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2 07:31:14
作者: 若虛
七月流火,心宿星自正南方向偏西下降,熊熊天火流逝為天空暗淡的一色微光,夏季像蟬蛻去的透明外殼,在樹梢上顫顫悠悠,涼風起天末,竟夕便沒了蹤影。
渭水南岸的五丈原沉浸在深沉秋涼里,像被無邊無際的惆悵情緒緊緊裹縛,將一切光鮮的熱鬧推擋開去,原上的蜀軍軍營因此顯得異常的安靜,只有巡營士兵的腳步聲緩緩流過,也被勁急的秋風揉得粉碎。
蜀漢丞相諸葛亮半個月前病倒了,從此再不能起。
蜀軍統帥身染沉疴,病臥床榻,可一冊冊文書仍然自中軍帳內傳出傳進,那隻衰弱的手捏住堅硬的毛筆,書寫的文字如顆粒飽滿的麥穗,與從前一樣工整穩妥,沒有一絲一毫的潦草跡象。
這個如鋼鐵般堅強的男子,在用生命的最後一點力量完成他的責任,他即使倒下,靈魂也當巋然站立。
蜀軍再不提與魏軍決戰,眾將也都沒了心思,目光從下游的魏軍營壘抽回,移到緊閉的中軍帳。
連日內,中軍帳連發幾道軍令,一是各軍不得妄動,每日仍須定時操演士兵;二是由姜維暫時節制中軍,代丞相行諸軍之事;三是由楊儀暫掌丞相印信,費禕參贊之;四是將魏延所轄一萬士兵中的五千人調入中軍。
魏延接到戳著丞相之印的軍令,又驚又怒,又疑又怕,著實摸不清楚這道行文的意思,捺住性子多方查問,才知道原來是諸葛亮下令調任一軍士兵充任中軍,以備不時之需。因此事由楊儀司掌,他不由分說,偏從魏延的先鋒營分調兵力出來。
得知是死對頭楊儀搗鬼,魏延氣得心頭烈火燎起三丈高,幾次差點兒按不住那暴怒,欲將楊儀提溜來算總帳,終究是投鼠忌器,擔心因為宣洩私憤遭到諸葛亮責罰。可若是強咽下這口惡氣不出,平白地吞咽下無端凌辱,簡直枉在世間為人了。他思前想後,始終放不下,索性橫下一條心,奔去找諸葛亮評理,無論如何要給自己討一個說法。
他從先鋒營奔到中軍,入營便直赴中軍帳,心急火燎地向帳外守衛的鈴下嚷嚷:「快去通報丞相,魏延求見!」
鈴下為難地說:「丞相這會兒正與費司馬、姜將軍議事呢,魏將軍等一會兒再來吧!」
魏延呆了一下,想想這事絕不可等,再遲些時候,五千人馬便要被楊儀調走,央求道:「我有急事,你就去通報一聲,左右都是朝廷重臣,他們議的事我又不是聽不得!」
鈴下苦了臉,還是搖搖頭:「怕是不行,丞相吩咐過,不叫人隨意打擾,小的哪裡敢違了丞相之令,魏將軍還是稍候再來吧!」
魏延覺得自己已伏低至下賤之地,這鈴下仍是一副油鹽不進的討嫌嘴臉,一肚子窩囊火越燒越旺,一時理智被燒成了菸灰,一巴掌抽過去,吼道:「你算什麼東西,敢擋老子的道!」
想這魏延是何等武力,鈴下遭他重重掌摑,人給打得半死,四仰八叉地倒下去,眼淚鼻血一氣亂淌,臉上痛身上更痛,骨骼像是被打碎了,竟是爬不起來,眼睜睜地看著魏延從他身上跨過去,仿佛惡鬼似的闖入了中軍帳。
魏延一步踏進去,聲音像擲沙袋似的丟進帳內:「丞相,你得給我做主!」
他衝進了中軍帳裡間,只一霎,便像丟了魂似的,整個人呆住了。
