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2 07:31:17
作者: 若虛
最後一份諸葛亮病危的信在八月中旬傳到了成都。一個多月的時間,連續發回五份告病表,第五份,也是最後一份,是以乘傳加急火速送回成都。
自漢中到成都的十來個驛亭備馬轉運時,沒人能想到郵吏背囊里的文書承載著一個沉痛得令人不忍卒睹的悲傷消息,關切季漢命運的文書在八月十三終於抵達成都,文書幾次輾轉人手,從郵吏到黃門,再到尚書台,最後是皇帝。
皇帝拿到印了紫泥的加急文書,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在此之前,他已收到了四份告病表,連續疊加著告訴他一個事實:諸葛亮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第一份里只是說諸葛亮舊病復發,正在細心調養,第二份里已經病體沉沉,痊癒恐需多日,到第四份竟是臥床不起了。
他每讀一份,心便會沉下去一點,讀至第四份,那顆心已沉到不見天日的暗黑淵藪,一時百般計較,遣了數名太醫趕往五丈原診病。於是這一月有餘,自成都到五丈原之間,快馬疾馳,來往如梭,送出去的是醫療重症的杏林妙手和皇帝滿心的期望,送回來的卻還是一份比一份沉痛的告病表。
而現在,這一份又會是什麼呢?
他閉著眼睛拆開了信上的封泥,鼓足莫大的勇氣才將那文書讀完,信的內容很簡單:諸葛亮病勢轉重,多日不起,不知何日方瘳,請陛下遣使來軍前籌謀事宜。
文字很是含蓄隱晦,然而字裡行間掩不住那死亡臨近的腳步聲,殘剩的生命似是秋天成都飄起的枯黃葉子,飛入茫茫蒼穹,永遠都追不上。
相父要死了?閃入腦子的第一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慄,他緊緊地拉住衣袍,寒冷如鬼魅般偷襲著他的五臟六腑,把靈魂都凍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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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跳起來,在屋子裡不知所謂地亂跑亂跳,瘋狂地哭喊著:「相父要死了,相父要死了!」
不,他好像沒有喊出來,那些絕望的聲音都在內心深處迴環往復,那是靈魂的痛苦呻吟。他沒法說話,只是一味地奔跑,圍著房間兜圈子,撞倒杯盤碗盞、宮燈繡囊、沉木香案。他奔一路,一路滿是碎了的瓷片,裂了的漆器,爛了的布絮,一片狼藉,一片悽惶。
「陛下!」很多聲音在耳邊迴響,無數雙手在拉扯自己的胳膊,幾十隻眼睛像浸濕的琉璃瓦,沒被太陽烤乾,全都流著骯髒的水。
「相父!」他終於喊出了聲,臉上淚水橫溢,卻不自知。
「陛下節哀!」一個內侍下死力地扶住皇帝,他不知道那文書里寫的是什麼,還以為是諸葛亮駕鶴西去了,以至皇帝哀心過逾。
劉禪淚水充盈的眼睛裡忽然刀光劍影:「你敢咒他,狗奴!」他揚手給了內侍重重一巴掌,仍不解恨,飛起一腳狠狠踹去,厲聲道:「拉出去,笞殺之!」
內侍嚇蒙了,搗蒜般把頭磕得砰砰響:「臣知錯了,陛下開恩,饒了臣!」
「打死打死!」劉禪發瘋一樣地狂呼,宮門口的侍衛甩著手臂衝進來,拖麻布般拽了哭天搶地的內侍出去行刑。
劉禪紅著眼睛四面環顧,他想要找點什麼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可這偌大的宮殿裡,處處是晃動的人影,仿佛被風吹亂的雜草,就是沒有他想要看到的人,也沒有什麼能讓他感到安全,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虛脫般一跤坐在地上,任性地擋開攙扶他的內侍,抱住雙膝嗚咽悲泣,哭聲越來越大,到最後竟至號啕橫哭。
先生,你要走了嗎?
還記得荊州嗎?長江近在咫尺,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最喜與你泛舟江上,舟行遲緩,風帆高張,艄公的悲壯號子順江風迢遞遠去。你在船頭,我在船尾,船漿搖搖晃晃,身體也跟著晃起來,晃起來,晃去那天地的盡頭,無論去到哪裡,總會有你陪著阿斗。
獵獵江風帶來你的琴音,我在船尾向你招手,望見你飄在風裡的身影,白衣勝雪,悠然美好,你對我輕輕一笑,說話的聲音也如這琴曲般輕寧而富有磁性。
