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1:21 作者: 若虛

  一爵酒傾倒入腹中,魏延胸中的鬱悶還沒有排解,那澆下去的仿佛不是酒,而是熱油,砰的一聲燃起了煩愁的火焰。

  趙直悠閒地用兩根指頭端起酒爵,自在地呷了一口,閉著眼睛細細地品咂著、玩味著,贊道:「魏將軍打哪裡尋來的美酒,果然醇洌爽口!」

  見趙直這般舒坦快意,魏延不無羨慕地說:「元公好興致。」

  趙直嘓地飲完爵中酒:「我閒人一個,既不燮理政務,又不摧城拔寨,比不得將軍,國之棟樑,社稷基石。」

  魏延悶悶地嘆口氣:「我是什麼國之棟樑,說來,還不如做閒人!」

  趙直微微乜起眼睛:「哦?將軍何以自輕自賤,這三軍上下,誰不知將軍乃軍中巨擘,哪一次大戰少得了將軍!」

  魏延嘲笑了一聲:「虛辭罷了,不作數!」他又滿斟了一爵酒,依舊是一飲而盡,酒水下肚了,卻始終悶悶不樂。

  他把酒爵一蹾:「元公,你這幾日去看過丞相,丞相的病如何,能否好轉?」

  「不好說。」

  

  魏延揪著兩道眉毛:「唉!」

  「文長何故哀嘆?」趙直用玩味的目光望著他。

  魏延不甘地說:「丞相這一病,只怕就要退兵了。」

  「退兵就退兵,丞相病重不起,三軍無帥,也該退兵。」趙直說得很輕鬆。

  魏延睖起了眼睛,血紅的酒意從眸子裡翻出來:「十萬大軍出動,在五丈原耗了半年,說退就退,兒戲!」

  趙直心中一跳,不動聲色地說:「文長這是何意?」

  魏延醉意浮起,噴著焦躁的火說道:「丞相若早聽我言,出奇兵穿子午道,旬日之間長安已在掌握,關中之地盡歸我所有。此時別說是耗在五丈原種田,只怕已去洛陽墾荒了!」

  趙直聽著魏延這沒顧忌的大言,眉心一聳,倏忽又鬆開,他露出一絲弔詭的笑:「文長果然腹有經綸,好個志向!」

  「有志向又怎樣?奈何丞相不聽,數年北伐,寸土未辟,寸功未建,徒勞民力,空竭府庫,朝中非議不斷,將士寒心徹骨!」魏延越說越惱恨,砰砰地捶著酒案。

  一滴冷汗從趙直的鼻尖滾落,一顆心向上一躥,他按了下去,強作鎮靜地說:「可丞相如今病重,他為三軍統帥,值此非常之時,顧慮大局,權行退兵耳,至於他日該如何改變行兵之策,以後再說。」

  魏延哼了一聲冷笑:「一人病重,便致國家疲敝,所謂忘身為公,盡心無私,便是這樣嗎?」

  趙直只覺莫名寒氣穿透骨髓。魏延心中的怨氣太深太厚,他對諸葛亮雖然面上恭敬畏懼,其實心裡積攢了太久的讎隙,諸葛亮在一日,在那威重的權力下,他便強忍得一日,諸葛亮一旦江河歸海,誰能束縛得住這隻憤怒的獵豹呢?

  魏延瞠著兩隻圓滾滾的眼睛:「元公,你與丞相甚有私交,你說,丞相是何等心思?自他秉持國政,十餘年間,那手中權柄不讓出一分一毫,他是當真全心為公,還是貪戀權柄?」

  趙直乾笑了一聲:「我一介閒人,承蒙丞相瞧得起,做了府中的食客,與丞相清談耳,軍國政務一概不懂。」

  魏延喝了半日悶酒,說道:「元公,你為占夢大師,可否為我解一夢?」

  「好,文長但言。」

  魏延慢慢地回憶著:「我昨夜夢見頭上生角,不知占在何事上?」

  趙直心中狂跳,手心竟滲出了汗,他努力讓自己顯出喜色:「頭上生角……文長為軍中猛將,所謂麒麟之才也,麒麟有角而不用,此為不戰而賊欲自破之象也!」

  「不戰而賊欲自破之象?」魏延疑惑。

  「然也,」趙直灑脫地一點頭,「不戰而賊自破,不謀而事自成!」

  「不謀而事自成?」魏延眼睛亮了。

  趙直故意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凡事有急而操切之,亦有慢而隱忍之,將軍此夢,占在後者,若能忍耐,不行貿舉,善莫大焉。」

  「忍耐……」魏延低喃,笑容在酡紅的頰邊漸次開放,他像是想通了什麼,爽朗地笑了兩聲,拱拱手,「多謝元公良言!」

  趙直謙讓地一揖,兀自低了頭飲酒,眸中一點森冷的笑落在了酒爵中。

  這是一場夢嗎?

