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話成因:矛盾法則與超然-禁忌公式
2024-10-02 07:32:29
作者: 田兆元
2.1 神話中的對立因素
在神話研究中,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不同的神話學派往往可以以對立的觀點立論,但在一定程度上都能自圓其說。比較神話學的祖師麥克斯·繆勒(Friedrich Max Müller,1823—1900)是太陽神話的創始者,他認為神話雖然不過是語言犯的一場疾病,但其源頭還是來自太陽。「日出是自然的啟示,它在人類精神中喚起依賴、無助、希望與歡樂的情感,喚起對更高力量的信仰。這是一切智慧的源泉,也是所有宗教的發源地。」[1]繆勒本人在提出這個結論時是經過了細心的論證的,但在一些太陽神話的追隨者手中,太陽神話被推向了極端,即一切神靈均源於對太陽的崇拜。這種簡單化、絕對化的做法把太陽神話的理論弄得聲名狼藉,但堅持者仍不乏其人。
近年來我國神話學界持太陽神話論者不少,他們借鑑「語言疾病說」的理論進行了一些訓詁考證,認為自黃帝、伏羲以至帝堯、帝舜、后羿,無一不是太陽神大家族的成員。雖然從總體上看,這種理論與方法頗為陳舊落後,結論也不甚可靠,但這種闡發研究還是給人頗多的啟示。
與「太陽神話中心說」不同,繼自然神話學派後的星辰神話學又拋出「泛月神話論」,認為月亮是一切神話的源泉。[2]M. 艾瑟·哈婷女士主張「月亮神話說」,她給她的專著《月亮神話》取了個副標題,叫「女性的神話」。如同中國神話一樣,其他國家也將月亮比作女人,除極少數外,月亮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是女性的象徵,在論述作為生育與豐產的象徵時,哈婷女士指出:「首先被當作豐產的感應物,後來則成為神的月亮,從古至今都被認為與女人有特殊的聯繫。它是她們懷胎的力量淵源,是保護她們和與她們極為相關的一切的女神。這種信仰非常廣泛,幾乎遍及全世界,並從遙遠的時代一直存在到今天。」「月亮是具有非常廣泛效能的豐產能源,它使種子萌芽、植物成長,而其能量絕非僅限於此。沒有它的惠助,動物不可能生產,女人們則不可能有子。在氣候溫和的地區,太陽被認為是促使生長的動力;但在熱帶國家,太陽似乎專與生命作對,它曝曬幼苗使其枯死。對於居住在南部氣候帶的原始人來說,太陽似乎是與植被和再生產相敵對的力量。」[3]作者還舉例說明這種月亮信仰並不僅限於熱帶地區,格陵蘭的居民也有同樣的信仰。月亮神話跟太陽神話唱起了反調,似乎原始人根本不能體會到太陽在萬物生長中的地位,月亮才是神話的源泉。月亮神話之響應者不少,同是研究中國神話,用月亮神話的觀點來看中國神話,跟按太陽神話得出的結論完全兩樣。中國台灣學者杜而未先生研究《山海經》時把《山海經》看作月亮神話的演繹,帝俊、后羿這些太陽神話學派中的主將都歸入了月亮神話的系統,而《山海經》在不少的神話學研究者看來,完全是以太陽神話為主宰的。
也許,我們可以指責這些神話學派研究方法的片面性,但仔細閱讀他們的著作,便發現他們的結論在一定的程度上是能成立的。這說明:相互對立的因素本身就存在於神話之中,神話是一個充滿著矛盾對立的統一體。
結構主義神話學家列維-史特勞斯對神話矛盾有過深刻闡述。他說:「神話學使大學生們面臨這樣一個情況,即人們第一瞥就能把這種情況看成矛盾的。」[4]就一個神話而言,似乎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沒有邏輯,沒有連續性,充滿著偶然。但是,這種偶然呈現出的武斷可以在廣大的不同地區採集到驚人相似的材料,這是不是說明神話中表現的偶然因素就是必然的呢?這是在表現形式及表達本質間呈現的一種矛盾。在列維-史特勞斯看來,神話跟藝術不一樣,藝術通過對一個或數個對象和事件的組合,提示出共同的結構以表現整體性,而神話則是運用一個結構產生由一組事件組成的一個絕對對象[5]。這也就是說,神話是將必然(本質結構)以偶然(事件)來體現的。正是因為神話是從必然出發,所以在不同的地域裡會出現類似的神話。
