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2 07:31:23
作者: 若虛
八月二十八日。
傍晚來臨的時候,五丈原沉入了血紅的水波光影里,天邊的火燒雲越聚越多,像一團團凝聚的石塊,天空難承其力,便要墜入渭水裡。
清冷的晚風裹挾著滿天的衰草塵土撲在身上,將空氣里的溫度不斷地降低下來,姜維走到中軍帳門口,卻見費禕、楊儀幾個文職官員,以及成都少府的五個太醫都垂首立在外邊,儘管冷風繞體,他們卻都不肯離開。
大家彼此拱手行了禮,姜維聽見帳內傳出隱隱對話聲,問道:「丞相在見誰?」
「是譙周來了。」費禕說。
「譙周?」姜維一愣,他在帳外停了片刻,撩開簾幕,輕輕地走了進去。
和帳外的淒清冷寂相比,帳內暖融融的,像是被哀愁的情緒蒸暖了空氣,姜維悄悄進了內帳,果見譙周斜坐在床邊,滿臉帶著風塵僕僕的憔悴神色,想是剛剛抵達五丈原,還來不及休整便著急來見諸葛亮。
諸葛亮見姜維進來,只對他輕輕點著頭,便把臉微轉向譙周:「允南此來,一路風霜,辛苦了。」
譙周笑了笑:「我在成都獲悉丞相病重,星夜兼程,趕赴渭水,能得見丞相一面,縱是趕路辛勞,風霜滌面,也終是值了。」
「聽聞陛下已禁斷朝臣北上,允南卻能以速行得達,真是不容易。」諸葛亮搖頭嘆道。
譙周又是一笑,顴骨上的兩團紅隨著笑容扭上扭下,像爬在臉上的兩條蟲。
他將那有些自得的笑容斂住,鄭重地說:「丞相,周奔赴軍前,得見丞相,是為上天垂幸。周有個不情之請,有些許疑問想問丞相,丞相可否不吝賜答?」
諸葛亮慨然一嘆:「允南真是天生的史官,是欲問亮身後之語,以留青史筆墨乎?」
譙周被諸葛亮猜中心思,臉上一紅:「丞相千古奇人,置生死於度外,觀起滅如一霎,生前功業千秋,身後可有數語留給世人?」
諸葛亮淡淡地說:「實是無言可述,允南何必再問。」
「為史留言,乃我輩之責,丞相可否留數言給後世之人?」譙周殷切地望向諸葛亮。
諸葛亮瘦削蒼白的臉孔靜止著,像一池不起波瀾的冷水,昔日銳利明亮的眼睛似被薄薄的輕霧縈著。
他張開泛了灰白色澤的雙唇,聲音顫抖著從齒縫間輕輕滑出:「生前擔當,身後評價……」
譙周坐直了身子,雙手撫著膝蓋,後背推著胸口向前一挪,做出了一副認真聆聽的恭敬模樣。
諸葛亮深長地吸了一口氣:「由不得我輩置喙。」他閉了口,沒有說下去。
譙周呆了一下,他本以為諸葛亮必有話說,沒承想竟是這樣簡單如白水的幾句話。他不願意就此罷手,乞求似的說:「丞相一生跌宕,數十年曆經滄桑,飽嘗人世甘苦悲喜,當真無話嗎?」
諸葛亮疲憊地搖搖頭。
譙周想再求告一句,可諸葛亮把臉轉向里側,再不肯說一句話。譙周滿心皆是困惑,這樣一個傳奇人物,一生起伏跌宕,那腹中應該藏了述之不盡的話,有對一生的懷念追憶,也該有無法彌補的遺憾追悔。可他行到末路,竟無一語流傳後世,莫非死後埋於冢中,也要立一座無字之碑,那碑上竟不肯鐫鏤一句陳述,一字評價。
「丞相……」譙周小聲地喊著,他還想盡最後的一點努力,將諸葛亮心中的話掘出來。
諸葛亮仍是沒有動,安靜得仿佛睡著了。
「譙從事,有什麼要緊話明日再說吧,讓丞相歇歇好嗎?」修遠在旁邊勸道。
譙周沮喪無奈,只好告了叨擾,垂頭喪氣地退了出去。
「這個譙周,真是囉唆!」修遠嘟囔著。
姜維望了一眼譙周的背影:「譙允南著於史載,也真是痴!」他轉身對諸葛亮說:「丞相何不贈他數語,也省得他問個不休!」
諸葛亮幽淡地一聲嘆息:「生前身後,萬般皆空,何必多說。」