  孩子在花團錦簇的庭院裡奔跑,滿院的花開得潑辣鮮艷,猶如一面編織精美的氍毹,一直鋪到目力不能抵達的天盡頭。

  「小二!」是誰在喊他,他回頭看去,父母倚著竹簾,明晃晃的光芒映著他們含笑的眼睛,真像碧水裡遺留的珍珠。

  他咯吱咯吱地笑開了懷,嘴裡缺了牙,他應了一聲,卻轉了個彎,跑出了院子。

  他看見一株大桃樹,蓬蓬如車蓋的樹冠撐開成一片雲,樹梢上結滿了粉紅粉紅的大桃子,像是亮在天上的無數盞明燈。樹下站著許多孩子,他們跳著鬧著,想要去摘樹上的果子,卻是夠不著。

  「你能摘到嗎?」有人拉住了孩子的衣襟。

  孩子自得地昂起頭,他把外衣褪去,上衣打了個活結,袖子挽得高高的,雙手環抱樹幹,噌噌噌地往上爬。他像一隻敏捷的松鼠,越爬越快,很快就爬到最高處,將一個最大最圓的桃子摘在手裡,衝著樹下招搖地晃了又晃。

  樹下的孩子爆發出一片興奮的歡呼,有的鼓掌,有的跺腳,有的哼起了自編的小曲,有的搖著胳膊滿地里跳舞。

  「諸葛亮真厲害!」

  「扔下來,把果子扔下來!」

  他們喊叫著、誇讚著、鼓勵著,孩子越發地得意了,一個接著一個摘了桃子扔下去,孩子們彈起身體,四處捕捉著飛墜的桃子,接住了的舞之蹈之,接不住的垂頭嘆息。

  孩子朝樹冠中心爬去,他看中了一隻更大的桃子,身體匍匐成一條彎曲的弧線,手掌扶著伸展的樹幹,一點點挪動著。可是忽然,那樹幹撐不住孩子的身體,向下猛地一彎,孩子失去了依附的重心,從高空直直地跌落下去。

  同伴們驚呼起來,無數雙手伸向空中,想要接住孩子的身體,孩子在半空中驚駭地大呼,他向上揮舞著雙手,似乎想要抓住點什麼東西,可是急速墜落的時候,滿手抓來的都是無形的空氣。

  身下一沉,一雙雄健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氣,扭頭一看,一雙清澈的眼睛裡含著嗔責,更多的卻是關心。

  「小二,你又調皮了!」他溺愛地埋怨道。

  孩子吐吐舌頭,忽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叔父,你來了!」他歡喜地叫了起來。

  叔父也開心起來,抱著他滿地打著轉,一面轉一面大笑,他跟著叔父一起笑,心裡無比喜悅。

  叔父的笑聲漸漸消弭,那溺愛溫情的擁抱也像霧氣一般散開無蹤。

  面前有層迷霧緩緩盪開,孩子置身在青山綠水間,哦,他發現自己不再是孩子,而成了一個清俊靦腆的少年。

  這是隆中嗎?水流旖旎,山巒起伏,農人的歌謠隨風飄飛,像風箏一般飛向高渺的天空,空氣里彌散著淡淡的花香,像酒一般迷醉了人心。

  「孔明!」甜絲絲的聲音在叫他。

  他一回頭,看見一座草廬的廊下立著一個粉妝的女子。

  「二姊!」他笑著迎了過去。

  女子手裡捧著針黹,她點點少年的肩膀:「瞧瞧,外衣上好大一個洞,脫了,二姊給你補。」

  他嬉笑道:「脫了多麻煩,就這樣縫吧。」

  女人瞪了他一眼:「身上連,討人嫌,你想討人厭棄,將來討不著新婦嗎?」

  他笑著紅了臉,聽話地脫下外衣,女子挽過衣衫,牽了針線,認真地補將起來。那一雙纖長白皙的手飛上飛下,指尖連著細細的線,仿佛在挽著一朵花,花瓣戰慄,花蕊搖曳,他看得出了神。