「阿斗,看什麼呢?」
「先生,你真好看!」孩子痴迷地說,他把手放進了江水裡,一川水波落滿了陽光的影子,陽光從手心裡穿過,每片光亮里都開出一瓣微笑。
先生,你要走了,依戀留不住逝去的生命,渴望停不了匆忙的死亡。
你要走了,走了,不回來了,看不見了,聽不到了……
成都在八月十五這天派了李福去五丈原。
實際上,是不是要派人去,派誰去,都是蔣琬的主意,臨到商榷妥當才呈遞皇帝請示,皇帝什麼都沒有反對,僅僅吩咐了個日期。
圓月當空的八月十五,李福領命北上,去之前向皇帝辭行,皇帝執意將他送出宮。李福本來以為皇帝有許多話交代,可一直走到宮門口,皇帝也只是呆呆地吐出幾句廢話,而後歪了歪頭,沒精打采地出起了神。
「陛下,臣當北上致意丞相,陛下還有何交代?」李福的聲音很是清亮,他怕發呆的皇帝聽不見。
皇帝像從夢裡醒轉,茫然地看著李福,恍惚在看一個臉生的陌路人。許久,他從舌頭底下發出模糊的聲音:「嗯,早去早回。」他不說話了,仿佛又被一場夢拖走了。
李福磕了個頭,起身牽馬離去。
燈火黃昏的時辰,成都的街衢巷陌都是匆匆歸家的人流,唯有這一乘馬奔去相反的方向。
李福走了很遠,回頭一望,皇帝仍在宮門口。
翠綠的車輦流蘇下,那張年輕的臉像沒有輪廓的雕塑模子。
八月十五的月亮極圓,月光碎玉般零碎四野,有的落入草叢中,有的漂浮在渭水上,有的灑在稻田裡,垂天幕布上還有點點星光,卻都比不上月亮的光輝,只為月亮做了光芒的陪襯。
「真是一輪好月亮!」司馬懿抱著手臂,眺望著圓得像玉盤的月亮。
「果是好圓的月亮!」眾將附和。
今夜魏營擺起了中秋宴,因為賞月,宴席便露天而設,擺了兩溜酒案,魏軍將領各自落座。因無戰事,心裡閒得發慌,逢著歡宴,放開了懷抱盡情暢飲,十幾爵灌下肚,酡紅了雙頰,酒嗝兒帶著熏人的濁氣連串地噴出來,自己還道甚是香甜。
司馬懿舉爵小口一酌:「如此好月色,如何五丈原竟毫無動靜?這好景致,與敵人一同臨水對酌,也不失一樁雅事!」
郭淮醉意矇矓地笑了一下:「諸葛亮那沒情調的死板人,他哪有雅興對月飲酒,豈知人間風流快慰,哈哈!」
「那是!」胡遵一拍大腿,「那個老古板,一輩子沒享過人生至福,活活得憋死!」
頓時糙話滿天飛,喝得東倒西歪的魏軍將領扯嗓子亂嚷一氣,葷話髒話爛話像噴鼻的酒氣彈上天,越發的不堪入耳。司馬懿滿不在乎,自顧自斟酒品味,聽得耳中污言穢語如潮湧動,還當是侑酒之樂。
「諸葛亮是不是染疾在身,一病不起?自上月起,蜀軍營壘則如死水一潭。上次蜀軍遣使者來營挑釁,大將軍不是問出諸葛亮食少事煩嗎?他這般勞苦終日,又顛沛苦寒軍營,怕真是不行了!」喧囂中傳出夏侯霸的聲音。
司馬懿手中的酒爵一停,緩緩地放下,案頭的光影流溢在眉宇,蔭翳般久久不去。
「諸葛亮,是不是真的病了?」他自言自語地問道。
「那老東西病了才好,最好一命嗚呼!」郭淮拍著巴掌笑喊道,引得滿席的將軍們都跟著像瘋子似的狂笑。
司馬懿撒去一眼,眾將已是爛醉如泥,滿口的話愣不成了樣子,只有夏侯霸還清醒著。「仲權,」他拿定了一個主意,「仲秋之夜,恐要勞煩你一二了!」
夏侯霸隱隱有所體悟,側身拱手道:「大將軍儘管吩咐,末將無有不遵。」
司馬懿讚賞地一笑:「夏侯將軍果真深明大義!」他凝了面色,叮嚀道:「你立刻遣兵五千前往蜀軍行營,到了中軍行轅,只在營外擂鼓造勢,若蜀軍不出營,則奔赴攻伐,再傳信中軍,我軍立刻大舉進逼:若是出營會戰,可立刻收兵,不得交鋒!」
夏侯霸細細地斟酌著:「大將軍莫不是想試探諸葛亮病情?」
司馬懿眯起了眼睛,卻不說是或不是,兩隻手指夾住酒爵,曖昧不明的笑在微紅的臉上蕩來蕩去:「可速去遣兵。」
夏侯霸再不問了,他整整衣冠,起身長拜,甩開手臂,大踏步走去遣兵點將。
酒爵送到了口邊,司馬懿久久地舉著,卻一直沒有飲下,頰邊的笑容淡了下去,一絲憂鬱浮了上來。
「諸葛亮,你不是真的要死了吧。」他低低地說著,將那一爵酒飲得滴水不剩。
藍黑的夜空中黏著一輪圓圓的月亮,像一個含睇的笑臉,月光一縷一縷如秋風般揉在五丈原上,光芒柔和而皎潔,純白得似乎在莽原上落下一場初冬的雪。
夜風習習,繞得滿面清冷,魏延像攜著一身的火,衝進了中軍行營。那森涼夜風也沒吹滅他從裡到外的煩躁,還未到中軍帳,便見一人從裡間出來。映著月光,那人的臉極像戰場上橫屍許久的死人臉,慘白、浮腫、陰冷,使人厭惡,也使人害怕。魏延走得快,那人走得慢,兩人一不留神,打了個剛剛好的照面。
「呀,魏將軍,這好晚,你來做什麼?」楊儀笑得像扣著一張假面。