諸葛亮把生死看得太透徹。前生辛勞,死後滅寂,後世人怎麼評價,如何斷言,都非關己事,黃土下埋葬的不是他,只是一個死去的軀殼,讓那軀殼去承受千秋功罪,再無喜怒怖憎。
他寧靜地一嘆,慢慢地看住姜維:「退兵一事安排如何?」
姜維肅了神色,說道:「已安置妥當,各營皆在整肅士卒,只等退兵號令一下,則可依次退卻。」
諸葛亮滿意地點頭:「那便好。」
姜維猶豫著,到底是咬著牙說了出來:「丞相,雖各營皆服膺中軍退兵之令,但維怕有人不聽號令,若是不肯退兵,卻將如何處分?」
不用說是誰,諸葛亮已經體會出來,他默然有頃,一字字很慢地說:「若有人不聽號令,非常事當以非常法決斷,軍務緊急,社稷為重,可當機立斷,必要時,可殺!」
「是!」姜維答應著,心裡卻怦怦亂跳,手指頭絞了一絞,深深呼吸著,才把那緊張壓了下去。
諸葛亮仰躺著閉了會兒神,又慢慢睜開眼睛,燈光熒熒地映入眸子,像是月色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湖水。
「先生,睡會兒嗎?」修遠牽起被子,給諸葛亮細細地蓋好。
諸葛亮微微喘息著:「等人,不睡了。」
「等誰呢?」
「李福……」
修遠一陣詫異,李福三天前奉詔趕來五丈原,領了諸葛亮的遺表,聆聽了丞相遺言囑託,昨天午後便離了軍營,算算日程,多半已穿入秦嶺棧道。他既已走了,怎會再次返回呢?
他沒有細問,勸道:「等人也可以睡一覺,他來了,我叫你吧。」
諸葛亮仍是搖頭:「不,睡著了,也許就醒不過來了。」
修遠拈著被角的手一抖,劇烈的眩暈讓他差點站不住腳,他躲在光影里看了一眼倦怠虛弱的諸葛亮,一顆心幾乎涼透了。
諸葛亮緩緩地挪動著目光,從燈光閃爍的帳頂一點點望向外帳,在那面碩大的地圖上停住了:「勞煩你二位,把那輿圖挪進來。」
姜維和修遠應承著,出得外間取下地圖,兩人便一人握住兩個角,側著身子將那碩大的地圖抬到了里帳。
「先生,放哪裡?」修遠問。
諸葛亮從被底滑出手,輕輕一點:「地上吧。」
巨大的地圖像天空墜落的一片雲,緩緩地覆蓋了整個地面,圖本上縱橫交錯的山川河流仿若渺遠星河,城鎮市里好像點點繁星,而長安就是最明亮的一顆星,在無垠的蒼穹散發著璀璨的光芒。
諸葛亮向修遠看了一眼,修遠站了過去,諸葛亮扶著修遠的手坐起來,身體朝外傾倚著,緊緊地盯著那幅地圖。
纏綿流淌的渭水,是一條褐色的粗線,渭水兩岸用墨筆落下了無數的地名,襄武、冀縣、臨渭、陳倉、武功、槐里,最後是長安。
長安用紅墨書寫,鮮艷的紅色在地圖上綻放,像是盛開的一簇玫瑰,在整面地圖上顯得格外醒目,而黑色的五丈原像繁花旁墜落的微塵,在地圖上兩地離得很近,一根拇指就能將它們連起來。
「真近……」他低聲著。
姜維蹲了下去,手掌輕撫著褐色的渭水:「丞相,你在看長安嗎?」
諸葛亮沒說是或不是,他衰微地嘆了口氣。
「終有一日,定讓長安插上大漢的旗幟!」姜維自信地說,眼睛明亮得像落了一顆星辰。
諸葛亮發出了一聲澀澀的笑,年輕人的豪言壯語似乎並沒有讓他感到振奮,反而滋生了更深的哀傷。
長安,那座他一生都踏不進的城市,聽說有高高的城樓,通衢大道又寬又直,街道上行人如織,商賈雲集,美人的髮髻綰得很高,像一朵朵高天的青雲,那裡的人急匆匆地走過,衣袂飄飛起來,彼此連成一大幅錦繡如花的幕布。長安,說不出的繁華富庶,那是大漢的故都,是一個夢,美麗得讓他畢生上窮碧落下黃泉、不舍追求的夢。
夢,就該醒了吧。
「伯約,」他用很輕的聲音說,「倘若一朝百事差謬,避之可保生,迎之或罹難,你擇其一而從之吧。」
姜維怔住,他尚不能明白諸葛亮話中的深意,因為他看不到將來的事,他茫然無措地出起了神。