諸葛亮半臥在榻上,疲倦得連手也抬不起,蒼然的灰白頭髮散了一半在肩上。修遠正端著藥一口一口慢慢地餵他,大概那藥太苦,他每喝一口都皺一下眉頭。
費禕和姜維一左一右坐在床沿邊,見他不經通報突然闖入,都厭煩地嘖了一聲。
諸葛亮輕輕推開了修遠的手,慢慢轉過頭,深凝著魏延,無言,但這無言卻帶著一種天然的威壓,那巨大的、難以抗拒的氣魄讓魏延生出莫名的恐懼,他忽然忘記自己來見諸葛亮做什麼,甚至疑惑他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一刻,他驀然醒悟,他原來如此害怕諸葛亮,怕到骨髓深處。
「文長,有什麼事?」諸葛亮平靜的聲音中蘊著山崩似的壓力。
魏延打了個哆嗦,恍惚從噩夢裡驚醒,忽地手足無措,一隻手抓住腰間的革囊,一隻手在後背上倉皇地游移,口裡沒頭沒腦地說:「啊,是這樣的……因為要調兵入中軍,那個楊儀……居然調……調……」他說不下去了,像是嗓子眼被刺卡了。
諸葛亮仍然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文長是為調你所部士兵一半入中軍之事?」
魏延惶恐地點點頭。
「文長認為有何不妥?」
魏延猶豫了一下,想想既是來了,本又是為評理,索性撕擄開害怕,大聲地說:「我以為確然不妥,我的士兵是為一軍先鋒,哪裡能擅自調徙先鋒軍,這分明是楊儀公報私仇。丞相知道,他一向與我不和,這次藉此機會打擊報復,趁機抽走我的士兵!」
諸葛亮忽地一笑:「你的士兵?」笑聲里淬了冰碴,魏延只覺耳膜呼的一聲,瑟瑟地打了個冷戰。
諸葛亮慢慢收了笑容:「文長,在此渭水軍營中的皆是我季漢將士,社稷棟樑,什麼叫你的士兵、我的士兵?」他的聲音越來越嚴厲。
魏延被問得一愣,背上似被砍了一刀,痛得吸了口冷氣。
諸葛亮緩了緩語氣說:「文長,這事你不要責怪威公,如果要怪,也應該怪我,是我下令調你所部一半兵力!」
這話比之剛才的批評更見震懾,魏延說不得話來,只覺得自己來跑這一趟就是白費力氣,丟人不說,還遭當頭悶棒。
諸葛亮深長地嘆息一聲:「文長,不要鬧了吧!」
「鬧?我沒有鬧……」魏延說話透著股底氣不足。
諸葛亮盯住他,深邃的目光像要探進魏延的心裡,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文長,我在一日尚能保你平安;我若是不在了,你依舊這樣莽撞不知事,誰能救得了你?」
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縱然再是愚拙,也當能體會諸葛亮話里的意思。魏延揣摩著這番告誡,細細思想,每句話又像警告,又像維護,他不知該如何回應。
諸葛亮輕輕咳嗽一聲:「這樣吧,調兵的軍令已下,不可擅自更改,我從他營新調三千人入你的先鋒營,裒多益寡,文長以為如何?」
魏延垂頭不語,腦子裡一片虛無,起初的張狂憤怒都消失殆盡,與其說是被諸葛亮說服,莫若說被深重的沮喪擊潰了。他怔怔不語,想解釋,想分辯,也想抗議,想否認,可他無力表達,就算可以表達,有人能聽嗎?
