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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龍鳳神話與S紋

2024-10-02 07:32:23 作者: 田兆元

  考察中國新石器時代的紋飾,有一件事會令人困惑不已:在中國歷史上影響深遠的龍鳳文化很難在陶紋上找到現存的答案。鳥在彩陶上出盡風頭,可作為鳳的前身,而龍在彩陶上卻表現不充分。

  該現象說明一個問題:後代意義上的龍是較晚出現的,在遠古時代,龍鳳聯盟出現也是較晚的,但是其聯盟前身曾經風光,可為源頭。它們曾經影響一時,但勢力遠不如蛙鳥聯盟強大。對於神的認識,這一聯盟接受了蛙鳥部的觀念後而趨向統一,聯盟的成員採用了S紋的符號,誕生了中國歷史上又一支盛大的神靈隊伍。

  學者們趨向於分區域探討龍的形成,如王從仁先生等認為原龍紋大體有渭河流域的魚紋,漳河流域的鱷紋,遼河流域的豬紋,太湖流域的虎紋,以及汶水流域的蛇紋等。[30]

  這些原龍紋雖然都可能對龍的形成有一定的影響,但其影響的程度是有限的,單憑一件單一圖像難以考索龍作為神靈的真實地位。真正具有影響的是渭河流域的魚鳥聯盟,它才是真正的龍鳳集團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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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河南、陝西一帶的仰韶文化里,至少有蛙鳥聯盟與魚鳥聯盟兩大部落群體。蛙鳥集團向西擴散到甘青馬家窯文化,而留在陝、豫故土的則是魚鳥聯盟,其證據是此一帶出土的魚鳥相銜圖紋(圖十二)。陝西寶雞出土的那件半坡型魚鳥相銜紋是迄今為止所見最早的魚鳥同現的圖紋,由於時代尚早,S紋的定勢尚未出現。即便是廟底溝型的兩件魚鳥相銜圖,依然為具象。陝西武功的那件魚銜鳥頭圖雖有些抽象痕跡,但原質未褪。這些都實實在在地表現出氏族間的聯盟關係。

  1. 陝西寶雞出土鳥銜魚尾紋

  2. 河南臨汝出土鳥銜魚頭紋

  3. 陝西武功出土魚銜鳥頭紋

  圖十二 鳥魚相銜圖

  關於河南臨汝的那件鸛、魚與石斧組合的畫面,有著種種不同的解釋。趙國華認為那是兩性交媾的象徵,魚代表女性,鳥代表男性,魚鳥相銜象徵男女交媾,具有生殖崇拜意義[31]。嚴文明先生則認為是氏族衝突的反映,表現的是白鸛氏族與鰱魚氏族的殊死戰鬥,最後白鸛氏族取得了勝利[32]。在這裡,與其說是氏族搏鬥,不如說是氏族聯姻,它有生殖崇拜的成分,但統攝於圖騰崇拜之下。因為從畫面看,魚與鳥之間並不像是在作生死搏殺。陝西武功出土的陶紋則是鳥頭伸向魚嘴,有如主動就範,似不能解釋為魚族大勝鳥族。鳥頭輕觸魚嘴,其狀似在親吻,當釋為兩族的姻親聯盟。陶思炎先生也認為該圖騰是外婚說的標記。[33]

  這條魚就是龍的前身之一,後代的魚龍互化的神話就是從這最早形象中衍化出來的。《山海經·海內經》有「蟲為蛇,蛇號為魚」之說,後世人們將龍蛇互混,則龍、蛇、魚三者通約。陝西寶雞出土的半坡型的鳥所銜魚,扁長之軀,頗與蛇近。鯀(gǔn)生禹是一著名神話,鯀為魚類,而禹則為龍。《山海經·海內經》注引《開筮》:「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鯀由魚類轉為龍蛇,說明了二者實際存在的淵源關係。《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蔡墨語云:「共工氏有子曰句龍,為后土。」后土即社神禹,名句龍,而共工則是鯀,它是鯀讀長後的變異,所以魚類的鯀是變為龍類的禹了。這是神話里的一種說法,它反映出真實的部落圖騰的衍化及聯盟關係,鯀禹實為聯盟。本書後有詳論。

