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02 07:31:27
作者: 若虛
費禕在營帳門口略略一停,心裡猶豫了一霎,卻還是定了神踏步進去。
「文長!」他一進去便很得體地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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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正在洗臉,眼睛哭得腫了,視線不太清楚,眯了一陣才道:「文偉?」
費禕惻然一嘆:「丞相新歿,哀心疼痛啊!」他說著也掉下眼淚。
魏延把手巾扔入沐盤裡,擤了擤鼻子,卻不再有眼淚,只跟著嘆息。
費禕又寒暄了兩句,想想終要有一問,便試探著斟字酌句地道:「如今丞相亡故,密不發喪,決意退兵,想讓文長斷後,文長以為如何?」
「退兵?」魏延煩躁地甩了甩手,這兩個字像一顆煩悶的炮仗,炸得他心中一片嘈雜。
「文長以為有何不妥?」費禕平和地問。
魏延背著手橐橐地走了兩步:「丞相雖亡,我輩尚在,北伐事大,一退之間動靜必大,傷損士氣,得不償失!」
「文長的意思……」
魏延搓了搓手:「不如由親官護送丞相靈柩回返成都,我自留下來率兵擊賊,兩相不誤!」
「但此乃丞相遺命,不可違逆吧!」
魏延「唉」地埋怨一聲,脫口而出:「怎可以一人死而廢天下事!」
費禕頓覺徹骨的寒心,念及諸葛亮屍骨未寒,手下大將居然說出這樣絕情的話,讓人好不難過。
諸葛亮臨終前與楊儀、姜維和費禕密議身歿後退軍節度,遺命魏延斷後,姜維次之,因擔心魏延不肯退兵,怕生出諸多齟齬,因此並沒有召他同議,只以軍命下達。諸葛亮去世後,費禕與楊儀、姜維共籌退兵事宜,因不知道魏延肯不肯聽命斷後,特來魏延的先鋒營中探個虛實。這一試,果如諸葛亮事先所斷,一旦諸葛亮升遐,魏延必定不服管束。壓在魏延頭上的那朵雲已經飄走了,誰能鎮得住這個桀驁的將軍呢?
費禕捺住強烈的不悅,和緩地說:「北伐雖為國家大事,奈何如今非常之期,還是退兵最為穩妥。我與威公、伯約多番商議,皆認為文長智謀武藝超群,威公很贊成由你斷後,況北伐機會還多,何必強求此時!」
本來是勸和的一番話,魏延聽來卻像被火燙了,他這幾日正氣惱諸葛亮臨斷大事不找他商議,偏去找他的仇敵楊儀,還讓楊儀節制三軍退兵,完全不把他這個征西大將軍放在眼裡。一想到將受楊儀部勒,他如何能甘心,真是寧願一死,也不肯屈尊此人之下。
他冷笑道:「楊儀算什麼東西,敢來指揮我,還有那個……」他沒說出名字,眼裡卻蓄滿了火辣辣的嫉妒。
費禕無可奈何地嘆道:「文長決然不退兵?」
「退兵無益處!」魏延斬釘截鐵地說,忽而一笑,手掌輕輕按住費禕的肩頭,「莫若文偉也與我同留下來,共同出兵北伐!」
費禕肩膀一抖:「文長……」他沒想到來勸說魏延一趟,竟把自己陷進去了。
魏延不由他說話:「文偉,我知你忠心國事,不然丞相何必臨終許以大事,還將你列位公琰之後。如今,你我聯名告之諸將,言不退兵之緣由,若能攻下長安,也不負丞相所託,丞相在天之靈,當能領會你我苦心!」
費禕吸了口冷氣,他明白魏延是想借他之力,他以文,魏延以武,兩相結合,達成魏延不退兵的願望。
費禕想要拒絕,可肩上魏延的手勁越加越大,燃著火般的雙眸中是非此不可的決然,好像他若是不答應,魏延定不會讓他好過。