史特勞斯通過對具體材料的結構分析,得出神話是矛盾對立的統一的結論。就希臘俄狄浦斯神話看,其中有兩種明顯的對立成分,即過高地估計血緣關係與過低地估計血緣關係,神話的實質則是調和二者以獲得統一。他還分析了楚涅人(Zuni)的起源神話,發現其「基本問題就在於發現生與死之間的和解」。這種矛盾在神話里表現為:「農業提供食物,所以生;但是,打獵也提供食物,也同時意味著與死的交戰。」[6]在神話里,就是這樣一些成對的東西的組合,如生與死、雄與雌、妻住夫家與夫住妻家、生食與熟食等。「神話的目的就是提供一個克服某種矛盾(一種不可能的成就)的邏輯模型。」[7]神話思想「總是由對立的知識朝向溶解的一種累進過程」[8]。
儘管列維-史特勞斯的分析——如將歷時性的神話放在共時性的場合下進行分析——頗使人有些不以為然,但他從這一角度得出的結論抓住了神話的本質特徵。至少,他讓人們對絕對的太陽神話說和月亮神話說的觀點產生了懷疑,他超越了二者,找到了一條克服神話內在矛盾的途徑。
列維-史特勞斯的二元對立學說不全是一個抽象法則,在運用於對神話的分析中,它總是根植於現實矛盾的土壤,因而具有很強的生命力。他曾詳細分析過印第安人阿斯第瓦爾的故事結構。該故事由著名人類學家博厄斯所記錄,其大意為:
一對各自丈夫都已去世的飢餓的母女想著團聚。母親住在河的上游,女兒住在下游。於是母親朝東走,女兒朝西走,兩人於半路相逢,便搭下了帳篷。一個陌生男人夜裡來找那女兒,並給她們母女食物,後來做了那女兒的丈夫。女兒生下一個孩子,取名阿斯第瓦爾。他在其父的神力下成長,並得到其父百發百中的弓箭及其他寶物。其父後不知去向,女兒的母親最後也死了。一天,阿斯第瓦爾獵熊上了天,與太陽之女晚星結婚。阿斯第瓦爾思念母親,得太陽神同意而攜妻子回到大地。由於阿斯第瓦爾與村里一女子來往,晚星憤然離去。阿斯第瓦爾追回天空,然而在天空過了一段日子,他又鄉愁滿懷,與妻子訣別隻身回到大地。其母已死。後來,阿斯第瓦爾愛上了一個酋長的女兒,與姻兄弟就捕魚好還是打獵好而爭鬥。由於阿斯第瓦爾打獵獲勝,姻兄弟帶了妹妹一走了之。阿斯第瓦爾又碰到了四位兄弟和一位妹妹,阿斯第瓦爾娶了那女子為妻,並生一子。姻兄弟也曾害他,因父親顯靈幫助而得以脫險。其妻甚愛阿斯第瓦爾,設法淹死了邪惡的兄弟。阿斯第瓦爾懷念多年的故土,又離開妻子回到故鄉。不久,兒子也來了,他把弓箭送給了兒子,兒子送他一隻狗。後來,他和狗一起化為石頭。
對於這樣一個故事,列維-史特勞斯從地理、經濟生活、社會和家庭組織與宇宙論四個方面進行了結構分析,處處可見難以克服的對立面,進行總括後得出下列圖式:
從最初的母女相會到最終的父子相會,可以見出父系居住對母系居住的勝利。其中男女間總是處於對立狀態,阿斯第瓦爾總要從女方那裡離開,姻兄弟(舅權——象徵女權)總是想謀害阿斯第瓦爾,其間矛盾總是尖銳得難以調和。主人公生活的每個變化總是帶來新的矛盾,直到最後他化為石頭。[9]矛盾是神話存在的方式,而這種矛盾是現實矛盾的縮影,既是生活的發展規律,也是世界的發展邏輯。結構主義對神話的矛盾的分析,對於神話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但切忌絕對化簡單化。
在泰勒的巨著《原始文化》里有三章專論神話。泰勒不同意麥克斯·繆勒的一些結論,認為物質性神話是第一期形成的,而語言性神話是在第二期形成的,神話產生於語言之先。泰勒並沒有否認語言在神話形成中的重要性。在語言的發展過程中,「區分語法上的性,這是跟神話形成有密切聯繫的一個過程」[10]。在拉丁語中,不僅home(男)和femina(女)自然地屬於陽性和陰性,而且像pes(足)和gladius(劍)這樣一些詞屬於陽性,而像honour(榮譽)和fides(信仰)這類抽象概念之間也有同樣的區別。因此,無性別的物品和觀念也分成陽性和陰性。