魏延心裡叫了一聲「晦氣」,挑起眼睛說:「自然來見丞相。」
楊儀笑容可掬:「有什麼著急事嗎?」
魏延看也不看他:「見著丞相自有定奪,楊長史自去忙你的事,不勞你掛心了!」
楊儀輕咬著牙只是一味地笑:「丞相如今病重不能理事,除非特別緊急之事,一體公務先交給我,再由我轉給丞相,魏將軍不知嗎?」
魏延正要邁出去的腳步收了一下,他扭頭看著楊儀滿臉收不住的明媚笑容,不由得一陣噁心。
「我自然是有要緊事,須得親自稟明丞相!」他斬釘截鐵地拋出這些話,全然不把楊儀的告誡放在眼裡。
楊儀的假笑越發放肆:「丞相有令,這幾日內,除非朝中詔令、軍情急務才直呈中軍,魏將軍是有多大的要事,還由不得我問一聲?」
魏延著實想一巴掌把他掀翻倒地:「先鋒營輪換士卒在即,須得請命兵符,你負得了這責任嗎?你管著中軍文信,可沒管著中軍兵權,楊長史莫非想越權代政不成?」
楊儀一張臉忽而白忽而青,正想挖掘兩句惡毒的狠話回敬,猛聽得營外喧囂驟起,哨樓上的士兵扯起嗓門歇斯底里地喊叫道:
「魏軍!是魏軍襲營了!」
中軍行營霎時如被炸開了鍋,聽得清晰的慌不迭地拿起兵戈欲出營作戰,沒聽明白的跟著同袍一氣亂跑,至於要跑去哪裡要做什麼,卻是茫然,又聽得營外鼓聲雷鳴、吶喊震天,愈加令營中士兵恐慌不知所措。
魏延急得揮起雙臂大聲疾呼:「不要慌,都不要慌!」他來回地喊道:「來啊,隨我出營擊退魏軍!」
「這是中軍行營,魏將軍不可擅自點兵!」楊儀提起聲音道。
魏延剛想發火,忽地若被冷泉淋下,那火氣硬是燒不起來。
蜀軍治軍嚴厲,前後中左右各軍皆有統領,彼此相互依靠彼此掣肘,雖共同支撐起密不可分的大漢軍陣,各營之間卻各有行權畛域,若然敢越軍代權,輕則褫職,重則死罪。魏延身為先鋒營統領,只可對先鋒軍發號施令,若非特許,絕不能擅自插手他軍事務,更不准調離一兵一卒。
可如今這萬分危急之際,若不遣兵退敵,豈非釀成大禍嗎?想要折回先鋒營調兵,但先鋒營與中軍分別駐紮在五丈原的兩邊,一東一西相距兩里有餘,彼此雖可相對而望,一來一去畢竟耗費時間。
「把你代掌的丞相印信拿出來,暫調中軍!」魏延急忙道。
「我所掌印信,管的是庶務,不可管軍政。」楊儀挑起了眼睛,這是拿魏延剛才說的話堵住了他的嘴巴。
魏延又氣又急,恨不得兩把撕碎了楊儀,他攥攥拳頭:「我去見丞相!」
「不行,丞相不可擅見,你要見他,須得由我通報!」楊儀扯住他的後衣襟。
魏延用力一撩:「走開!軍情緊急,你這文職懂個屁!」他舉手一推,竟將楊儀活生生跌出去一丈遠,直將他跌得口鼻流血,摔了個仰面朝天。
「丞相!」魏延不顧一切地衝進中軍帳,和迎面跑來的姜維撞了個結實,兩人都是一驚,對面一照,打量出對方的臉。
諸葛亮許是睡著了,被這忽然的喧囂吵醒,他扶著修遠的手艱難地坐起來:「出、出了什麼大事?」
「魏軍襲營!」魏延急吼吼地說。
諸葛亮凝神細聽,營外鼙鼓震天,喊聲猶如狂風卷塵,卻像是一直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再沒有靠近一步。他定定神,一字字很慢地說:「魏軍如此陣勢,又遲遲不見緊逼,恐是擂鼓造勢,為探我軍虛實,可即刻遣兵出營迎戰,魏軍必退!」
魏延當即一抱拳:「是!」他才往外邁了一步,又收回腳步,猶豫地說:「丞相,我不能調撥中軍之兵。」
諸葛亮自然知道魏延的用意,他當即道:「伯約,把三軍節符交給文長,由他暫調中軍,擊退敵軍!你則拱衛中軍,分部籌劃,俾得軍心穩定!」
姜維答應了一聲,取下掛在腰帶上的五寸長的金制節符,鄭重地交去魏延掌中。
魏延握著節符,手心裡燒灼起來,所有的慌張、惱恨、積鬱都被燒了個乾淨,仿佛頃刻間獲得了不能阻遏的力量,一切的憂慮煩惱都變得無足輕重。他捏緊了節符,深深一伏,急急地走了出去。
姜維也一拜,急急出營去安穩被襲營擾亂的中軍。
諸葛亮本是撐著一口倔強的氣,此刻諸事交代完畢,只覺得頭暈,仿佛一座沉重的山從天而降,一頭就栽了下去,嚇得修遠撲去他身旁,小心地搖了一搖:「先生?」
諸葛亮在枕上轉過臉來,綻開一個微弱而蒼白的笑:「沒事,不怕……」
兩聲斷續的安慰仿佛麻沸針,扎軟了修遠的一顆心,先生病弱如此,還在想著別人。修遠把臉埋低下去,眼淚掉在先生的肩膀上,冰涼冰涼的,不知是淚水涼,還是先生的身體在失去溫度。
諸葛亮抬起手指,輕輕拉了一下修遠的衣袖:「扶我起來。」
修遠抬起淚水橫溢的臉,用手背狠狠擦了,小心地攙扶起諸葛亮,在他身後墊起四五個隱囊。他捂住諸葛亮的手,冰涼透骨,仿佛凍僵的竹枝,他擔憂地說:「要不要宣醫官?」
諸葛亮沉吟著:「嗯……」