  夏商周時期,龍鳳族間的聯盟關係尚繼續著。夏與商皆在東方,且兩族相錯雜處。王國維於《殷周制度論》指出:「禹時都邑雖無可考,然夏自太康以後以迄後桀,其都邑及他地名之見於經典者,率在東土,與商人錯處河濟間蓋數百歲。」[34]相處如此鄰近的兩族間發生婚姻上的聯盟是完全可能的。商人認大禹為社神,崇拜大禹。以夏後人自居的周人確實跟商人有婚姻關係,且文化聯繫非常密切。周原卜辭載周人祀商人祖神,文王之母乃商人之女,這樣一些史料足以說明兩族有著較為密切的交往。商人為鳥圖騰的後裔,周人則為龍圖騰的後裔,商周的婚姻關係可視為龍鳳聯盟的遺蹟,證實遠古確實存在龍鳳婚姻聯盟。

  在龍鳳集團里,龍鳳當是最高之神,由於受到蛙鳥集團神靈形象的影響,龍鳳也競相亮出自己的S形形象,以表示它們跟共有的神靈形象接軌,成為神靈正宗。對後世影響最大的龍鳳,繼承了蛙鳥圖案的S形或Z形形象後,竟奇蹟般地難以伸展身子,以彎曲的S形定勢出現。當它們作為圖騰的功能減退而成為普遍吉祥物時,它們卻愈來愈呈現出S狀。從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以來形成的神的形象在殷商時代依然保存,並成為文字神的代表符號。可見,新石器文化與青銅甲骨文化是一脈相承的。

  圖十三 甲骨金文中的若干「龍」字

  (1—2. 見孫海波:《甲骨文編》;3—5. 見羅振玉:《三代吉金文存》;6—8. 見於省吾:《商周金文錄遺》;據邢捷、張秉午:《古文物紋飾中龍的演變與斷代初探》圖一,載《文物》1984年第1期)

  圖十四 婦好墓龍形玉器

  (據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墟婦好墓》,文物出版社,1980)

  圖十五 商周青銅器上的龍紋

  (1—3. 據馬承源:《中國青銅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4—5. 據《考古》1964年第10期)

  圖十六 東周侯馬遺址二龍相蟠陶范

  (據《考古》1962年第2期)

  不僅龍作S狀,鳳也逐漸彎曲了身子。鳳的前身鳥是S紋的源泉,鳳是鳥圖騰中最動人的兒女,成熟的鳳的形象,毫不猶豫將身子彎成S狀以示神性。甲骨文就是按照這一原則創造出「鳳」字來的,S紋是「鳳」字的主幹,不管其頭部尾部有怎樣的變化,但總有一個S形的主筆,如:

  可見,頭部尾部都是可以變化省略的,S紋主幹不能變,省去了S紋,不僅字體會崩潰,還將使「鳳」字喪失神性,所以,「鳳」字是S紋先行,在神主體精神原則下,參以客觀具象而成。

  鳥轉為S紋,在新石器時代的馬家窯文化里就已完成。鳥類中脫穎而出的鳳在商、周、秦、漢都遵循著以S形為核心再加些許具象的造型原則。這是一種巨大的傳統慣性,挾帶著新石器時代以來奔涌的宗教洪流,不由自主地在傳統的推進下保持舊有的作風。商周時期對S紋的採用是十分自覺的,秦漢時是對這種傳統的繼承。鳳鳥也要彎成S形,這實在不是偶然。就商、周、秦、漢的一些紋飾看,鳳的具象是在儘量S形化,如圖十七中的第1圖、第2圖、第3圖,儘管已有些刻意追求S化造成了變形,但鳳形的具象性保存著;第4圖是龍鳳薦享圖,畫面已經抽象化,其中象徵文字被提煉後的裝飾圖案恰如其分地表現了畫面主題。

  圖十七 商、周、秦、漢S形鳳紋

  (1—3. 據《中國青銅器》;4. 據《西清古鑒》)

  商周以後,龍鳳作為一種一般的男女婚姻的吉祥物日趨普遍,但作為氏族間的婚姻結盟象徵的歷史已經結束了。商代所有的龍鳳相交玉佩,周人所有的龍鳳同體玉器造型,逐漸喪失了氏族聯盟的意義。一定程度的理性主義的崛起,則視龍鳳相交、人龍相交為荒誕。王充《論衡·奇怪》指出:「萬物生於土,各類本種;不類土者,生不出於土……夫含血之類,相與為牝牡;牝牡之會,皆見同類之物。精感欲動,乃能授施。若夫牡馬見雌牛,雄雀見牝雞,不相與合者,異類故也。」所以即便是神話,人們也不認同非類屬的交配。人們對祖宗神靈中曾有過的異類相交的神話加以改造,以統一的屬類改之,這便是漢代的伏羲女媧雙龍交尾圖的出現緣由。它是S紋神性延續的最輝煌的成就,也是在龍鳳競作S形的基礎上人們對兩種偉大神靈形象所得出的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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