良久,他抬起頭來,觸入眼底的是疲憊至極的諸葛亮,灰白的頭髮從額前垂落,沿著頰邊的皺紋如水流淌,仿佛是漸漸過去的時間,一直向下,再向下,把他的命也拉下去。
丞相怎麼病成這樣了?重病之身、沉疴之體,仍不得休養,擺在他面前的軍政大務堆積如山,還要為下屬分心解糾紛。魏延說不出話,一絲愧疚襲入胸臆,在心口搔了一搔,有那麼一瞬,他真覺得自己是在「鬧」。他便知趣地行了一禮,口裡說:「但聽丞相吩咐!」這麼說著,默默地出去了。
魏延離開,諸葛亮才徐徐靠下,剛才那番言辭耗了他若多精力,此刻累得只想躺下去。他用右手顫顫地撐住床沿,讓自己仍然保持坐立的姿勢,一轉頭看見修遠滿臉的不高興,端著藥碗晃了一晃,勺子噹噹地磕著碗沿,恨恨地道:「又是這樣,藥還沒有吃完,便被雜事耽擱,現在又冷了,可怎么喝?」
諸葛亮無所謂地說:「涼了也可以喝,不然就不喝了,沒什麼了不得的事!」
「又來了!」修遠嘟囔了一句,捧了碗自去外間煨藥。
諸葛亮瞧著修遠氣沖沖的背影,無奈一笑,目光緩緩收回,停在費禕身上,卻見他皺著眉頭若有所思,輕聲問道:「文偉,可是在想文長之事?」
費禕被點破心事,沒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實回答道:「是!」
「文偉作何想法?」諸葛亮溫和地問道。
費禕大起膽子道:「禕是覺得丞相過於偏袒了,文長與威公交惡已久,幾曾時,雙方都不占理,而丞相卻似在縱容,禕認為不可取!」
諸葛亮為他直言批評,絲毫不慍,溫煦地說:「亮豈不知他二人不和,但文長驍勇,威公良輔,皆為季漢重臣,亮護的不是人,而是他們的才,取其長掩其短,方為用人之道!」
「丞相所言甚是,但長此以往難免滋事。譬如這次,一個挾私報復,一個莽撞犯上,為一己私利而不顧大局,恐為隱憂,必得遠慮為好!」
諸葛亮靜靜聽完,幽幽一嘆:「文偉,我知你一直居中斡旋,才避免二人多次衝突,所以我這次特意將你留在軍中……」
他驀地凝住費禕,一字字說得著力而清晰:「文偉,亮一旦江河歸海,若是禍亂起於蕭牆之內,你必要挺力而上,弭亂平夷!」
「丞相……」費禕聽得心驚肉跳,眼皮子突突地跳動。
諸葛亮傾了傾身體:「得饒人處且饒人,若非萬不得已,不要下殺手……若二子爭,只能暫保一子,得全局蘇,蘇全局,則得氣眼,俟後,方可徐徐圖謀,以贏全盤!」
費禕緊張得死死絞合著一雙手,心裡痛苦地掙扎了一下,顫抖著張開口,想要說點兒什麼,諸葛亮向他搖搖頭,迅速斬斷這短暫而驚心動魄的對話。
他輕輕向後仰靠,神色極為平和從容,仿佛剛才那可驚可怖的一番對話從沒有過。他歇了一會兒,沉沉地道:「今日所議之事暫且如此,你們且先退下,記得我病重之事不當在軍中大肆傳揚!」
姜維和費禕鞠了一躬,並不敢打擾他,揣著滿心的擔憂離帳而去。
修遠捧著藥碗側身返回,藥已重新煨熱,他輕輕吹了吹,說道:「先生,又煨熱了,你勉力飲下吧。」他倚坐在床邊,舀了一小勺遞到諸葛亮的唇邊。
諸葛亮很抗拒喝藥,他下意識地想推開碗,修遠卻拗著力氣往前遞過去,非逼他喝不可。他莫可奈何,心裡沉了一口氣,逼著自己吞下去,卻咽得極慢極慢,仿佛吞下的不是藥液,而是長滿刺的枯木,一截截斷在心裡,消化不了,只成了傷害。