費禕向上抬了抬身體,試著減輕魏延壓在他肩上的力量:「文長……」他想要再勸誡幾聲,可是話未出口,卻看見魏延含笑的眸子裡已隱隱有刀光閃動,遒勁的大手還下意識地攥了一下腰間的長劍,又聽得大帳外兵士的革靴底踩得嚓嚓作響,忽然想到此地為先鋒營壘,距蜀軍中軍有兩里之地,他立即意識到自己身處危境,血一下子湧上頭頂,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文偉,意下如何?」魏延笑眯眯地問,雙手扶住了費禕的肩膀。
費禕壓抑著狂跳的心,深吸一口氣,說道:「文長之心,禕已知矣,文長為國家計,不計個人得失,在非常之期敢挺身而擔重任,使禕也心有戚戚焉!」
魏延一喜:「這麼說,你答應了?那麼,我們且手書聯名,昭示眾將!」他一招手,就要吩咐人傳筆墨。
「等一下!」費禕喊道。
「怎麼了?」
費禕的臉色白中透青,語氣卻甚為穩定:「僅是禕與文長手書,恐眾將不服,不如再聯合了威公,他為丞相長史,司掌丞相印信,代丞相行退兵事,如果能以丞相命而令三軍,何懼三軍不聽令?」
「楊儀?他會答應?」魏延嗤之以鼻。
「長史為一文吏,不諳軍事,禕當以善言勸說,曉以利害,他也不會不顧大局。文長要圖大事,難道還容不下一個楊儀嗎?文長放心,禕如今已心服將軍,願與文長共謀大事,必不欺君也!」
魏延皺了眉毛沉吟不答,壓住費禕肩膀的手慢慢放開,在腰間的鉤帶上抓了一抓。
費禕見魏延還在猶豫,又道:「眾將中有許多都不願意退兵,只無人牽頭,禕可明諭利害,聯絡起事,讓他們都知曉文長之志,必能得保大事可成!」
魏延緊鎖的眉頭緩慢地舒張:「也罷了,那麼就勞煩文偉居中籌劃!」
費禕腳步一軟,險些跌倒,硬撐起一口氣說:「事不宜遲,禕立刻前往中軍,若是威公同意,一切好說,若是他不同意,禕便代尚書之秉鉞,奪了他司印之職。只要丞相印信在手,眾將便可歸心,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陛下也當能體察!」
魏延陰霾的臉上顯出了滿意的微笑:「如此甚好!」
費禕匆匆一拱手,邁著穩健的步子走出了營帳。
天空正下著細雨,冷風撩得雨絲亂飛,費禕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一眼望見自己那匹拴在營外木樁上的坐騎,鎮定地走過去解開轡繩,不露一點聲色。
背後的營帳內傳出一聲呼喊:「文偉!」鏘鏘的戰靴聲漸漸向帳外行來,他臉色一變,知道魏延畢竟還是疑惑,要喚他回去再作定奪。
他再不能故作鎮定了,一拉馬鬃翻身上馬,狠狠一擊馬尾,箭一般飛向營寨外。
「文偉留步!」魏延追出來揚手高呼。
馬蹄翻飛如電,馬上之人對身後的呼喊置若罔聞,只一味地趕馬狂奔,馬蹄濺起半身高的泥濘,污了一片視線,滿天的濛濛細雨中,費禕的背影像劈開風雨的一道閃電,越奔越遠。
魏延猛然驚醒了,他拍著巴掌大吼:「來人啊,把費禕追回來!」
兵將倉促得令,急慌著找馬尋人,鬧哄哄地牽馬墜蹬,拉韁執轡,一陣沒章法地忙亂,頂風冒雨衝出營寨。
雨越下越大,眼前是黃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連天蓋地,仿佛山崩了角,垮塌的石塊砸下來,敲出一地千瘡百孔,此時天色愈加昏暗了,無雲的蒼穹暗得像被一大張灰布遮擋,一點光亮都透不出來。
費禕拼盡力氣往前急奔,耳聽得身後追擊的馬蹄聲撒在風雨里,仿佛刀刃般擦著後背掠過去,他連頭也不敢回,只是揮鞭疾行。
一時風聲、雨聲、馬蹄聲、人喊聲交相迸發,天地間昏慘如巨大的陰冷墳墓,五丈原像被拋入了滔天洪水裡,即刻將被徹底沉沒。
費禕匆匆抹了一把雨水,心裡虔誠地祈禱道:丞相,你魂若有靈,保佑我得逃此難,保佑季漢免遭蕭牆禍亂!