營帳的簾幕掀開了,楊儀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滿臉掛了花,血淚交迸著淌下來,一面走一面哭:「丞相,嗚嗚,魏延,魏延……」
諸葛亮只覺眼前一片模糊,楊儀的臉像麵糊糊似的和成一團,似乎是受了傷:「威公怎麼了?」
「魏延對我行兇,他想殺了我……」楊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因太傷切,幾乎要厥過去。
修遠聽得楊儀那刺耳的哭聲,厭煩得只想一棍子將他攆出去,他狠狠地瞪著楊儀,足尖一下又一下地鏟著地,似要將這個吵擾的小人踢飛。
「哦,」諸葛亮安慰道,「威公受委屈了。」
楊儀聽得諸葛亮這句話,便似溺水時逮住了活命的浮木,一下子來了勁:「丞相,你要為我做主,魏延擅闖中軍,妄圖僭越違令,我為維護中軍威嚴,加以阻攔,他卻對我行兇,此人暴戾兇狠,實不可饒恕!」他一面慷慨陳詞,一面手舞足蹈,兼之臉上涕淚橫流,活似一隻在氍毹台上跳火圈的大馬猴。
修遠實在忍不住了,衝著楊儀大聲道:「楊長史,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你與魏將軍那點私怨,這軍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醜事都傳至盟國去了,我朝使臣出使東吳,吳主竟問起汝二人糾紛,丟不丟人!丞相現正病重,本該靜心休養,偏還要為你們的私怨勞心勞神,你們於心何忍!你們就消停些,整日依舊吵嚷不斷,身為朝廷重臣,還不如鄉間老婦懂規矩,你是要活活累垮丞相,才甘心嗎?」
「修遠!」諸葛亮喝止,「哪容你多言。」
修遠憤憤不平地住了聲,可心裡是不甘的,口雖不言,眼睛還恨著。
楊儀被修遠這連珠炮似的責罵逼得無言以對,小心打量一眼衰弱蒼白的諸葛亮,病困得連喘口氣也極為費力,不免生出幾分內疚,磕巴著說:「啊,丞相,儀實在是情急,吵擾了丞相靜養,請丞相恕罪。」
諸葛亮溫和地笑笑:「無妨。」他瞧著楊儀臉上的傷,體恤地說:「威公,可速速去尋軍醫療傷。」
楊儀不敢再停留了,起身一拜:「丞相,儀請告退。」他倉皇地背過身,依舊是扶著腿,一瘸一拐地溜了出去。
修遠瞧著楊儀的背影,怒火還沒消,啐了一口:「活該被打!我若是魏將軍,先給他來二十個大耳刮子,再抽五十馬鞭!」
諸葛亮微微笑著:「小子今日僭禮了,敢罵丞相長史,若是按律令,你可是要受刑。」
修遠戛然收住怒氣,他認真地說:「我知道,我是過分了,可先生病不能起,他們卻仍為私利生嫌,也太顢頇了,若因此違反律令,我甘願受刑!」
「話雖說得過度,」諸葛亮緩緩地說,一絲笑容在眸中漸漸泛開,「可罵得很痛快!」
修遠呆住,他看著諸葛亮臉上那久違的促狹笑容,忽地明白了,霎時的百感交集讓他說不出話來。
「下不為例。」諸葛亮說。
「還有下次?」修遠瞠大雙目,「那我就不是罵了,我揮刀劈他出去!」
諸葛亮笑出了聲,可便是笑也太費力氣,他沒奈何地把笑意緩去了。
魏延和姜維進帳時,諸葛亮已歇得一陣,精神比之剛才好了許多。
「魏軍已退!」魏延說得鬥志昂揚。
諸葛亮點點頭:「文長辛苦了。」
魏延頓了頓:「我夤夜求見丞相,本為士兵輪換而請丞相兵符,適才帳外遇見楊長史,他以我不遵軍令,阻攔我報信,我因軍情緊急,心思紊亂,懶聽勸阻,衝撞了他,實是魏延之過!」他這話明是自責,實際也在指摘楊儀,數語之間,幾層意思錯綜複雜,若不是心思靈敏者,只怕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諸葛亮緊緊地抓住枕頭,打心底里翻湧的煩惱衝上胸臆,可這不平順的情緒只維持了須臾,他緩緩地放鬆了手,平靜地說:「文長實心為公,有此衝撞之舉,考其本心,實不為過,為大將者,當有大度之懷,因小事而橫於心,則大事無成。」
諸葛亮的話句句暗含玄機,魏延隱約體會出那語氣里藕斷絲連的深意,似是警誡,又似是勸喻,他呆了一霎,腦子裡轉了一轉,卻沒完全想明白。
「丞相請自安寢,魏延告退!」他俯首深揖,轉過背便要走出去。
「文長,」諸葛亮的聲音在身後輕飄飄地響起,像是慢慢攀過肩膀的細草。
魏延回過頭:「丞相還有何吩咐?」
諸葛亮淡淡地微笑:「文長許是勞累,忘了一件事吧。」
魏延呆了一霎,俄頃如同被雷霆直直擊打,劈得他眼冒金星。他尷尬地笑了笑:「魏延愚鈍,竟自忘記了。」他從腰後別出三軍節符,雙手捧了上前。
諸葛亮向姜維點首,姜維幾步上前,重重地抓住節符。