待那一碗藥告罄,修遠給他端來清水漱口,扶著他翻轉身體,一口苦水吐在床腳的銅盂里,嘔吐的感覺卻像是被引發了,胸口的煩悶泛上來,那錐心刺骨的疼痛也跟著翻湧。他渾身一陣痙攣,用力地掐住修遠的手,半伏在床沿上,咽喉一波連著一波涌動,卻什麼都沒吐出來。
「先生……」修遠被他抓得手腕酸脹,可心裡的難受卻遠遠地壓過了身體的疼痛,他輕輕拍著諸葛亮的背,恍惚以為拍在了乾巴的木排上。
又是一剎那忍痛的用力,修遠的手腕像要斷了一般咔地一響,諸葛亮的手停了須臾,緩緩地放開了修遠。
「真苦啊……」他無力地靠在枕頭上,不知是說藥苦,還是說病痛苦,他看了一眼修遠手腕上掐出的紅印,微微含歉地一笑,「掐痛你了,真是對不住。」
修遠啜著淚:「不痛……」他努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先生,藥若是太苦,以後我讓醫官加些蜜餞,或者製成藥粥。」
諸葛亮柔軟地笑了笑:「傻孩子,藥怎麼會不苦,忍一忍就過去了。」
修遠轉身去收裝藥的碗缽,眼淚滾出來,他偷偷地擦了,可是又掉了。他把哭聲死命地壓下去,憋得久長,鼻子堵得難受,深長地擤了一下。
諸葛亮注視著他微顫的後背,心裡嘆息了一聲,面上卻維繫著平和:「修遠,你可知趙元公在哪兒?」
修遠躲著擦乾眼淚,回身道:「趙直嘛,昨晚你熟睡時,他來看過你一趟,今日又不知跑哪兒去了。自我軍屯田五丈原,他整日東奔西跑,常常幾日不見人影,便是個閒不住的人。」
諸葛亮盯著帳頂默神:「你去尋他來。」
「先生要見他?」
「嗯。」諸葛亮回答得很輕,目光繞在燈影上,仿佛望向旁人未知的幽冥世界,聲音在口腔里盤桓,「趙元公不是在躲我,他是在躲死……」
姜維撩起簾幕,低頭走進了營帳,撲面便是一股濃濃的藥味,熱霧汩汩地熏了滿帳,仿佛這裡變作了一隻巨大的藥罐。
醫官正低了頭往那火爐上的藥鑊里一味一味地放藥,熱氣繚繞在他微蹙的眉頭間,神情嚴峻得像結了冰,身旁的杌子上鋪了一大張黃布,撒放著一小撮一小撮數不過來的藥材。
醫官抬起頭,恰看見站在帳門口愣神的姜維,忙拜道:「將軍!」
姜維向他點點頭,朝那熱氣彌散的藥鑊里看了一眼:「這藥是今日的第三服嗎?」
「是!」醫官輕輕地在藥鑊上蒙了一層粗麻布,散開的熱氣變得細弱,從罩布網眼裡徐徐瀉出。
「嗯……」姜維輕應一聲,「丞相服了這藥,可能全好?」
醫官嘆了口氣:「丞相這病是積勞成疾,經年累月落下的病根,病在腠理,在肌膚,在腸胃,都可徐徐以湯石醫之,但丞相這病,唉……」他搖搖頭。
「怎樣?」
醫官低了頭,聲音沉甸甸的:「已病入骨髓……」
姜維心裡咯噔一聲,仿佛有千鈞重的巨石從天而降,直砸得他頭暈眼花。他勉強支撐住自己的意志,忍聲問道:「那若是送丞相回成都護養病體,可有轉機?」
醫官依然是沉重地搖搖頭:「此去成都千里之遙,路途艱難,丞相病體沉重,哪裡受得了這般顛簸。」
姜維摁住那緊張得要跳出來的心:「你說實話,丞相,」他停住口,仿佛是要凝聚一股力量才能把後面的話說出來,「還有多久……」
醫官遲疑著:「不好說。」
這猶疑的回答比確切的肯定還要讓人心驚肉跳,姜維定定神,忐忑地問道:「依你所知,大致的日子可以知道嗎?」
熱霧中,醫官的臉是模糊的,聲音也是模糊的:「也許拖不過下個月吧……」