諸葛亮把目光從他身上抽離,再次凝視著那面地圖。長安,那紅色的長安像絢麗的火把一般映入了眼裡,光芒閃爍著,閃爍著,熄滅了,他倒了下去。
中軍帳沸騰了,霎時,滿帳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悲痛的哭喊聲、衣料的摩擦聲,無數的鞋底跑過鋪在地面的大地圖,蓋上了一行行紊亂的腳印。
五個成都少府的太醫撲到了床邊,有的按住諸葛亮的胸口聽心跳,有的摁住他的人中死命地掐了下去,有的從腰間的醫袋裡抽出銀針,有的掀開被子拖出他的手診脈。
「參湯!參湯!」有人喊叫道。
一個太醫驚醒了,瘋了一般衝出去,從外帳的火爐上捧起一缽正燉得汩汩冒泡的參湯,也顧不得是否燙手,手忙腳亂地抱著就往裡帳沖,可一是心慌,二是燙手,腳下沒留神,竟自一個踉蹌,只聽「噹啷」一聲,那缽參湯直摔了下去,陶缽跌成了七八瓣,冒著熱氣的湯液灑了一地。
「哎呀哎呀!」太醫一面喊叫一面手忙腳亂地去撿拾,好不容易在一塊碎片上發現沒有流乾的參湯,取來一隻乾淨的碗,將那殘剩的湯盛了,捧著奔到床邊。
諸葛亮的牙關咬得很緊,湯灌不進去,太醫們被逼得急了,乾脆用勺子抵住牙齒,硬生生地撬開,強行把參湯倒進去,那土黃的藥液只有很少流入口中,大多都順著下齶流淌。
正在這忙亂時,一個人狂風般沖了進來,號哭著撲向床幃,歇斯底里地喊叫道:「我誤了國家大事!」
他乍見諸葛亮已昏暈不醒,捶著地號啕大哭,一面哭一面罵自己,腦門砰砰地撞在地板上。
床榻上的諸葛亮似乎聽見了那淒哀的悲號,又或者是續命的參湯起了作用,已無氣息的胸膛微微一顫,喉嚨里「呃」地轉了一聲響,雙眸閃出了微弱的光。
「丞相醒了!」滿帳的人都吼叫起來。
號哭的人鷂子似的飛撲過去,抓著床單哭喊了一聲:「丞相!」
諸葛亮昏眊的目光慢慢地在帳內打量,姜維、費禕、楊儀、修遠……還有一個人,跪在他的床邊抽泣得不成模樣,哦,是李福。
「孫、孫德……」
李福哭道:「李福該死,差點誤了國家大事!」
「我一直在等你,你說……」諸葛亮動了動手指。
李福猛地擤擤鼻子,一字字明晰地說:「請問丞相百年之後,誰可繼任?」
諸葛亮張著口,用了全身的力氣說:「蔣琬。」
「蔣琬之後呢?」
諸葛亮的目光漸漸渙散了,意識在飄逸,殘剩的力氣還在支撐著最後的生命意志,他很慢很慢地看向費禕,期待的目光在費禕的身上停留了很久:「費、費禕。」
「費禕之後呢?」
諸葛亮沒說話,眸中的光芒越來越微弱,遊絲似的氣息一聲聲吹出。
「丞相,費禕之後呢?」李福不甘心,追著問了一句。
諸葛亮慢慢地轉動著迷離的瞳仁,越來越昏淡的視線里,他看見楊儀正用渴望的眼神看著他,像是一隻饑渴的鷹隼,他把目光從楊儀身上挪開了。
「丞相?」李福湊近了問。
諸葛亮艱難地搖了半個頭,李福明白了,費禕之後,那該去問後世人,諸葛亮只能再保佑季漢三十年。
忽地,諸葛亮的眼睛睜大了,目中微弱的光芒亮了三分,臉頰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他轉向李福,聲音似從黃沙下發出:「告訴、告訴陛下,臣、臣死後,葬在定軍山,是為了……不要、不要忘了長安……」
諸葛亮眼中瞬時的明亮光芒再次黯然,他費力地抖動雙唇,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李福知他還有話說,身體向前靠過去,把耳朵湊在他的唇邊,聽見微若秋葉落地的聲音:「陛下保重。」