  左穿右出的針線來往如飛,編織出一場絢爛的夢,一切的場景都模糊了,他聽見了許多聲音在呼喊他,像天上落下的輕雪,揉在耳邊,不冰涼,卻很柔軟。

  是他的朋友,他的至交,他們捧著酒罈子,抱著書冊子,抬著棋盤子,擊著缶,唱著歌,歡暢的聲音和著高天上的燕啼,清澈美好,又意氣風發。

  真是絕美的場景啊,生活像釀在窖里的一壇酒,理想發著酵,歡樂勾著曲,這浪漫的、詩意的青春圖畫啊,那麼讓人留戀,讓人永世難以忘懷。

  只是一瞬間,那完美的圖畫被撕裂了,醇香的酒味沒有了,朋友的歡歌消失了,陽光忽然退縮到了黑暗背後,硝煙、鼓號、死亡充斥整個世界。他看見血流漂杵、屍橫遍野,萬里山河被千萬鐵蹄踐踏,碎成了爛泥一般。

  高高的台層壘起來,袞服冠冕的皇帝站在上面,他在萬千人群中向自己招手,熟悉的微笑被陽光調成最明亮的色彩,他昂揚的聲音被溫暖的風盪起來,盪向渺遠無垠的天空。

  孔明,你等著,總有一日我會……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皇帝哪,於是便義無反顧地跟隨他的聲音奔跑而去,仿佛那是命定的信仰,從此千山萬水,萬水千山,再也不能捨棄。可卻在即將靠近的一霎,耳際轟隆一聲巨響,濤濤長江自天墜落,高山崩塌了,河水泛濫了,白得像死人臉的長幡扎滿了空蕩蕩的宮殿,挖心掏肺的哭聲像冷風,一夜之間遍傳千里。

  熊熊火焰肆虐燃燒,是夷陵的大火嗎?火中奔跑著數不清的人,他們號哭著、慘叫著,被燒得面目扭曲、骨骼焦黑,轟隆隆,天空一陣驚雷爆裂,傾盆大雨呼嘯而落。

  雨,好大的雨,澆滅了肆虐的火焰,水漫上來,洶湧澎湃,像天上落下的洪水,將他逐漸吞沒了。

  他在水底沉落,越墜越深,沒有光,沒有聲音,黑暗是一種無法描述的安靜,他想,這也許就是最終的結果吧。

  他從跌宕的夢裡緩緩甦醒。

  一滴冰冷的水珠掉下來,啪地滾在臉頰,他被這水滴激得微微一顫,脖頸艱難地向一邊轉動,又一滴水珠滾在眉間。

  他看見一張被悲痛扭曲得五官變了形的臉,嘴角癟成了一條線,鼻翼一張一翕,使勁地忍著那壓抑不住的痛哭,他從發乾的嗓子裡發出嘶啞的聲音:「傻孩子,別哭……」

  「先生……」修遠跪在床邊,雙手把著硬邦邦的床沿,手指死死地摁了下去。

  諸葛亮慈愛地笑了一下:「怎麼總是哭鼻子?」他注視著修遠,在心底慢慢地盤算著一個數字,「你今年有三十九了吧?」

  「是。」

  諸葛亮嘆息著:「先生的修遠也年近不惑了……」他從被底滑出一隻手,乾枯的手指碰了一下修遠的胳膊。修遠伸手握住了諸葛亮的手,很涼,他焐了很久,可總也焐不熱,像是先生的身體從裡到外都涼透了。

  「你跟在我身邊有二十六年了。」諸葛亮的聲音很低,卻清晰得像寂靜夜裡開出的一朵花。

  修遠點點頭:「是呢,二十六年,真快。」他嘆口氣,眼睛裡閃出孩子氣的笑,用充滿憧憬的口吻說:「還想要下一個二十六年,再下一個,再一個……」

  諸葛亮聽得好笑,可綻放一個完整的笑容太艱難,他不得已輕輕牽起唇角:「你要我活多少歲,才能滿足你無數個二十六年。」

  「那我不管,十個百個都行,便是讓我把自己的壽命借給你,我也願意!」修遠說得斬釘截鐵。

  諸葛亮注視著修遠,心中涌動著繁複的感情。這珍貴的赤子之心,像乾淨得不惹塵埃的一泓水,可你將那赤誠的純心毫無保留地獻給我,我卻帶給你半生的辛苦竭蹶,讓你成為我這一生對不起的又一個親人。

