer）曾指出：「超然力量和緊密相關的、否定的『禁忌』（taboo）概念相連接；由於這兩個對立的概念，神話-宗教意識的最初層面似乎已經暴露無遺。超然-禁忌公式被視為一個『宗教的最低限度的定義』（minimum definition of religion），視為其最初構成條件的條件之一。」[16]超然-禁忌即一種正面與負面的力量。這一公式既能從功能的角度表述神話與宗教的最低限度的定義，也是我們分析神話對立統一因素的本質構成的基礎。卡西爾在另一處分析神話本質時說：

  假如我們按希臘人對神話命名那樣把它看作純粹「敘述性」的東西—看作英雄或神祇行為中難以忘懷的業績加以回顧或追述，我們就並沒有理解神話的真正價值和全部意義。神話的這個史詩方面並非其唯一方面或決定性方面，神話總是具有一種戲劇性特點。它把世界描繪為一部偉大的戲劇—看作神聖與惡魔力量、光明與黑暗、善良與邪惡之間的鬥爭。在神話思維和想像中，總是存在著一種肯定的作用和否定的作用。[17]

  在神話內部，存在著對立與衝突，而神話的存在，又具有肯定與否定的力量。無論是內部結構還是外部功能，神話都是一個矛盾的統一體，這就是我們理解神話的基本立足點。

  我們試看一則《史記》中的神話，便會對神話的這種內在衝突與外在的雙重功能有十分清楚的了解。《高祖本紀》有這樣一段記載：

  

  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驪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豐西澤中亭，止飲，夜乃解縱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願從者十餘人。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願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斬蛇。蛇分為兩，道開。行數里，醉困臥。後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嫗何哭，嫗曰：「人殺吾子。」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者赤帝子斬之，故哭。」人乃以嫗為不誠，欲苦之，嫗因忽不見。後人至，高祖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

  這就是著名的高祖斬蛇起義的神話。從這個故事的表面看，它是一場人蛇之斗。蛇欲擋道，高祖擊殺之。神話的後半部分是對這一行為的意義的詮釋。這一故事本身已將意義展露得十分充分，而這一切都是在衝突中進行的。斬蛇在神話里的意義即殺白帝子，本質是劉邦於秦末企圖奪取江山而發出「大丈夫當如此」的慨嘆後拋出的取而代之的輿論。

  神話的功能實現了，它從正面樹立起劉邦做帝王的神學依據。劉邦的神話是一個系列，從出生、奇象、望氣、觀象到斬蛇，劉邦渾身閃耀著龍的靈光。神話的一切描述都圍繞一個主題：他是一個真龍天子。

  但在神話描述的時間範圍里，天下還不姓劉，而是由嬴姓的秦王朝在統治著。如果劉邦要做皇帝，則勢必要推倒秦的統治，神話便實實在在地產生了這種否定的功能。所謂斬白蛇就是滅秦的象徵。《史記集解》引應劭曰：「秦襄公自以居西戎，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少昊，金德也。赤帝，堯後，謂漢也。殺之者，明漢當滅秦也。」白帝是秦人所祠之神，這在《史記·封禪書》里多次提到，所斬之蛇為白帝之子，這就意味著秦的滅亡。老嫗又明明白白地說殺白帝之子的是赤帝之子，則是說劉邦是赤帝之子。白蛇之斷與老嫗哭泣宣告了秦的悲劇性命運的到來。故而，神話在為劉邦稱帝作神學論證是以對秦王朝的否定為前提的。作為神話的功能性，它的肯定性與否定性是統一的。

  中國神話的根本問題其實不在於天地日月神本身，而在於人與神的關係。在人神關係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是國王與最高天神及諸位有影響的大神間的關係。若說天是神界的最高主宰，國王則是天子；若說龍是尊神，國王就是龍的化身。五帝是輪流執政的，新王朝的國王必須攀結新帝以取代前朝舊帝，中國社會幾千年的政治神話循的就是這樣的基本線索。

  如果說一代之神話主要是表現對往昔神話的抗擊，那還是不完備的。劉邦的神話以赤帝取代白帝為中心內容，但它還有鞏固自己的地位、防範新的敵對力量襲擊的功能。「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當秦王朝倒台，神話的功能主要轉入自身政權的鞏固方面。在漢朝，鳳同龍一樣是具有王權象徵意義的神鳥，漢代不斷出現有龍鳳臨世的神話。西漢時期，見於《漢書》的鳳凰下世計十二次，見於其他史書記載的東漢時期的鳳凰出現的事件也達七次之多。[18]這些故事，不外是說漢王朝得天正統，不可侵犯。這就是神不得侵犯、天子不得侵犯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