「語言在強和弱、剛和柔、粗和細之間總是有明顯精確的區別,於是就把它們對立起來分為陽性和陰性。」在波斯人那裡,「甚至在像食物和衣服、空氣和水這些東西中都分出了男性和女性,亦即剛強和柔弱性,並給這些東西規定了某種相應的性別」。[11]泰勒對語言中性探索的目的很明顯,他是要將語法中應用廣泛的性別論跟「萬物有靈論」結合起來。泰勒舉了北美印第安人中阿爾袞琴語族中的例子,在那裡,不只一切動物都屬於生靈性,甚至連太陽、月亮、星星、雷電等被生命化的物體也屬於生靈性。此外,不只是樹木和果實被列入生靈性,一些明顯地完全缺乏生命現象的物體也列入生靈性。當然,這些物體必須具有神聖性或力量,如祭神用的祭壇的石頭、弓、鷹的羽毛、鍋、菸斗、鼓和珠串,還有如老鷹和狗熊的爪、人的指甲、海狸的皮,以及其他被認為具有一種特殊的或神秘的力量的物體。
語言中的這些性別區分正是神話的遺留,它告訴人們在過去的年代裡,諸多無生命的自然物曾被當作有生命靈性的生物看待,簡單地說就是萬物有靈。當語言體現出這種特徵時,神話便獲得了巨大發展。「把個體生命一般地妄加到全部自然身上的這種幼稚、原始的哲學的觀點和語言對人類智力的早期統治,也許是神話發展的最偉大的兩個推動者。」[12]語言的性別區分是一種對萬物有靈觀的強化,它把神話意識滲透到人們的意識深處,說它是神話的動力是不過分的。
語言中的性別區分一般表現為陰性和陽性,於是萬物自然劃分為陰陽二類,這是男女兩性向世界延伸,人化自然的一種結果。所謂的對立與矛盾,最初就是由男女兩性的泛化造成的。男女兩性的泛化造成了神話,也把矛盾對立留在神話之中了。這是一種對立,也是一種和諧,神話世界將二者天然地融合在一處。神話是人們對世界矛盾的一種融解,又是矛盾的寄寓,成了一條解決現實困難的途徑。
自然世界日夜交替與四季更替是一種自然流程,表現出征服與團圓。泰勒指出:「日每天都被夜吞噬掉,後來又在黎明時獲得解放;有時還被『蝕』口和雷雨之雲吞沒,雖然是較為短暫的。『夏』被慘澹的『冬』戰勝而且幽禁,要重新再得解放。偉大自然戲劇中的這些場面——光明和黑暗之間的衝突,一般地說,提供了一些簡單的事實。在許多國家,多少世代以來,這些事實採取神話的方式而成為『英雄』或『少女』的傳奇:他們被惡魔吞掉,後來又被它吐出,或從它的腹中被解救出來。」[13]從這裡能明顯看出泰勒所受自然神話學派的影響,卻明白無誤地揭示了神話里的衝突。衝突與矛盾是神話的靈魂,但衝突會隨著矛盾的展開而又逐漸消解,猶如少女被惡魔吞噬,這一緊張隨著少女被吐出而又鬆弛下來,故神話之衝突功能還在於融化對立。
就自然學派的神話理論看,「神話和宗教中的神,都是自然物的人格化」[14],尤其是太陽的出沒這一自然現象,幾乎是神話的唯一源泉,任何神話都源於太陽神話。太陽又集中體現為光明與黑暗的衝突,它的擬人化便表現為善良者與惡徒的衝突。太陽日復一日地出沒,世界便由光明而趨黑暗,又由黑暗走向光明,周而復始。儘管衝突無時不在,但卻始終不能形成壓倒一邊的優勢,所以,神話中又總是存在著妥協因素。我們從自然神話學派的理論中可以得出神話中的矛盾對立統一現象是來源於宇宙法則的結論。
究竟是少女與惡魔的衝突投射為太陽神話中光明與黑暗的戰鬥,還是因為先有光明與黑暗的衝突再擬人化為少女與惡魔的爭鬥?自然神話的理論顯然值得商榷,因為神話間的衝突總是人間衝突的反映,並非先是自然界衝突,然後再拿來同人間的衝突去比附。固然,自然世界的矛盾對立是客觀存在的,如天地如日月。然而,它需要人們認識,人們最先認識的是男女兩性,然後才推及自然萬物,這些從人類文化史的演進中,尤其是存留於語言與美術中的材料都能找到大量證據。有學者指出,象徵對立與性別區分相關,「性別象徵很可能是發現抽象的和普遍的象徵主題的基礎」[15]。世界的普遍對立統一規律是從人類兩性的對立統一的認識中產生的。無論是自然界的衝突還是人間的衝突,它們都在神話中得到了反映,於是形成了神話中的矛盾。
矛盾是神話的存在方式,也是我們探討神話的基本立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