魏延忐忑不安地望向諸葛亮,諸葛亮的臉上始終掛著一絲靜穆的微笑,那微笑如春風和暖,沒有一絲不妥當,沒有一毫不適宜,卻讓魏延不寒而慄。
說不得的惶恐打心底蔓延到四肢八脈,背心像是爆裂開一朵又一朵的冰花,可他什麼都不敢說,也不敢多停留,急急忙忙奔了出去,像是稍微遲滯一點,那命就保不住了。
諸葛亮望著魏延的背影一嘆:「參疑相左,亂之所由生也。」
姜維本不想問,可又以為自己有責任問一聲:「丞相,今晚魏將軍和楊長史,是、是怎麼了?」
諸葛亮悵悵地道:「豈能有他,無非是兩心參商,皆懷私慾。我在一日,尚能保得兩全;若是江河歸海,只怕禍起鬩牆,稍有不慎,釀成大禍!」
姜維不禁心驚肉跳:「那該怎麼辦?」
諸葛亮仰首默想片刻:「此事非同小可,你雖謀略才幹出類拔萃,然乃心忠悃赤誠,做不得機詐權謀,這事就讓文偉去做吧,他定能保得社稷安堵。」
姜維仿佛明白了,其實更迷糊了。他看住諸葛亮,希望從那張臉上看出端倪,可看來看去,便像是在濃霧裡覓路,只是一片更深的迷茫。
修遠關切地說:「先生,你現下感覺如何,困了就睡一覺好嗎?」
諸葛亮盯著他輕笑:「困是不困,只是腹中有些飢餓。」
聽諸葛亮想進食,修遠樂得心裡要開出繁花來,這些日子以來,諸葛亮用膳極是困難,一碗白粥也要分五六次才能勉強吃完。最讓人揪心的是雖則吃下去,不過須臾又吐了個乾乾淨淨,這麼一番折騰,那吃下去的食物一丁點都沒有被身體吸收,反而讓沉疴病體遭了折磨。
「先生想吃什麼,我立刻去吩咐軍廚做!」
「隨便,什麼都行。」
修遠不禁雀躍,他對姜維說:「姜將軍,這裡你先看顧著,我去去就回!」
姜維微笑:「放心。」
修遠又重新給諸葛亮掖好被子,仍是不放心地打量了一番,這才一溜小跑奔出了中軍帳。
遠遁的腳步聲被夜風捲走了,諸葛亮悵然一嘆:「真是個傻孩子……」
他靠著休養了好一會兒,覺得身體裡凝聚了足夠的力量,手腕竟也可以稍微自如地抬起來,因說道:「伯約,煩你給我準備筆墨。」
「丞相今夜暫歇了吧,有什麼公文明日再寫好嗎?」
「我要給陛下上表,不能耽擱了。」諸葛亮的語氣很堅持。
姜維沒奈何,只好搬來一張書案橫在床上,捧了硯台、筆墨、簡牘穩穩地放好,細細地研好墨,毛筆在濃墨里輕輕一滾,筆尖在硯台邊滑了一滑,滴掉多餘的墨汁,再小心遞給諸葛亮。
諸葛亮握緊了筆,支頤一想,抖著手腕,落下第一個字。
輕巧的筆桿在手裡越來越沉,每一筆落下去都得耗費他許多的力氣,他努力地將那流逝的力氣攏起來,通通凝在手腕上,仿佛他握著的不是筆,而是刻鏤千秋碑文的刀鋸。
一筆,又一筆,不帶絲毫的敷衍,仍是一如既往的認真,每寫一個字,身體裡的力氣就跑出去一點兒,可他始終不肯放棄。他用左手扶住右手腕,兩隻手一起發力,勾點撇捺無一不規整標準。
姜維難掩好奇,他把目光悄悄地落在簡牘上,卻發現是令他不忍卒讀的文字。
「臣初奉先帝,資仰於官,不自治生。今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餘饒。至於臣在外任,別無調度,隨身衣食,悉仰於官,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內有餘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也。」
最後幾個字用了諸葛亮很多時間,他像是耗了太多精力,手臂軟得抬了數次才端正了寫字的姿勢。
「丞相,你這是……」姜維惴惴不安地問。
墨筆在「也」字上停了一下,諸葛亮握筆的右手輕輕顫抖著,仿佛在把某種哀傷的情緒壓入筆頭。勾勒完這鄭重的最後一畫,他慢慢地抬起頭,剎那,有淚光一閃而過:「是遺表。」
姜維的腳步一跌,沉重的昏暈像幕布般罩下來,他覺得眼前發花,表上的文字模糊起來,不是他看不清,而是眼睛濕潤了。
諸葛亮斜斜地靠下去,想要卷好奏表,卻再不能拔出力氣:「幫我收好,別讓修遠看見。」
姜維忍著眼淚捧起遺表,他終於知道諸葛亮為什麼要支走修遠,原來是擔心修遠看見他寫遺表,惹了他的傷心。
遺表在掌心裡慢慢捲動,森涼的簡牘冷得手指發顫,他猛地埋下頭,眼淚流進了嘴裡,他通通都咽了下去。
「先生!」修遠的聲音飄了進來,他捧著一個加蓋的銅缽小心地邁入帳內,乍看見床頭的書案筆墨,姜維垂著頭正在卷簡牘,埋怨道:「先生,你又寫什麼了?」
諸葛亮笑道:「寫了兩行字,不多。」
修遠生氣地擰了眉毛:「又哄我呢,你總是這樣不消停,病成這樣還寫呀寫,以後再有公文,讓我代筆不成嗎?」
諸葛亮和藹地一笑:「好,以後你代筆。」