急切的心情與悲切的悼亡糾纏絞合,他不自禁地壓低身體,臉在馬鬃里摩擦了一下,是在擦雨水,也是在擦淚水。
終於,中軍營門即在眼前,濕漉漉的「漢」字大旗耷拉在旗杆上,顯得萎靡而沒生氣,可讓人瞧在眼裡,陡生無限親切。哨樓上的士兵透過雨幕瞧見有人飛馬奔營,覷著眼睛看了半晌,到底是認清楚了,呼喝道:「是費司馬!」
營門頂著風雨遲緩地打開,費禕一騎飛奔,嗖地馳入營壘,心中大石落地,頓時鬆了一大口氣,他在馬上對天空一拜:「天佑季漢啊,丞相有靈,受費禕一拜!」
他跳下馬,也不稍息,提起沉重滴水的衣袍,快步跑入了中軍帳。
中軍帳內,楊儀與姜維正在議事,乍看見落湯雞似的費禕衝進來,俱是一驚。
費禕顧不得儀態,扯起袖子擦去滿臉的雨水,聲音嘶啞得像含著干木柴:「魏延,魏延,要反了!」
呼!肆虐的狂風席捲如潮,吹得營內的簾幕飛向空中,紛紛雨水飄了進來,灑在中軍帳內的一具巨大的棺槨上,一粒粒在冰冷的木板上戰慄起舞。
這是蜀漢建興十二年八月三十日。
九月初一,蜀軍撤出五丈原,諸軍依次拔營,由楊儀節制前軍,姜維斷後壓陣,徐徐退回漢中。魏延本不欲退兵,但因所部非主力,又為費禕所誆,生恐楊儀等先回成都告他的刁狀,便自領所部兵馬搶先南歸,蜀軍因為文武爭權致使軍隊分裂。
蜀軍撤兵的第二日,魏國大將軍司馬懿才知道諸葛亮已經病逝。他自蜀軍北伐以來,屯守營寨龜縮多日,幾要縮到地里去了,這回終於忍不住了,仿佛從墳坑裡跳出來,急不可耐地傳令三軍輕騎追擊,一日一夜奔襲百里不停。可是,待狼奔豸突的魏軍追上蜀軍,卻驚駭地發現傳聞已死的諸葛亮羽扇綸巾行車安然,明明充任殿後的姜維卻率師嚴陣以待,蜀軍旌旗招展,戰鼓雷鳴,大有血戰之勢。司馬懿大驚失色,以為跳進了諸葛亮的圈套,再次撞上決戰的刀口,又將重蹈鹵城慘敗的覆轍,他不遑多想,掉轉馬頭,號令全軍迅速撤離。退兵路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仿佛那沿途的河溝山谷間會忽然跳出來一個持連弩的蜀兵,直嚇得一眾魏軍將士股慄失色,一鼓作氣追風逃命,恨不能生了四條腿。待得退至安全處,司馬懿遣人細細打聽,獲悉蜀軍南撤至斜谷後舉哀發喪,原來諸葛亮是真的病故了,魏軍撞見的諸葛亮不過是泥塑的偶像。
已成故人的諸葛亮嚇跑了活著的司馬懿,這段傳奇故事為當地老百姓津津樂道,還編出了「死諸葛走生仲達」的時新諺語,羞得魏軍上下無地自容。
幾日後,司馬懿率軍案行五丈原的蜀軍營壘,眾將興高采烈地在營盤舊地上大呼小叫,開鎖猴似的滿地奔竄,拆營灶、踢沙盤、跑到哨樓上觀風景,把蜀軍營壘當成了撒歡放野的自家後院。唯有司馬懿默默不語,一路逡巡蜀軍規整如棋盤的營壘,營房、糧倉、武庫、廚灶、圊溷安置得井井有條,一絲亂局不見,足見軍隊主帥那纖細周全的非凡心思。後又在原來中軍帳所在發現一櫃圖書,中有幾冊為諸葛亮的手筆。司馬懿捧書讀了許久,摩挲著諸葛亮那筆漂亮得璀璨生光的隸書,聲聲慨嘆,聲聲惋惜。諸將向大將軍恭賀強敵已死,憂患已去,蜀之覆亡可翹足以待,精緻的恭維話說了七八籮筐,司馬懿只回應了四個字:「天下奇才!」
諸將甚是困惑,諸葛亮不是司馬懿最大的敵手嗎?他不是怕諸葛亮怕得縮在殼裡做烏龜嗎?如何最大的敵手終於身死,他卻毫無喜色,那滿臉掖不住的哀思,仿佛是為諸葛亮扼腕痛惜。
司馬懿沒有解釋,又何須解釋,有的情懷,有的欽服,甚至有的矛盾心緒,只需他自己知道,便已足夠。
這世上唯一讓他敬佩又使他畏懼的對手不在了,他還能怕誰,又有誰能鎮服他,從此他隱藏多年的鋒芒便可以肆無忌憚地刺出去,孰人能擋,孰人敢擋!