  「修遠,」諸葛亮的聲音低到了頸窩處,「先生不能與你歸故里了……」聲音像初冬時節飄起的輕雪,一片一片地緩緩零落。

  修遠先是怔愣,驀地明白過來,所謂歸故里,是歸長安,那是他的故鄉,也是諸葛亮一生的夢想,可這夢想再也不能實現了。

  他曾經有過與先生同歸故里的願望,他把自己的小心愿放在先生那宏大夢想的帆船上,乘著風,踏著浪,撥著槳,先生往前走一步,他也往前走一步,到那一日天下歸一,小心愿與大夢想一併實現,想來該會是極致的幸福吧。

  可是,當帆船擱淺,江河乾涸,當夢想成了虛念,小心愿只能是失了沃土的種子,永遠沒有破土發芽的那一日。

  回不去的長安,歸不了的故里,一生最深的遺恨,便這樣留下了。

  修遠實在受不住了,壓不住的哭聲透出胸臆,耍賴似的嗚咽道:「我要先生,要先生與我歸、歸故里……」

  諸葛亮微微嘆口氣:「不要哭。」他想拍拍修遠的肩膀,給他一個安慰,卻覺得抬手也乏力得很,只能用手指勾一勾他的衣袖。

  「你再哭,先生也要哭了。」諸葛亮半威脅半認真地說。

  修遠狠狠地擤著鼻子,把眼淚也擤了回去,慢慢平復心情。他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站起身走到一面案前,雙手一探案上一個加了蓋的銅甌,不禁大鬆了一口氣:「溫熱合適,正好!」他轉過頭說道:「先生,我剛來時去軍廚那裡端來一甌粥,你現在吃不?」

  諸葛亮躺著有一會兒沒有動,坍塌下去的精神一點點恢復,慢慢地把臉轉向修遠,笑意寬泛了一些:「好啊。」

  聽諸葛亮有了進食之意,修遠不禁大為開懷,他將蓋子揭開,從旁邊的木盤裡拈起一把銀勺,一面攪著粥,一面端起銅甌,輕手輕腳地坐到了床邊,一手扶起諸葛亮,給他身後放了四個靠枕。

  粥很清淡,只是白米加了些剁得細碎的甘草,卻煮得很黏,輕舀起來,粥在勺子裡微顫,亮晶晶的像顆粒圓潤的珍珠。

  那一小勺粥咽下去,費了很大力氣才滑進胃裡,甘草很甜,可吃在嘴裡卻嘗不出滋味,只覺得是在嚼著黏糊糊的東西,吃了兩口,便覺得胃裡泛起噁心,他知道自己是吐不出的,不過就是習慣性的沒食慾。

  他推擋了一下:「放一下,有些累。」

  第三勺粥剛剛舀起來,修遠的手一抖,勺子翻了個,粥滑入碗裡,他霎時紅了眼睛:「先生,你是長期勞煩,以致陽氣虛衰,陰寒內盛,脾胃弱到了極致,因此胃口不開。你現在要補胃,慢慢把這胃調養起來,第一要務就是多吃。」

  諸葛亮忽地一笑,笑容在凹陷的雙頰邊一滑,因為無力,又很快地流到了下齶:「傻小子如今也會看病了?」

  修遠低頭將眼睛在肩上擦了擦:「久病成良醫,先生常年身體不好,不知不覺我也知了醫理皮毛。」他說得傷心,想哭又怕諸葛亮擔心,只好扯出一抹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諸葛亮浩然一嘆:「放心,我今天一定吃,只是想歇歇,好嗎?」