修遠將銅缽放在書案上,將案上的筆墨捧走,再看姜維手裡卷著的簡牘:「這是什麼要緊公文?」
諸葛亮微沉了聲音:「軍政公文怎能無故打聽?」
修遠不敢看了,那壁廂姜維已卷好簡牘,摁了紫色封泥,放在了床頭一摞公文的最上面,回身時,他背過頭悄悄地牽著衣袖一拭,不知是在揩淚,還是在擦掉灰塵。
修遠疑惑,可諸葛亮既是發了話,他便不敢多問,忍著滿心的懷疑回過頭,打開銅缽的蓋子,喜滋滋地說:「先生,是麥粥,你聞聞,可香了!」
「哦,很好。」諸葛亮微笑,修遠在他身後又摞了兩個枕頭,讓他足夠立得起來。
修遠舀了一勺粥,掂了一掂,約莫覺得溫熱合適,才餵進諸葛亮的口邊:「慢點咽。」
勺里的粥很少,亮晃晃的,看著只覺得想吐,諸葛亮忍住那翻江倒海的噁心,硬逼著自己吃了下去。
粥很甜,是加了甘草還是飴蜜,吞入口中,甜味卻漸漸消融,唇齒之間只是一片苦味,咽喉里像是扎了一根刺,黏稠的稀粥吞得艱難,似乎喝下去的不是粥,而是稜角尖利的骨頭。
「好吃嗎?」修遠巴巴地問。
諸葛亮費力地含了笑:「好吃。」噁心感忽然湧上來,他一把抓住被單,惡狠狠地抽了一口氣,把那剛入口的粥湯硬咽了下去。
這一切都被修遠看在了眼裡,勺子落在缽里,他想稍微笑一下,淚水卻搶先滾落,他哽著聲音說:「不好吃就別勉強了……」
「不,」諸葛亮搖著重得幾乎要墜落的頭,「吃完了才有力氣做事。」
「先生,你還要做什麼?」
「巡營。」
兩個字的簡短回答讓修遠和姜維都吃了一驚,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看向諸葛亮。
諸葛亮認真地說:「魏軍今夜襲營,或者是司馬懿猜到我病重,則有此試探之意。自我病重,營中士卒多日不見主帥,難免不生猜心,兼之又逢今夜突變,軍心必定不穩。我若不巡查營壘,三軍何安?萬一生變,何能補救?」
「丞相之言雖善,然巡營勞苦,丞相病體沉沉,如何受得住這顛沛?」姜維不放心地說。
諸葛亮平寧地說:「無妨,可以棨戟巡營。」
諸葛亮歷來巡營皆以微服出行,不著棨戟儀仗,常常安步當車,細檢三軍;而今以丞相儀仗巡營,則是以車輦代步,雖可減輕勞苦,然風霜露重,諸葛亮病重孱弱,一夜巡查下來,萬一有個閃失,那真是得不償失。
「丞相三思!」姜維懇請道。
諸葛亮努力地抬起手,輕輕一擺:「我若不出,眾心難安,唯有巡營,方可安定軍心。不然,眾情擾攘,謠言播盪,一旦為魏軍得知,恐不僅是襲營試探。」
姜維還想勸阻,諸葛亮固執地說:「不必說了,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他的聲音很低,勉力含笑的眸子中閃過一絲清冽的光,不知是淚光還是燭光。
夜很深了,五丈原被拋入了沉默的黑暗中,軍營的燈光次第燃燒,像一顆顆錯落閃耀的星光。
巡營的士兵操持戈戟穩穩地行走在軍營里,並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在昏淡的光線下睜著一雙雙警惕的眼睛。
丞相鹵簿已在中軍帳外備好,精緻的軺車撐開華蓋,像在夜晚迎風開放的一朵蓬蓬蓮花,十六個侍衛高擎丞相大旗跟隨車後,各自都凝著肅穆的神色。
修遠扶著諸葛亮上了車,只覺得四圍冷風滌面:「先生,要不要在車外加幔帳?」
諸葛亮把住車軾,夜風捲起他的外袍,他輕輕地搖搖頭:「不用了。」
修遠親自駕車,鞭杆一甩,軺車轔轔地駛出,橐橐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夜晚清晰地響起,被風拋起又跌下,像騰在空中看不見的一層細浪。
姜維策馬隨在丞相鹵簿旁,他揮起手臂,指著前方的營壘:「丞相,前邊是飛軍營。」
諸葛亮點點頭:「好。」
飛軍營門打開了,飛軍將領張鉞全副鎧甲地迎了出來,營內是列陣以待的士兵們,無聲地接受丞相的檢閱。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洋溢著青春的力量,蓬勃而熱烈,仿佛明亮的火焰,有著不能遮掩的溫暖。
軺車從他們中間轔轔穿行,諸葛亮微微傾過身體,用他已不甚清明的眼睛打量著士兵,士兵們也在打量丞相,溶溶的月光沐浴著丞相的臉,讓他顯得不那麼病弱,卻平添了幾分飄飄仙氣。
軺車停住,諸葛亮扶著車軾站起來,手有些抖,卻足夠支撐他站立,他從臟腑里拔出勇悍的力量,讓自己挺立如不懼嚴寒的松柏。
他站了許久,忽然彎下腰,修遠還以為諸葛亮是身體不適,慌忙伸過手去攙扶,卻原來是他要下車。修遠又是怕又是驚,下意識地想要阻攔,可諸葛亮卻撐起手臂,向他微微地點頭,目光堅定而冷峻。