李福驀地撲下,又悲又痛地哭了出來,這就是他們的丞相啊!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心裡念的想的依然是江山,是君父,唯獨沒有他自己。
諸葛亮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眸中最後的一點光亮猶如檐下雨水,被風漸漸地吹乾,吐出的氣也小了,沒了。
真累啊,想要這麼閉上眼睛,從此再不要醒來。
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像是置身在一個龐大的磨盤上,身體漸漸飛了起來,輕飄飄的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他聽見人們的呼喊聲,可他沒法回答他們,他甚至能看見他們撲在床邊的身影,卻不能讓自己伸出一隻手,拉一拉他們。
眼前忽地出現了一片極亮的光,像是靈魂飛入了一顆恆星中,光芒在旋轉飛升,逐漸粉碎成無數的光片,每一片像透明的鏡子一般,映照出一生無數的片段,他像一個看客一般,觀看著自己悲喜甘苦的一生。
記憶在飛升中被層層剝離,最後什麼都不剩下了,只有那純淨的靈魂在時間隧道的盡頭盤桓舞蹈。
走吧,遺憾、疼痛、苦惱都沒有了,滿足、快樂、喜悅也沒有了,當一切都不剩下,就是真正死亡的來臨。
走了,是訣別,不是再會;是永遠,不是一瞬;是淚水,不是歡笑……
帳內的喊叫騰起了,太醫們手忙腳亂地擁在床邊,參湯灌不進了,牙關緊得再也撬不開,一根根針扎進關脈,仿佛扎入生冷的棉花里,抽出來時,肌肉也不見顫一下,貼近胸口細聽,心臟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
太醫束手無策,不想承認又不得不承認,撕裂了聲音哭喊道:「丞相、丞相歿了!」
所有人都放聲大哭,姜維瘋了似的拽住一個太醫的胳膊,死命地搖晃著:「求求你,救救他!」
太醫已哭得幾乎氣絕:「丞相、丞相救不了,救不了……」
「救救他!」姜維雙眼血紅,喊叫的聲音震徹如雷,掐著太醫的胳膊,恨不得擰斷才肯罷休。
「姜將軍!」費禕使勁地拽開姜維的手,逼視著他流淚的眼睛,高聲地叫道,「丞相歿了,他歿了!」
姜維發出了一聲受傷幼獸的嚎叫,跌撞著退後兩步,猛地蹲下身抱著頭痛哭流涕。
在這些悲慟欲絕的人群中,修遠覺得自己像被丟去了另一個世界,他聽不見他們的哭聲,看不見他們被痛苦扭曲的臉,明明心裡很苦很悲很痛,淚水卻像是被蒸發了一般,一滴也流不下來。
在帳里無數晃動的影子裡,他只看得見那床榻上再不能動的先生,搖曳的床幃掩著先生瘦削的臉,面頰蒼白,像被水洗刷了一遍又一遍的冷玉,灰白頭髮散在枕上,在肩上彎成幾朵細浪,齶邊殘留著藥液的黃色痕跡,還有一滴藏在幾縷清須里發光。
修遠走到床邊,輕輕擦掉諸葛亮齶邊的藥液,拈走那清須里的一滴,雙手將諸葛亮的頭髮向後攏,露出先生起了皺紋的額頭。
他的先生睡著了,眉目再不緊繃了,再沒有什麼朝政大事打擾他,他可以安安靜靜地做個好夢,這個夢會很長,長到自己可以去找先生的那天。
他緊緊盯著先生最後的面容,手指從先生頰邊輕輕掠過去,再掠過去,像是把那遮蔽悲痛的塵埃抹乾淨,深埋在心底的淚水終於滾落出來。
一陣透骨的冷風捲入帳內,吹得滿帳的燭火搖曳著、掙扎著,最終承受不起那肆虐的摧殘力,一起熄滅了。
哭泣的人們有的還在黑暗中放任著悲傷,有的人卻被黑暗驚住了,他們向著黑漆漆的周遭呼喊著:
「點燈!」
點燈!