當魏軍在五丈原上想像敵手,蜀軍兩路人馬正在分道趕回漢中的路上。
魏延的先鋒軍與中軍分兵南歸,因魏延先行一步,凡所經之棧道,全部一把火燒個焦爛,逼得楊儀部勒的中軍只能另選崎嶇山路險行。兩人一面催促部下趕路,一面飛檄傳至成都,一日內竟發出十封加急文書,互稱對方為叛逆,期朝廷處論。
皇帝的面前堆起越來越多的飛書,二者都言之鑿鑿,以己為忠,以對方為叛,皇帝難以抉擇,只得去問蔣琬、董允等人,眾人一時也委決不下。恰此時費禕的上表及時傳到,將魏、楊紛爭細捋了一遍,誰有罪,誰無罪,誰不聽軍令,誰擅作決斷,俱是條理分明。皇帝與諸朝臣方才做下決斷,眾口一詞道:魏延才是真正的叛逆。
九月初,魏延行兵至南谷口,扼守險關以拒楊儀,待得中軍行到關下,楊儀不忙應戰,先遣了王平於陣前喊話。王平痛陳其詞,怒叱魏延無德,丞相屍骨未寒,卻自相分裂,有何面目以對丞相在天之靈。一番斥責後,又指著魏延麾下兵卒苦口婆心地勸服,說道爾等為蜀中子弟,老母妻兒皆在蜀中,毋得不顧家人乎,況且丞相在時,待爾等不薄,何必跟著魏延反逆。
魏延帳下軍心登時渙散,當先便有三千士卒奔出營,人流一涌,跟風的心思便傳染開去,短短時間內,士兵走了大半,唯剩下寥落可數的少量親兵。魏延猝然醒悟,那搶先逃去的三千士兵正是當日諸葛亮遣入他軍中。原來他未曾發難,已被諸葛亮算計得一清二楚,他還能拿什麼去抗爭?