霎時,沒有人說話,霧氣蒸騰的營帳內只聽得見汩汩的煎藥聲,一縷一縷細如頭髮絲的氣流繞在厚厚的氈布上,蜿蜒著升上了帳頂。
莫名的恐懼是暮冬的寒雪,嚴嚴實實地罩住姜維,那一瞬,仿佛天崩地裂,那支撐自己站立的堅實大地便要塌陷了,一個巨大的深坑正在形成,將他以及那些曾經依賴這片沃土的人們統統埋葬。
「將軍?」醫官見姜維失魂落魄,擔心地喚道。
姜維醒過神來:「哦,這藥好了嗎?」
醫官端起藥鑊的兩隻耳朵,小心翼翼地將它提下火爐:「嗯,可以送去了!」
姜維幫著他把藥液倒入一個陶缶里,封了蓋子,說道:「讓我送去吧!」
醫官朝營帳外一望,謙卑地說:「怎好勞煩將軍,這是下官分內之責,還是由我送去為好!」
「沒事,我送去也一樣!」姜維輕道,他拾起杌子上一張厚厚的棉布,罩在陶缶周圍,小心一捧,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天色很晚了,月亮只有彎彎的一鉤,宛如一柄溫潤的玉如意,纖柔的清輝灑向人間,仿佛那樣溫柔的愁緒,纏纏綿綿,永難釋懷。
遠遠地,可以看見中軍帳里昏黃的燈光,透過氈篷撒出一圈朦朧的影子。
姜維捧了藥輕輕走了進去,帳內光線若明若暗,諸葛亮倚在靠枕上,另一個醫官正給他行針,後面立著一個身背藥篋的年輕人,是軍中的醫工。
醫官拈了拈扎在足三里穴上的銀針,順著腠理拈了出來,將諸葛亮的褲腿輕輕放下,搭上被褥,細聲細氣地問道:「丞相現在感覺如何?」
諸葛亮含笑道:「疼痛已去之大半。」
醫官躬身道:「丞相作息非時,藏府虛耗,胃氣不足,陰寒侵體,食因不下,還望以後少事煩勞,閉藏陽氣,緩而養之,或可痊癒。」
諸葛亮沉默須臾,輕飄飄地嘆了口氣:「多謝良言。」
醫官又道:「下官等給丞相所開之處方為四逆湯,以能溫里壯火逐寒,但軍中甘草一藥之量甚缺乏,是否去書少府,自成都太醫藥庫轉調呢?」
諸葛亮垂眸細想了一番:「且先等等,成都那邊容我先報聽陛下,至於甘草一劑藥,倘還能用,暫且不急去書調用。」
醫官不作聲了,諸葛亮患病的事一直沒有上報朝廷,也許是他沒有想到這一病會來勢洶洶,大有走入下世的趨勢,故而並不曾有上奏之意,如今冷不防地請命朝廷要太醫藥庫派藥,朝廷一定驚懼不明。諸葛亮是個行事步步講究程序的精細人,他不會將一個晴天霹靂忽然丟向季漢平靜的天空。
醫官心底嘆息,將銀針遞給醫工,回頭間卻看見姜維捧著陶缶走進來,他忙不迭地一拜:「姜將軍!」
諸葛亮也看見姜維了,微微點點頭。
姜維稍一躬身,他把陶缶放下,在案上取出一隻乾淨的碗,將那藥液緩緩的倒入碗裡,還用小勺子勻了一勻。
諸葛亮笑了:「一個統兵大將,居然親送湯石。」
諸葛亮的揶揄沒讓姜維的心情明亮起來,他勉強笑笑:「無非是舉手之勞,不算什麼。」
「丞相先自服藥,下官還得去為丞相煎藥!」醫官拜了下去。
諸葛亮微笑:「有勞了!」
醫官又一拜,與那醫工一起出了營帳,腳步很輕,須臾便沒了聲息。
姜維端了藥碗過來:「丞相,可以服藥了!」他用勺子拌了拌,就要餵給諸葛亮。
「我自己來吧,今日沒有那麼疲乏……」諸葛亮拈起勺子,自己一勺勺地送入口中,那藥苦得他微一痙攣,卻又被他強行捺住。他睨著那滿滿的一碗土黃液體,不由得打胃裡泛起一股噁心,緩了緩力氣,閉著眼睛飲下去。