修遠忽地流下眼淚,他偏過頭,把淚水狠狠地吸回去,小心翼翼地扶著諸葛亮走下車。姜維也疾步迎來,兩人一左一右,像是兩根拐棍,支撐著諸葛亮有足夠的力氣站在士兵中間。
士兵們登時圍了上來,一雙雙眼睛聚焦似的望著他們的丞相,想要看一看,這個像鋼鐵般堅強的男人是否依然勇敢果決,是否還有力量帶領他們穿越西北中國的廣袤土地,是否還能迎風佇立在萬人校場上,用清朗如鐘磬的聲音說一聲:「將士們辛苦了!」
「丞相,你的病好了嗎?」一個瘦臉士兵小心翼翼地說,這士兵的漢話說得很不好,發音很古怪,總像咬著一枚核桃。
旁邊一個士兵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亂說話,丞相沒生病!」
被打的士兵摸著腦袋:「那、那怎麼軍營里傳說丞相病了,魏軍才因此襲營……」
「你咒丞相是不,老子揍你!」又一個士兵一巴掌甩在他的後背上。
諸葛亮俯下身體,笑容透明而乾淨:「我很好。」皎白的月光抹去那張消瘦的臉上的病瘢,看上去,他似乎真的很健康。
「丞相沒病就好,」有士兵雀躍,「我還等著丞相帶我們去長安……」
剛才的瘦臉士兵搶斷他的話:「知道你天天想著長安,想著長安的漢人女子,就你這模樣,誰肯嫁你!」
「我再不濟,也比你好!」那士兵搶白道,「我娶不著漢人女子,你更別痴心妄想,就你那漢話,與人家姑娘對歌表心意,唱了四五個時辰,人家姑娘也聽不懂!」
士兵們都鬨笑起來,被奚落的瘦臉士兵紅了臉,卻也不生氣,只和那士兵推推搡搡。
諸葛亮聽士兵鬥嘴,卻以為有趣,心裡淌出一脈暖意,他微笑道:「你們都是哪兒的人?」
「我是牂牁郡人。」
「我是建寧郡人。」
「我是永昌郡人。」
……
士兵們七嘴八舌,自告奮勇地報上來,臉頰盛開出興奮的花朵,似乎對於被諸葛亮知道自己的籍貫感到極為滿足。
諸葛亮靜靜地看著這些純樸的南中蠻夷士兵,心底生出無限的感觸。多不容易啊,夷漢一家曾經是那樣縹緲的一個神話,終於在他的手上實現了。他讓這支軍隊成為諸族融合的奇蹟,十萬大軍中有漢家兒郎,有蠻夷壯士,也有羌戎勇士。他指揮著他們,奮勇爭先,向著東方,向著夢想,前進前進前進!可他就要離開他們了,離開他們了……
他覺得眼角濕潤,可他仍然露出寧靜的微笑。
「丞相,你還會再去南中嗎?我們南中百姓都在翹首盼你,家家掛著你的畫像呢,你一定得去看看。」瘦臉士兵巴巴地問。
諸葛亮酸苦的笑容被月色融化了:「會吧。」
士兵們都發出了歡呼,拍的拍巴掌,頓的頓足,幾乎在軍營里跳起了蠻夷舞。
白羽扇輕輕搭上諸葛亮的肩,笑容從他清癯的面孔落下去,一直落在頜下的清須里,微微地飄動著,他緩緩背過身,消瘦而頎長的身影仿佛月光下孤單的鳳尾竹,柔軟的夜風搖曳著他,星月的光芒籠罩著他,讓人傷感地以為,他這一去,便再不能回來。
軺車轉過了頭,緩慢而遲重地從簇擁的士兵隊伍中離開,張鉞一路護送諸葛亮離去,士兵們跟在丞相鹵簿後,一直跟在營門口,還挨著擠著踮足張望,久久不肯離去。
「龍佑那。」諸葛亮輕輕地呼喊。
張鉞愣了一下,忽地意識到諸葛亮是在喊他,他自失一笑:「唉,很久沒人這麼喊我了,龍佑那……真陌生。」
諸葛亮輕軟地一笑:「龍佑那,其實這個名字很好,比張鉞好。」
張鉞琢磨了一下:「我倒以為張鉞好,現在的名字是丞相所取,我格外珍惜。至於,龍佑那,」他略帶悵惘地笑笑,「那已是過去了。」
諸葛亮緩緩轉過臉:「若是再讓你選一次,你會選龍佑那,還是張鉞?」
張鉞鎖著眉頭想了一想:「不知。」他停了停,清晰而有力地說:「但是,我不後悔這輩子選了張鉞。」
諸葛亮微微一震,風從他瘦削的雙頰上掠過,留下淺淺的水痕,仿佛他心底的感傷。
丞相鹵簿離得遠了,張鉞一直站在營門口目送,叮噹的鸞鈴捕著風,搖出一路寂寞嘆息,他忽地喊道:「丞相!」
諸葛亮回過頭,看見張鉞向他鄭重拜下:「保重!」張鉞高亢的聲音像打了折,有些澀難的起伏,他深深地伏低了頭。
那一瞬,諸葛亮以為時光倒流,這個拜伏的漢將軍變成了當年的南中蠻夷青年,那時,他也像現在一樣,向自己伏下頭顱,伏下那顆驕傲的心。從此,萬里疆場,鐵馬冰河,一晃,已是十年過往。
一個青年的十年因為自己,更為了那讓許多人慾罷不能的夢想,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而自己,為了這夢想,卻已走過去了二十七年。
時光滾滾如車輪,將世間一切痴纏執念都碾碎,若什麼都將隕滅,究竟什麼才能永恆呢?