他無計可施,只得率親兵繼續往南而奔,逃到漢中之時,被早已受命伏擊在此的馬岱攔路截下,窮途末路之際防備不迭,馬岱一刀凌空剁砍,頭顱咻地飛上了天空,最後看了一眼漢中的秋陽,滾落在濃稠的血泊中。
魏延被馬岱斬殺,傳首楊儀,楊儀瞧著那顆血肉模糊的頭顱,噁心與歡喜交迸而發,抬起腳踏上去,惡毒地罵道:「庸奴,還敢作惡嗎?」一時掩飾不住,仰起頭得意大笑,周圍的人卻看得心寒。
剷除敵手的楊儀自以為未來一片坦途,再無任何阻攔,奈何朝廷承奉諸葛亮遺願,並不重用他。他自以為居功至偉,恨才不能用,落於蔣琬之下,便讒言費禕,口出叛逆之語。費禕密表皇帝,皇帝勃然大怒,將楊儀貶為庶人,流徙漢嘉郡。
淪為庶人的楊儀仍不服氣,依然上書誹謗,言辭激切,惹了帝王狠心,傳詔郡守收押,被逮拿的第三日,絕望的楊儀在獄中自殺。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已是尚書令的費禕才體會出來,諸葛亮臨終之前,讓他留守軍中應對蕭牆禍亂的深意。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已在棺槨里沉睡很久的那個人不能知道了,他已長眠,人間一切糾紛與他無關,倘或有關,他也提前鋪過路,至於後人如何承繼,那是後人的事。
秋雨纏纏綿綿地下了半個多月,似愁如怨,聒碎不已,天空像是塌陷下來,到處黑沉沉的,分不清晝夜黑白,唯有密集的雨聲響徹周遭。
黃月英輕輕關嚴了門窗,轉身坐回床邊,探了探南娭的額頭,微嘆了口氣,把被褥掖得更緊一點。
「丞相!」南娭在睡夢中驚聲尖叫,雙手一舞,被褥被她撩到了地上,她全身抽搐著坐了起來。
黃月英慌忙握住她的手,死命地壓下她的瘋狂舉動,任她發了癔病般地亂搖亂動,用指甲狠狠地剜自己的手,長指甲在手背上劃了七八道血口子,她偏就不肯放手。
過了很久,南娭才緩緩平靜下來,她懵懵懂懂地說:「是、是夫人……」
黃月英的神色有些疲倦,她彎下腰去撿那床被褥,被褥很重,像是裡面墜了塊鐵砣。她只好蹲下身,一寸一寸地拖起被褥,身子也在一寸寸地放低,仿佛把整個人都放下去,放到塵埃之下。
南娭木然地看著黃月英:「夫人,丞相什麼時候回來?」
被褥提到一半停了,黃月英再也使不出力氣了,停頓片刻,她沉下一口氣,奮起一股力量把整床被褥抱在懷裡,輕輕撣著灰塵,滯滯地說:「他不會回來了……」
「哦……」南娭恍恍惚惚地答應著,無力地垂下了頭,眼裡卻映入了一片潤澤的光芒,原來是一枚缺了頭的白玉麒麟,她覺得好奇,這是什麼呢?
她捧起玉麒麟,手指在斷裂的豁口輕輕滑過,輕微的刺痛讓她混濁的意識慢慢清醒,封閉的記憶大門正在緩緩推開,淚水陡地湧出眼瞼。
她什麼都想起來了,這枚麒麟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份也是最後一份禮物。玉麒麟由郵吏自五丈原帶回成都,隨著禮物到來的還有那悲痛至極的噩耗,那一瞬間,天旋地轉,乾坤黯淡,宇宙昏慘。
他不會回來了……
南娭把玉麒麟貼在臉上,哀傷地、絕望地一遍遍念道:「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不會回來了……」
她抬起淚眼:「夫人,他不會回來了,我怎麼辦?怎麼辦?」