真不想喝啊,他陡生了一個念頭,想要推開那藥碗,從此都不肯再飲下一滴藥,這個任性的想法光電般一閃而過,他又抓牢了勺子。
喝下去吧,只有喝下去,才能延續生命;只有延續生命,才能趕得上流逝的時間,把該了結的事情一一做完。
一勺,兩勺,三勺……他在心裡數數,每一勺下去,那藥就少了一點,藥液在碗沿迴旋蕩漾,仿佛漸漸消亡的強烈念頭,慢慢地,碗中攪拌形成的淺淺漩渦越來越小。
一碗藥終於見了底,諸葛亮一放勺子,噹啷一聲敲在碗底,他不禁自嘲道:「唉,又打贏一場仗!」
他咽下殘存在唇邊的苦澀藥液,卻看見姜維的眼睛裡竟然泛著淚花。
「你怎麼了?」
姜維抽抽鼻子:「沒什麼……」他想忍住那悲傷的情緒,可是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滾落下來,仿佛那支配情緒的身體不是自己的,他做不了主,別人也不能做主。
諸葛亮默默地凝了他一霎,伸手撫了撫他的手臂:「不要這樣,我沒有事……」
他向姜維綻出一個笑容,鼓勵道:「把眼淚擦乾吧……你現在代掌三軍權柄,可不能總哭鼻子!」
「好,我不哭……」姜維抽噎著擦掉淚水,還擠出一絲笑意。
諸葛亮輕輕一嘆,轉頭指了指床邊杌上的一紮書信:「伯約,有事要煩你做一做!」
「是什麼?」
「這裡一共有五份書,你按日期先後,每隔五到八日便發一書送往成都,不可早也不可遲!」
姜維看著那扎書信,都裝在皂囊里,開口處的絲絛拴了個活結,袋子外面系了一小片竹簡,上面依次寫著每封書信的日期,彼此相距果然是五到八天不等。
姜維疑惑起來:「這是什麼?」
諸葛亮喟然嘆道:「我病成這樣,該讓陛下知道了……」
原來是送往成都的文書,姜維剛才明白過來,旋即又糊塗了:「為什麼有五份?」
諸葛亮一笑,笑容里沒有喜悅,卻有悲傷,他緩緩地解釋說:「病如山倒,其勢如狂風驟雨,而通告病情之消息卻不可驟然,倘若倉促將此事告知陛下,恐他難受其變,故而一書疊加一書送出,每一書所言病情較之前一書略為嚴重,雖然結果一樣,然中間有了緩和過渡,權讓陛下有個心理準備吧……」
姜維完全明白了,那一紮書信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堆有著尖利稜角的石頭,一封封彈跳起來,砸中了他的眼睛,讓他頃刻間模糊了視線。
「你每次送書之前切記知會我一聲,若是有變,內容恐怕要隨情增減,前四份可隨普通文書一同以郵行,最後一份,」諸葛亮停了停,「加急吧!」
「嗯。」姜維答應著,聲音哀哀的。
諸葛亮又指指角落裡的一口竹笥:「你打開那具笥,把裡面的書拿過來!」
姜維抄手走過去,彎腰撫住笥蓋,咔的一聲打開,笥內密集排列著一摞摞整齊的書卷。他把書卷一齊捧出來,圈在懷裡,竹簡總共足有十來斤重,他擎著雙臂抬得牢實不偏,穩穩地放在腿上。
諸葛亮扶著枕頭坐起來,一卷一捲地拾起、放下,分別說道:「這些文書里,有八陣之法,有兵法策略,有法檢科令,有機械營造……」他逐一介紹,待放下最後一卷竹簡,將書卷往姜維懷裡再一推,「自出隆中以來,若得閒暇,我便筆耕不輟,而今雖不曾記述完整,也勉為大觀。這些是我畢生所學,都送給你吧!」
姜維捧著沉重的竹簡,興奮、感動、憂傷、慨然攪和在一起,擾亂了他的心緒,諸葛亮居然把自己撰寫的兵書策論送給他,那可是諸葛亮的畢生心血!