軺車一拐,車輪緩緩地向上攀升,駛向了轅門右邊的斜坡,這是五丈原的最高處。
「停一下。」諸葛亮說。
修遠勒住了驂服雙馬,諸葛亮在軺車上靜靜遠眺,從這裡望出去,夜晚的五丈原盡在眼底,甚至可以眺望到清漪的渭河,潺湲流水映出了一叢叢的營寨,順著渭水溯流而下,就是長安了吧。
清亮的刁斗敲了兩聲,更晚了,月亮升得很高,月光下的五丈原像一座神聖的祭壇,一束束銀白色的光從空中斜斜地插入地面,仿佛是給靈魂修建的天梯。
諸葛亮的目光從遠方收了回來,看向那累累整齊的營壘,蘑菇似的生長得井然有序,軍營里靜悄悄的,除了報時的刁斗聲,便是巡營士兵的腳步聲,都是一樣的輕柔,像微風下伏地的小草。
這麼些年來,他巡查過多少次夜晚的軍營,如何今天卻有種不一樣的感覺。也許是今晚過後,他就再沒有機會巡營了吧,以至於那些熟悉的營房鹿角、士兵的巡防腳步聲、夜間的刁斗聲、搖曳閃動的燈光都讓他感到格外的珍貴。他靜靜地聆聽,靜靜地觀看,像是要把這裡所有的一切都裝在記憶里,刻在靈魂里。
中軍豎立的「漢」字大旗在風中嘩嘩地響動,像急切的衝鋒號角,呼號著、奔騰著、指揮著,千軍萬馬在它的指引下疾馳如電。旌旗所指,便是鐵蹄所向,鋼鐵海洋席捲著萬古的勇氣奔騰不息,瞬間吞沒了全天下。
諸葛亮心頭鼓盪起伏,他不由自主地立起身體,羽扇便要向上舉起,可是倏忽間,那激盪血液的豪氣消失了,所有的熱血都冰冷了,夜晚還是那樣清冷,軍營里很安靜,沒有號角,沒有戰場,更沒有吞沒天下的鋼鐵海洋。
他仰起臉,天空中星月閃耀,圓潤的月亮仿佛一個有些哀傷的笑臉,絲絮般的流雲在星月之間仿佛遊魂穿梭。他便在那浩瀚的天漢間尋找著、尋找著,目光穿透深厚雲層,跨過邈遠銀河,終於找到那顆最明亮的星辰,那麼亮那麼美,仿佛天空的眼睛,永遠用超脫的目光注視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記憶在剎那間隨風而至,有兩個久違的聲音在心中盪出了時間的漣漪。
叔父,那顆星星叫什麼?
北辰之星。
哦,北辰之星,居於中央,眾星拱之,仿佛君子之德,不偏不倚,坦坦蕩蕩。那樣的君子風範,是他畢生的志向,做一個胸懷天下的君子,為國捨命,為天下致太平,一生執著以往,生而擔當,也應死且無悔。
叔父,我做到了嗎?
他用靈魂的聲音去問,星光灑在臉上,仿佛淚水般泠泠清亮。
「丞相,巡營已畢,回去吧。」姜維策馬立在軺車旁,覺得夜風寒透骨髓,不由得擔心起諸葛亮的病體。
諸葛亮出著神,細碎的月光吻著他蒼白的額頭,長久的靜默後,他哀傷地嘆了口氣:「是該回去了……」
軺車掉轉方向,旗幟呼啦啦地扯起清脆的風聲,一行數騎駛回了中軍帳。
修遠跳下車,從車上取了小几擱在地上,雙手小心攙著諸葛亮,諸葛亮的手冰得像被抽乾了熱血。
他和姜維一左一右扶著諸葛亮進了大帳,隱隱地,左近的營帳內燈光悠然,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他想一定是成都少府的太醫們在夤夜不休地精研治病良藥吧。
一個人病了,讓一個國家都陷入了擔憂中,是他的福氣,還是國家的悲傷呢?修遠想著雜七雜八的心事,輕輕地撣去諸葛亮衣衫上的霧水。
「先生,你以後可別這大晚上的巡營了!」他喋喋不休地說。
諸葛亮低聲地應著,像是在回答修遠,又像是在嘆氣。
姜維跑進里帳,將燈撥得亮了些,細心地鋪好床,伸手探向被褥下,並不覺得干硬潮濕,才放心地罷了手。
「先生,啥也別做了,睡了吧。」修遠囑託著,忽然覺得手上一沉,眼前飛起白光,原來是撲向半空中的羽扇,諸葛亮從他的臂彎里鬆脫了。
兩聲驚呼撕裂了躁動的空氣,諸葛亮側倒在地上,一抹血從唇邊緩緩流出,那鮮紅的顏色刺得眼睛發花。他按住胃,忍了一忍,終究那腥味沒法按捺,猛一偏身,又一口血吐出來,潑撒在床單上,迅速染紅了偌大的一片。
修遠嚇得臉色白如窗紙,兩條腿直發軟,抖著手和姜維攙扶了諸葛亮躺好,一路踉蹌著去尋太醫,待得三個太醫心急火燎地跑過來,諸葛亮已是半昏迷了。
「先生,他、他不會……」修遠哆哆嗦嗦地說,眼淚直飆出來。
太醫們顧不得回答,手忙腳亂地搶救,又是灌參湯,又是行針灸,又是敷藥膏,方才讓諸葛亮緩過氣來。
修遠見諸葛亮好轉,擦著滿臉的冷汗,扶著兩條仍在發抖的腿,跪在諸葛亮的榻前,顫抖著說:「先生,你可嚇死我了。」
諸葛亮想對他笑一下,到底乏力,只覺得暈眩,眼瞼沉沉地耷拉下來,看什麼都成了雙影。
太醫收著藥篋,因勸道:「丞相不可再操勞國事,本在病中,還夤夜巡營,太兇險。」
諸葛亮虛弱的聲音像牆角的風:「沒有下一次了。」
他努力地讓自己清醒起來,目光直直地望向姜維,雖然無聲,卻飽含了許多內容,有問詢、有鼓勵、有期望。姜維剎那便懂了,他抹掉眼淚,沉著地說:「丞相放心!」
諸葛亮終於笑了出來,笑容卻滲著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