黃月英把懷裡的被褥抱上床,緩緩鋪開,給南娭蓋好,用力一笑:「傻丫頭,你看這白玉麒麟,雖有殘缺,卻溫潤如初,堅質不改,仍然保有玉之本性。你要明白,這是丞相的期望,是他對你的一片心!」
「可是,沒有他,怎麼能活下去!」南娭慘然道,死死一捏玉麒麟,手指被豁口刮破,一絲血浸了出來。
黃月英小心地擦乾她指間的血痕,勸慰道:「你還有瞻兒啊,你是他的阿母,要撫育他成人,這便是你活下去的理由!」
南娭迷茫地呢喃:「瞻兒,我還有瞻兒……我要撫育他長大……」她像忽然從夢中驚醒,大聲道:「他在哪裡?」
黃月英溫聲道:「剛才你暈過去,把他嚇著了,我遣人送他先回房暫歇,放心吧!」
南娭將玉麒麟緊緊捂在胸口,期盼地哭道:「我想見他……」
「放寬心,我著人帶他來!不過你不可再胡思亂想,瞻兒年紀小,雖是早慧,有些事情他未必能明白!」
門開了,一陣風卷了雨絲扑打進來,門外躬身走入一個女童,一邊關門一邊行禮:「夫人!」
「何事?」
「內廷傳旨,現在外堂等候!」
黃月英知道,一定是靈柩自軍前運往漢中,皇帝知會她準備迎喪,一顆心像被狠狠地抓了一把,酷烈的痛逼得她眼前發黑。她沒有聲張,雙手裝作理衣服,狠命地壓在心口,試圖壓下那刻骨的疼痛。
她平靜地說:「你去保姆房中接了公子過來,再多遣幾個女童,照顧好南夫人!」
「是!」
她從旁首的衣竿上取來一領斗篷,輕輕披上,一推開門,冷風驟雨襲得她寒噤不已。
「夫人,雨大,容婢子送你吧!」那女童跟著出來。
「不用了!」黃月英搖搖手。
迎面過來了幾個女童,手裡皆抱著錦盒,見她出來,都立身不動,恭謹地一拜。
黃月英停住,指指錦盒:「你們是給女公子送藥嗎?」
「是,剛煎好的!」
她點點頭,向混沌迷濛中的竹林看去,翠綠的竹林籠著蒼黃陰濕的霧氣,雨滴啪啪地擊打在纖細的竹葉上,那掩隱在竹林中的小屋被狂雨掩了輪廓,恍惚消失不見。
自八月起,諸葛果舊病復發,這一病竟自來勢洶洶,蜀宮特旨遣了太醫診斷,奈何總是不見好轉,不過是一天連著一天地挨日子。如今,逢此變故,她這病體沉沉的身子骨如何能禁得住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只好以養病需靜為由,將她移居到諸葛亮的書房裡,那裡隔了樹樹竹林,只要家中人多加注意,可以暫時讓她與外邊的喧囂隔絕開。
黃月英目光一凜,嚴厲地說:「記住,任何人都不許將丞相病故之事告知女公子!」
眾女童不敢不從,躬了身諾諾答應。
黃月英向她們點首,微微蹬了蹬鞋面的雨水,順著屋前的長廊走向前堂。
廊下的花樹都凋謝了,枯葉殘花漾在地面蓄積的潦水裡,仿佛漂泊在汪洋里的孤舟,大風覆地而過,孤舟在水面打轉,沒有方向地漂了又住,住了又漂。
黃月英踩著漫過腳踝的潦水,越走步子越沉重,仿佛被灌了鉛、注了鐵,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艱難,如此辛苦。
一點一滴一聲,愁緒般的雨水仿佛萬古淒涼淚,疏還密,低復高。
老天啊,你是為他哭泣嗎?她仰面輕輕地問,任由風雨落在臉上,遮身的斗篷很大,卻擋不住滿天的風雨,擋不住聲動天地的悲哭。
她沒有力氣走了,搖搖晃晃地靠在廡廊的立柱上,用力撐住行將倒下的身體。
孔明,我走不動了,你扶扶我好嗎?
黃月英把臉挨上濕漉漉的立柱,隱忍的哭聲消散在嘈雜的風雨聲中。
天荒地老,此恨誰人能知道?
孔明,扶我一把吧!