姜維的眼睛濕潤了:「維何德何能,敢受丞相大恩如斯!」
諸葛亮拍拍他的手臂:「你腹有謀略,其心至誠,自相識以來,我便想將畢生才學傾囊相授。今日之事恐怕是江河入海,不可回流,再不只手交換,時日不待。」
聽諸葛亮話語裡似有交代後事的意思,姜維忙開口勸阻:「丞相……」
諸葛亮向他搖搖頭:「你拿去權做參考,若能增其智謀才量則善,而不可拘於文牘,凡事當求變通,明白嗎?」
姜維應承著,手臂的沉重讓他的思維也變得遲鈍,斟酌不出一句完善妥帖的言辭。
「好了,放回去吧。」諸葛亮輕輕推著他。
姜維將書卷重新放回笥中,一冊冊異常小心地摞好,再輕輕地合上笥蓋,這才回到諸葛亮的身邊。
諸葛亮抬起眼睛,閃爍的燈光拖長了姜維的影子,恍惚像盪在水面的秋葉,水上風起,吹出一簾漣漪,那漣漪的中央綻放出一個笑臉,有著細細的眉毛、淺淺的梨渦,她迎著熏暖春風朝自己奔來,暢然的笑聲像風箏似的飛上天。
夜風溜進了營帳,吹得那燭火撲閃不定,剎那,把一切幻覺都吹滅了,細細的眉毛、淺笑的梨渦、暢然的笑聲,什麼都不存在了。
他嘆息著半躺下去,燭光在他清澈的眼睛裡慢慢沉澱。
他盯著那燭火出了會兒神,靜靜地問:「太后賜給你的玉佩帶在身上嗎?」
姜維唰地紅了臉,他遲遲疑疑地說:「在的……」手向腰間的革囊里一探,掏出巴掌大的白玉蓮,恭敬地送到諸葛亮眼前。
諸葛亮瞅著那繡了並蒂蓮的革囊:「這是果兒送你的?」
「是……」姜維的聲音低得像是要滲入了土裡。
諸葛亮接過玉佩,玉浸著暖暖的濕意,似乎有姜維掌心的溫度。他細細地端詳著,嘆道:「蓮子憐子,唉,太后的良苦用心啊!」他凝重了神色,「不要因為她是諸葛亮的女兒,而且太后賜婚,你就必須負擔,明白嗎?」
姜維聽著這些肺腑之言,又是感傷又是激動,竟不知該說什麼。
諸葛亮默默地盯視他一眼,終於還是問道:「伯約,你喜歡她嗎?」
姜維的臉更紅了:「是……」
「我要聽真心話!」
「是真心話!」姜維微抬起頭,很肯定地說。
諸葛亮輕輕一笑,他像是很滿足於這個答案,長長嘆了口氣,將玉佩還給了姜維:「伯約,若是她能活下去,便好好待她;若是不能,我也不會責備你!」
這樣的囑託有著令人心碎的悲切,姜維幾乎淚下,喑啞著嗓子說:「丞相,我……」
諸葛亮嘆道:「不要說了,我倒還要謝你,果兒若真能遂了意,我這個做父親的當能含笑於九泉!」
那欣慰的話語裡卻透出末世的意味,姜維忙強笑道:「丞相不要這樣說,以後的日子還多著呢!」
諸葛亮微微偏偏頭:「我知道,是真的不多了……」
姜維很是難過,他伏下自己的感傷,固執地堅持道:「丞相好生將息,少些勞苦少些憂思,總會好起來的!」
諸葛亮搖頭嘆息:「你這個人啊,竟是比我還執著……」他盯著姜維的眼睛,一字字極是認真地說:「伯約,你雖然才幹雅量,謀陣得法,卻少了機權應變,若你能學到文偉之寬濟敏惠,公琰之溫煦公正,兼此二人長處,縱然立於喧囂之中,何能被塵垢而喪身名?」
這些掏心窩子的話滾燙得暖心,姜維既感動又悵惋,在心底反覆回味,越品越覺得道理真髓,那每個字都似從自己的骨血里掘出來,他原來被這個人看透了,看穿了。
「記得吧,對己求全責備,對人寬容待下,我們雖做不到事事完備,卻可使自己問心無愧!」
姜維不知道怎麼表達此刻紛亂的心境,或許應該說些壯志凌雲的豪言,或許應該流涕三嘆地傾訴感激,或許應該簡單明了地陳述他的堅持,明明心裡塞滿了感想,膨脹得要溢出來,可他竟說不出來。