嘶啞的喊叫被風盪了出去,在五丈原上迢遞飄遠,一直飛入遠山的落日裡。
夕陽正在緩慢地滑向遙遠地平線盡頭的山巒間,五丈原湮沒在玫瑰色的餘暉中,仿佛也在一點點坍塌、凹陷,被歷史的千秋悲情壓倒。
漸漸地,夕陽完全沒入了遠山,光芒在逐漸收縮,利箭般的萬道霞光如風乾的水分,乾涸在五丈原的悲涼秋風裡。
五丈原沉入了短暫的黑暗。
剎那,天空迸發出極亮的光,把一片天撕開了一個口子,一顆碩大的流星自黑暗中冉冉升起,在藍黑的天幕稍稍一停,立刻自遙遠的天邊飛速地滑落,赤紅色的芒角流逝出絢麗的波紋,眼看就要墜入渭水平原,又不甘心地提升,似乎不願意目睹某個人間悲劇。如此三番,一墜一升,再升再墜,舊的芒角波紋沒有消退,新的波紋疊加上去,一時滿天星斗璀璨,光芒映照四野。
第三次飛升之後,流星再次墜落,它再也沒有力氣掙扎了,一種悲壯的力量拖住了它,將它拉下,再拉下。
渭水在不安靜地躁動,流光溢彩的水面起伏著蓮花般的漪瀾。
陡然間,渭水咆哮了,一團天火落進了水裡,紅光映紅了天空,像是一條河都在燃燒,火焰在水面上奔騰,狂躁地沖向天空,又從天空再次落下火種。
「星星掉渭水裡了!」
有人在大喊,一個聲音響起,其他的聲音都跟著呼喊。霎時,渭水兩岸響起了震徹天地的吶喊,在洶湧的驚呼中,所有人都擁向渭水岸邊。
火光閃耀明艷,輝映出一張張臉孔,紅通通的世界裡,似乎還能聽見憂傷的嘆息,愔愔地在喧囂中徘徊、沉澱並凝結,久久地不曾離散,於是便這樣過去一千年……
黑夜中的蜀宮安靜得像墳墓,夜風像哀傷的囈語,撫摩著蒼冷的宮牆,劉禪忽然醒來,他一腳蹬掉被褥,彈跳著蹦下床。
守夜的宮人抬起頭,驚詫地看見皇帝光著腳就跑了出去,仿佛一個任性的孩子。
「陛下!」身後一片沸水似的呼喊。
劉禪不搭理他們,赤裸的腳踩在冰涼的地上,竟渾然不覺得有寒意,那種古怪的心靈感應仿佛鞭子摧打著他,將他不顧一切地趕出去。
他便在宮殿外的月台上站住了,空曠的天街在腳下臣服,夜霧仿佛海潮奔涌,潮汐之聲不間斷地拍打著宮殿的台基。
天空一顆赤紅的流星划過,宛如一團熱烈燃燒的天火,燒出了半邊天的絢爛,流星的芒角幾次橫掃天際,盤桓著、旋轉著、舞蹈著,滿天流溢著耀眼的光華。在那明亮的輝煌映襯下,整片天空的星光都暗淡無色,大片大片的明麗光芒像水一般流瀉而下,照見皇帝悽惶孤單的身影。
劉禪仰起頭,淚從他發紅的眼睛裡一串串滾出來,他喃喃念道:「相父,是你嗎……」
相父,是你嗎……
流星越飛越遠,向著北方急速奔去,仿佛乘風而去的理想,它要去的地方,是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