  修遠哽咽著「嗯嗯」作答,將銅甌放回案上,重新蓋好,折身返回諸葛亮身邊,越看諸葛亮越覺得心如刀絞。

  燈光一暗,似乎有人進來了,腳步聲很輕,仿佛細沙撒落,諸葛亮輕聲道:「是元公嗎?」

  趙直愕然:「你有千里眼不成?」他低頭走入里帳,觸目一見諸葛亮,登時不忍卒睹,下意識偏了一下頭。

  諸葛亮察覺出他的異樣,他竟以為有趣:「我嚇著你了?」

  趙直鎮定了一下,把臉轉了過來:「有點吧。」

  諸葛亮容然自如地說:「天不怕地不怕的趙元公,也會被諸葛亮嚇住,我心甚快!」

  「你什麼時候能不刻薄!」趙直剜了他一眼:「諸葛丞相,你一日不刻薄一日不舒心嗎,積點口德吧!」

  諸葛亮粲然地笑了一聲,笑聲很輕也很短暫:「元公來此,若是有事,可言之無妨。」

  趙直坐正了身體,微微把聲音放低了:「你讓我去先鋒營探口風,只怕難以服膺,那人心中芥蒂太深,恐有不測之難。」他的話說得隱晦,可意思卻並不模糊。

  諸葛亮沒有說話,乾枯的手指在被褥上輕輕一動,仿佛悄然彈撥的一個念頭,卻很快不動了。

  趙直又道:「我只能讓其在此非常時期按捺不動,至於身後事……」他搖了搖頭。

  「多謝,」諸葛亮露出很淺的笑,「身後之事,亮已謀定。」

  趙直看了諸葛亮半晌,這個衰弱得像根枯木的男人,他便是倒下了,胸中只要殘存著一口氣,他便不會停止思考。

  「你不放心的事太多。」趙直帶著責備的語氣說。

  諸葛亮微微頷首:「是,很多不放心,不放心陛下,不放心社稷家國,皆因這不放心,便卸不下負擔,一生到頭,終究是個勞碌命。」

  「你累嗎?」趙直問道。

  「累。」諸葛亮誠實地說。

  趙直咳了一聲:「你縱算累,也不會讓自己歇下,便是死到臨頭,依舊想著國家事,想著江山社稷。你這個人,對自己無情無義,對家國黎民卻絕不虧欠。」

  「難得聽元公誇讚,諸葛亮多謝!」諸葛亮顯出半個笑容,頃而寂寂輕嘆,「其實,我對很多人都無情無義。」

  「都有誰?」

  「那些死去的人。」諸葛亮神色悽然。

  「馬幼常算嗎?」趙直小心地吐出一個名字。

  諸葛亮翕動著嘴唇:「算,」他吞吐了一會兒,「還有張君嗣……」

  漸漸地,諸葛亮的聲音像被水打濕了,「我的大姊、二姊……每一個親人……」他蒼白的面頰浮起一絲悲酸的笑,「很想給江東的兄長寫一書,可惜沒力氣,也沒時間了……」

  他澀澀地轉過臉,目光清冷如水:「就算有力氣有時間,又能寫什麼呢?那就不寫吧……來這世上走一遭,遺憾總要留下,我怎敢求全責備……」

  「元公,我一生皆在求全責備,行至今日,才知那不可能……」他愴然地說,眸中宛然有霧,卻沒有淚。

  趙直陡然生出惻然,可他覺得自己的情緒很可笑,像諸葛亮這樣驕傲的男子,不需要別人同情他。趙直自負參透天機,對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可在這個男人的死亡面前,所有的超脫竟然潰不成軍。

  「你怕不怕身後議論?」趙直問出這個問題,惹出了自己的眼淚。

  諸葛亮綻開了通透的笑:「擔當身前,何懼身後?那些非議,由得他們吧。」他微仰起面,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年的歷史屏障。

  李福到五丈原的時候,是八月二十五日。

  五丈原在他眼裡像是蓄積了太多悲傷,武功河安靜地在寬闊的河床中流淌,清澈的碧水分明如同哀愁的眼淚,浪花穿透堅硬的石塊,水汽蒸騰飄浮於河岸,周圍的山麓籠罩在濃濃的霧氣中,山勢連綿有多遠,霧氣便有多遠,塬上塬下的霧連成了水簾,秋風盪了又盪,撲到人們的臉頰上,仿佛只要你來到五丈原,便會哭泣。

  陽光在層雲間積壓滲透,透明的光線背後隱隱地浮現幾片蔭翳,有風自朔北荒漠吹來,也許明天就要下雨了。

  李福匆匆趕去中軍帳,從堆放整齊的卷帙間邁步,徑直走到裡間。

  潮熱的中軍帳內,費禕、姜維、楊儀和修遠團團地圍住諸葛亮,他竟清瘦得讓人心疼,花白的頭髮僅用灰色幘巾略略一束,全都撒在瘦而寬的肩上,身子虛弱到了極致,每動一下都要人攙扶,膝蓋上放著一冊文書,卻沒有力氣翻動,唇邊有淡淡的紅色,難道是血嗎?