她顫顫地伸出手,掌心抓著握不住的風雨,握不住了,那些註定將要離去的美好,那個永遠都不可能回來的人。
垂天迷漫的雨幕中,忽然從半空中傾灑下一道陽光,破開了眼前的冷風急雨,明媚的光影里顯出一個身影,白衣勝雪,輕然如夢。
「月英……」聲音恬靜得像隆中早晨的空氣。
又看見那樣的微笑了,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他,便是被這樣的微笑吸引,三分優雅里,一分頑皮,一分沉靜,一分深情。
「孔明,你回來了!」黃月英向他奔去。霎時,她竟覺得是時光倒流,她還是佇倚草廬,等待丈夫回家的新婦,他卻是指點江山、意氣飛揚的隆中青年。
孔明,你沒有走遠,我知道的,你只是出門訪友了,當夕照落山,你便要歸家。你看見沒有,你的妻子正在燈下為你縫製冬衣,線跡針痕,都織成了妻子的愛戀。
今年的冬衣我已經做好了,可是,你卻沒有機會穿了……
她輕輕地撫摩那張微笑的臉,手指一碰,笑臉如水汽蒸發了,陽光漸漸退去,風雨收幹了暖熱的光線,湮沒了純雪的白衣。
「孔明?」黃月英向四周張望,沒有白衣勝雪,沒有深情微笑,天地間一派風雨交加,天空依然沉寂陰霾,陽光被急切的風雨阻擋。
她失神地站在雨中,如注的雨水像傾覆的山一般塌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將她整個地壓垮。
她抬手往懷裡輕輕一伸,那裡臥著一方手絹,身體是冰涼的,手絹卻是溫暖的,她一字一句地吟哦道: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她記得這首詩,當年在隆中時,她和諸葛亮夜讀古籍,偶讀得此詩,都愛不釋手。他們並非愛這詩的綿綿情意,而是讚賞當中的從容勇敢,那是風雨飄零中的堅強守候,所以她將這詩繡在手絹上,送給了丈夫,也把自己的堅持一併送了出去。
可現在,這手絹、這詩卻輾轉遷徙,重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死當長相思……」她嗚咽著重複,濕潤的手指撫著溫暖的信,一團似血似氣的熱流在周身流轉,仿佛被一雙手臂溫柔地擁抱。
「你要我承擔他們嗎?」她低下頭對懷裡的那方手絹說,「我答應你,讓他們都能快樂,然後,我再來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她露出了赧然的微笑,像個對情人耳語的不知事的少女,少焉的停頓,她深凝一口氣,用力挺起身體,仿佛撐起了某種不可坍塌的信念。
走到外堂時,她的臉上已不再有淚,沉靜如水的神情乍讓人生出熟悉之感,恍惚中以為靈魂附體。
她對傳詔的內侍頷首,腳步一跨,牽起衣裙跪了下去。
內侍將詔書遞到她手裡,輕輕一放,嘆息道:「夫人節哀。」
黃月英握著詔書,心裡沉著一股氣息,穩穩地站起來:「謝謝中官體恤。」她慢慢地轉過身,心裡轉出一些念頭。她先把詔書放好,緩緩地收整著心情,便又走出門,順著長廊倒回去,一直走到諸葛亮的書房前。
門推開來,暖意如春風拂面,屋裡的兩個女童見丞相夫人來了,慌忙行了一禮。
黃月英朝她們點點頭,徑直去到裡屋的榻邊,默然地往那陷在被褥里的女兒望了一眼,登時便覺得眼角發酸。
這哪兒還是她乖巧爛漫的女兒,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沒了肉的臉像被抹了水泥,又青又灰,唇失去了血色,只是可怕的白,整個人仿佛一截枯枝,乾巴失水。
諸葛果似乎感覺到有人來了,她微微睜開眼睛,昏眊的眸子閃動著:「阿母……」
黃月英在她身邊坐下:「果兒,有哪裡不自在嗎?」
「沒有。」諸葛果低低地說。
黃月英看了她許久。「果兒,」她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很尋常,「阿母要出一趟遠門,許有一個月回不來,可你又病著。幸而太后恩旨,接你進宮調養,你……」她說不得了,聲帶已抖了,卻還掛著一絲和悅的笑。
諸葛果黯淡的雙眸陡地豁開一條縫:「阿母去哪裡?」
「去漢中。」黃月英艱澀地說。
「去見阿父嗎?」
黃月英心裡苦得像泡著黃連水,她死命地掐出輕鬆的語氣:「是呢,阿父班師了,我去看看,看看他,就一個月,也許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你知道,阿父很忙,阿母也不想打擾他。」
「哦。」諸葛果弱弱地說。她靜靜地停頓著,失色的唇翕動出清亮如水的聲音:「阿母去吧,告訴阿父,果兒想他。」
「好。」黃月英顫聲道,她把頭埋下去,兩隻手死死地牽住被褥,淚在眼眶裡轉了又轉。
「阿母,」諸葛果又輕輕呼道,聲音從齒縫裡艱難地拔出,「若是你見到姜阿兄,也告訴他,果兒也想他。」
「好。」
黃月英猛地轉過身,她裝作去給女兒掖被角,把奪眶的眼淚悄悄灑在沒有光的角落裡,可傷情的母親卻沒有看見病榻上的女兒,早已經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