「記下了。」他最後只說了三個字。
「先生。」修遠掀開帡幪走了進來,背後迤邐跟來一個人,竟然是行蹤不定的趙直。
諸葛亮看著趙直笑起來:「元公,你可真難請啊,縱然身處軍營中,卻如鬼魅出行,昔日東方朔自嘲大隱隱於朝,你可是比他還厲害,此為何隱耶?」
趙直哭笑不得:「諸葛亮,兀自病成這樣,嘴還不饒人,你刻薄得太可恨了!」
諸葛亮不介意趙直的狂狷,他習慣這個不恭順不諂媚的趙直。甚至可以說,他很喜歡和趙直彼此鬥嘴挖苦,那讓他感覺自己回到了沒有拘束的年輕時代,熱烈的青春本就該是生在曠野上的鮮花,該綻放時當轟轟烈烈,該凋謝時當決然棄塵。
他軟軟地抬起手,請了趙直在榻邊安坐:「元公近日都在忙什麼?」
「無他,觀星占夢耳。」
「元公看到什麼?」
「北辰暗淡,星月無光。」趙直一字一頓地說,目光清冽。
諸葛亮良久沉默,清瘦的面上漾開一絲笑,他費力地轉過臉,黯然的目光逼向趙直的眼睛:「元公,你是在躲死嗎?」
趙直不逃避地和諸葛亮對視,可他忽然發覺,縱然諸葛亮衰弱得一個乏力的老漢便能將他輕輕推倒,可他仍擁有強大的精神力量。他被諸葛亮的目光逼得往後一縮,竟下意識地閃開,他苦笑一聲:「你果然不同尋常,我服了!」
諸葛亮幽幽一嘆:「生死之事,乃尋常耳,亮不諱言,爾等也無須諱言。」
「有遺憾嗎?」
「怎能沒有?」諸葛亮微苦地嘆了口氣,「太多太多,不,不是遺憾,是遺恨。」
這話說得帳中諸人都不禁酸鼻,趙直竟覺得心裡發梗,他討厭自己的軟弱,一個參悟天命的人怎能對尋常的生老病死生出憐惜。
趙直越看這個虛弱的諸葛亮,越覺得心酸,他把目光從那張慘白無血的臉上挪開,卻觸到那隻嶙峋的手,真是躲無可躲,連目光也無處安放,他便恨起自己來。
「我在想,先帝當年強留我在你身邊,他到底意欲何為?你堂堂一國之相,要我一個小小占夢師有何用?除了為你坑蒙拐騙,能做什麼?我能做的事,你找其他人,也一樣能做。」
「我知道,那是先帝的良苦用心,」諸葛亮靜靜地說,「先帝是何等睿智超拔,他豈能行無謂之事言無謂之語。他是想找一個人,一個能在我身邊時時警醒的人,不要執於事而疏於理,不要困於舊而忽於新,有所變通方能適於勢。只是,先帝當年不能違逆天命,我也不能,便是你趙元公,也不能。」
趙直倏地仰起頭,不再躲避地凝視著諸葛亮:「你為什麼任何事都想得如此透徹?你既知天命難違,卻還要逆天而行,何苦呢?」
「天命難違,但亮從不信天命。」
「那你信什麼?」
「信自己。」諸葛亮的聲音充滿了力量,眼睛裡的浮翳散開了,透亮得像清水。
趙直站了起來:「你……」他說不下去,轉身便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說:「諸葛亮,你太驕傲,太自以為是,你以為你是誰,你是神嗎?你敢與天斗,你信自己,呵呵,真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無恥最自以為是的大話!」
他在營帳門口停住,聲音戛然從巔峰墜落,變得低沉哀傷:「可是你若死了,我、我怎麼會難過呢,怎麼會呢……」他發出了一聲嘲諷的笑,而後一揚手將捲起的簾幕拉下來,掩住了一陣急切紊亂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