  「坐吧!」諸葛亮費力地對他一笑。

  李福壓抑著滿心的辛酸,抹了一把眼淚,哀淒地斜歪著坐下。

  諸葛亮就著修遠的手飲了口水,喘息道:「我說的話,你們都記下了吧?」

  「記下了!」費、姜、楊三人同時清晰地回答。

  諸葛亮點點頭:「好的……」

  「下官等現在就去籌備,不耽誤丞相正事!」楊儀說,臉上浮現了幾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神色。

  「好的……」諸葛亮的回答越來越小聲。

  三人起身拜了拜,轉身便要走,楊儀當先跨步走在了費禕前面,竭力地壓抑著喜色,迅速地離開了諸葛亮的視線。

  諸葛亮把目光送給李福:「孫德,自成都而來,車馬勞頓了!」

  李福謙卑地笑著一讓,便道:「陛下遣福省視丞相病情,咨以國家大事!」他所來是為咨問後事,可是明白的意思不能明白表達,總要拐兩個彎。

  諸葛亮淡淡地輕笑:「孫德來意,亮已盡知,國家大事,實乃亮身後之事否?」

  李福被說中心事,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見諸葛亮重病中仍然思路清晰,他不免欽佩,一派唏噓後,誠懇地說:「誠如丞相所言,福代天子諮詢國事,丞相百年後,有何至言囑託?」

  諸葛亮費力地指著擺放在床頭文書最上面的一卷簡牘:「拿過來!」修遠捧了簡牘遞給李福。

  「這是亮的遺表,煩孫德呈給陛下!並請呈告,臣一身係為官家,不余資財,望陛下不可恩蔭子孫過重,不使內外有別,親疏有分!國家體制切勿擅改,臣昔年所用之人不可輕黜,陛下當能納之!」他說得很仔細,每說一句都會停一下,是在積蓄力氣,也是為了讓李福能聽得清楚。

  李福的眼淚隨即流下,哽咽著接過遺表,虔誠地揣入懷裡:「丞相還有何吩咐?」

  「請告訴陛下,臣有負陛下厚望,不能克復中原,還於舊都,愧對先帝託孤,愧對陛下聖恩,愧對江山社稷!」他連說幾個「愧對」,聲音漸漸顫抖起來。

  「望陛下毋以臣死為念,虛納諍諫,寬容待士,臣當含笑九泉!」諸葛亮的眼底微微泛了一絲水波,他向內偏過頭,把那憂傷掩飾過去。

  李福一一答應,兩隻眼睛哭得腫了起來,大帳內瀰漫著強烈的悲傷情緒,所有人都忍不住悲泣。

  諸葛亮把頭慢慢轉向那些哭泣的人們:「還有一事,也請孫德進告陛下,臣死後當葬在定軍山,山可為冢,僅以時服殮身!」

  他稍稍地立起了身體,微微露出了沉靜的微笑,似乎看見了定軍山的一脈水波,滿地芳草,十二座山峰相連成蜿蜒長龍,登上高峰極目遠眺,可以望得見長安。

  中軍帳內安靜下來了,像是被哀傷的水流包圍著,沒有問事官員的問話聲,沒有穿梭的腳步聲,也沒有哭泣和嘆息。

  諸葛亮定定地出了會兒神,他望著空蕩蕩的中軍帳,目光緩緩地轉向床邊的一紮文書:「修遠。」他發出了微弱的呼喚。

  「先生,您說。」修遠聲氣下泣地說。

  諸葛亮喘息出碎裂的聲音:「書……」

  修遠怔了須臾,這才意識到諸葛亮說的是擱在文書上的那袋信,他拈起絹袋的兩個角,捧過來給諸葛亮看:「先生,是這個嗎?」

  諸葛亮點點頭:「這裡面有給瞻兒的書,你交給他。告訴他,勿存虛妄,勿生惡念,書中所言他此刻或是不能體會,將來他長大了,自然會明白。」

  修遠嗚咽著答應,緊緊地捧著那絹袋,只覺得是捧著一顆飽含淚水的心。

  諸葛亮勉力地偏過身體,望向床幃邊的羽扇,扇面上的金絲勾勒出的圖譜清晰可辨,一針針細膩平整,仿佛連綴起了沉甸甸的一顆心。

  這羽扇伴著他走過了二十七年,從一個隆中的白衣青年到後來的季漢丞相,每一次勝利的喜悅,每一次失敗的痛苦,每一次歡樂,每一次飛揚,每一次悲傷,每一次委屈,它都與自己相依相伴,像個貼心的好朋友,須臾不離,忠心耿耿。

  他記得,那年,在他離開隆中的前夜,妻子把這柄羽扇遞到自己面前,她說,這扇面上繡著八卦與星空圖,行兵布陣,治國安邦,總能用得上,倉促之間若是遺忘了,舉起羽扇,心中便即瞭然。還有一層意思妻子沒說,可是他知道,看見這羽扇,就像是看見她,看見他身後那永遠都在等待他的家。

  二十七年間,這扇子破損了好幾次,每次都是妻子修補完好,後來女兒大了,也幫著修補過,看這條線,便是果兒的針線活路。哦,對了,還有南娭,那個小字不是她縫的嗎?纖細得像她本人一樣,溫婉如水,一生無爭。

  他向羽扇一指:「修遠,把扇柄上的玉麒麟卸下來!」

  修遠沒問為什麼,他啜泣著拿過羽扇,輕輕拆下扇柄上的白玉麒麟,麒麟摔斷了頭,只有個殘缺的身子。

  他把玉麒麟輕輕地交給諸葛亮,諸葛亮握住玉麒麟默思道:「這個送給南娭吧,雖然不完全,總也是玉,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至於果兒,我還給她自在,希望上天能多留她幾年,她能真的快樂!」

  他又看向修遠:「修遠,送你什麼好呢?」

  修遠哭著拼命搖頭:「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先生能活著!」

  諸葛亮祥和地一笑,眼裡流露出父親般的溫柔:「我也還給你自在,我若是不在了,便放了你回家。你妻室兒女日日翹首以盼,這些年難為你了。你回去吧,做一個普通人,若有困難,告訴夫人一聲,她一定盡其餘力!」

  修遠哭得發不出聲音,撲騰跪倒在床頭:「先生,修遠什麼都不要,只要你活著,只要你活著……」

  「不要哭……」諸葛亮顫巍巍地抬起手,輕撫上修遠發抖的肩膀,可他力氣不多,只拍了一下,就軟軟地滑了回去。

  「不要哭,好好活著,知道嗎?」

  「先生……」修遠哪裡能夠止住悲音,雙手拽著床沿,摳得指甲生痛。諸葛亮再次舉起手,終於撫上了他的頭:「不要哭,先生還有話要囑託你,你聽我說。」

  「先生,你說……」修遠抬起淚水縱橫的臉,答應一聲哭一聲。

  「告訴、告訴夫人……」諸葛亮的聲音漸漸起了悲意,像是水面忽然濺開的漣漪,「她是我一生的知己,我的心意,她都能明白……我一生為國盡忠,卻虧欠了家人,如今來不及彌補了……」他停了一刻,緩緩收住了哀音,「我雖身死,還要勞煩她照顧家人,果兒、瞻兒還得仰她照應……」他將手指滑向枕下,摩挲出薄薄的一張手絹,「這是昔年我們在隆中時她親手所縫的手巾,上面有她繡的一篇詩,她看了就什麼都明白了……」

  修遠顫抖著接過那輕軟的手絹,微暖的絹帕臥在掌心,宛若一片初生的嫩葉,其上用紅線繡著一行行娟秀清爽的小字。

  「好,先生,我都記下了。」

  諸葛亮輕輕按住修遠被淚水濕潤的雙手:「我死之後,把我留給他們的信物帶回成都,帶回去,帶給他們……」

  修遠悲戚地應諾著,他把身體深深地埋在先生的手上,說不出一句話,連哭聲也被絕望的悲痛沉沉地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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