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2 07:31:10
作者: 若虛
當那盛著巾幗的匣子緩緩打開,柔軟的女子元服小心地被捧了出來,像盛開在掌心的一捧白玉蘭,搖曳生姿,翩躚生風。帳內將軍們的眼睛都瞪圓了,怒氣一股腦躥上來,有忍不住的已將腰刀拔出一半,便要對這羞辱三軍統帥的使者施以極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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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懿盯著使臣手中的巾幗,臉上忽而白,忽而青,嘴角挑了挑,雙頰不經意地抽搐著,目光陡地變得犀利如刀鋒,逼得蜀軍使臣往後退了一步。
「大將軍,使臣無禮,末將請斬其首!」郭淮憤怒地說。
「大將軍,諸葛亮膽敢羞辱我大魏,其心可誅,末將請與之決戰,以雪其恥!」
「大將軍,末將亦請戰!」
「大將軍……」
憤怒的呼喊猶如排山倒海,野獸似的在中軍帳內狂躁地奔跑,沖得使臣的身體一沉,他在來之前本已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打算,可當真這一幕發生,到底仍覺得膽寒。
司馬懿環顧周遭,一張張被怒氣充斥的面孔寫滿了戰鬥的決心,似乎只要他說一聲「可」,他們便會立即橫刀出營,勢與蜀軍決一生死。他看著看著,忽然笑起來,朗朗笑聲猶如飛花亂舞,讓滿帳的將軍都蒙了。
司馬懿揚起手:「蜀國丞相美意,怎能不受?司馬懿何德何能,竟獲蜀丞相青睞!」他將使臣手中的巾幗拎起來,兩隻手輕輕拉開,向上一舉,竟戴在自己的頭上。
這一剎,使臣、眾將軍都呆了,所有人面面相覷,還道是司馬懿受刺激過度,乃至神志不清,做出這等不可理喻的蠢事。
司馬懿便戴著女人巾幗轉了一個圈,滿臉盛開著享受的笑:「很合宜嘛,諸將軍以為如何?」
將軍們是哭不得,笑不得,那暴烈的火氣生生被司馬懿這驚世駭俗的一戴憋去了腹中,這當口只是莫名其妙,哪兒還有心思去調侃。
司馬懿樂呵呵地對使臣說:「回去替我謝謝你家丞相,禮尚往來,他若願意,我回贈他洛陽閨閣最愛尚的極品胭脂,請他笑納。」
使臣對司馬懿的反應措手不及,竟不知該如何作答。他私下揣度,自家丞相雖然極有風度氣量,只怕也不會這般厚顏無恥地糟踐自己。是呢,司馬懿也太厚顏無恥了。
司馬懿一甩袖子:「擺宴!」
須臾間,大帳內擺起了酒宴,司馬懿做東,滿臉熱情地和使臣推杯換盞,整個宴席中,他一直戴著那巾幗,活似木樁子上頂著一蓬稻草。
「爾軍可是在渭南屯田?」司馬懿乜著眼睛問道。
「是。」
司馬懿捧著一爵酒自在地呷了一口,似乎隨心地說:「聽聞你家丞相昔日躬耕隆中,可是干農活的好把式,他這也算是重操舊業了吧。」
使臣無言以對,眾將軍卻聽出司馬懿在嘲笑諸葛亮,本來就憋著一肚子火,當即拍案頓足地哄堂大笑。
使臣又是羞又是氣,端著酒卻是飲不下,恨不能一把砸去司馬懿臉上。
司馬懿用餘光掃了使臣一眼,微微一笑:「農為國之本,你家丞相以農養戰,他是打算長長久久地在我大魏住下去?」
使臣囁嚅著:「大將軍不肯戰,吾家丞相待戰不得,故而屯兵渭南,以待決戰。」
司馬懿將爵里的酒一飲而盡,自拎起木勺子從酒瓮里舀來斟滿:「其實,我對爾家丞相很是欽佩,可恨互為敵國之臣,不能相見一訴衷腸,甚為遺憾。」
使臣唯唯地笑了笑,他不太敢置信,司馬懿心機太重,仿佛一隻藏住尾巴的老狐狸,卻對世人宣稱自己是兔子,滿口所謂的情誼傾訴,卻不知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司馬懿盪著酒爵,笑吟吟地問道:「你家丞相總統國政,朝中事無巨細,皆歸他管嗎?」
「是,我家丞相持掌國政,他要管的事很多。」使臣說起諸葛亮,卻很自豪。
司馬懿嘖嘖一嘆:「那他可是忙人了。」
「是忙,丞相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親覽之。」使臣小聲地嘆口氣。
司馬懿一愣:「罰二十以上皆親覽之,那他一日進食多少,睡得多少時辰?」
「所啖之食,日不過數升,睡不過兩個時辰。」使臣說得很痛心,他是誠實君子,並沒有想到要為自家丞相隱諱。
司馬懿端著的酒爵停住了,臉上的表情忽而喜忽而悲,眉梢抖動著,他搖搖頭:「諸葛亮食少事煩,豈能長久?」
使臣一驚,手中的酒爵一斜,酒液潑了出來。
「回去勸勸你家丞相,」司馬懿目光炯炯,「他若想與我一決高下,請養護好身體,我視他為畢生對手,可他若拼不過時間,他便輸了。」
他仰起頭,將滿滿一爵酒盡皆飲下,一緩手,酒爵重重地蹾在案上。他凝視著案頭那一盞忽閃忽滅的燭火,神情竟有些摸不透的哀傷。
修遠捧著一個銅缽急匆匆地走在軍營里,一縷似斷似續的熱氣從蓋沿蜿蜒升起,繚繞著他行色匆匆的臉。他一路不停地走到中軍帳,肩膀輕輕撞開幈幪,抬頭便看見諸葛亮倚在高低起落的文書後,姜維側身立在一邊,兩個人正在說話。
他躡手躡腳走進去,聽見姜維憂心忡忡地說:「丞相,司馬懿始終不肯出戰,我軍與魏軍在渭水相持四個多月,終究非長久之計。」
諸葛亮煩悶地一嘆:「司馬懿學聰明了,自鹵城一敗,他便再不肯與我軍主力交鋒,想引他出來,談何容易。」
「那,遣去魏營的使臣能不能激出司馬懿?」姜維期待地說。
諸葛亮搖搖頭:「只怕也不會起什麼作用。」
他沉默起來,目光泠泠地望向帳外的藏青色天空,天空下匍匐著舒長雍容的渭水,清漪的河面順風送來下游的歡歌,還帶著微淡的酒香,仿佛魏營在開慶功宴一般。
修遠將銅缽放在案上,帶著誘惑的神色說:「先生,我特意關照軍廚做的麥粥,還加了蜜助味,您嘗嘗。」
「哦。」諸葛亮回應得心不在焉。
修遠取了蓋,勺子在粥里攪了一圈,將粥底的黏稠小麥顆粒翻上來,撲鼻的清香縷縷飄散。
「先生?」修遠見諸葛亮久不動彈,輕輕拉了他一下,還將缽推得近了一點。
「放著吧。」諸葛亮沒有看粥一眼,似乎食慾全無。
仍是這樣不食的寡淡表情,修遠心裡一陣泛堵,他勸道:「先生,自早起後就飲了一碗湯,這胃裡不存東西,怎麼拿出力氣做事,你多少吃一點成嗎?這粥挺清淡的。」
姜維也跟著勸道:「丞相還是進些食吧,國事雖急,身子骨更是要緊!」
諸葛亮望著兩雙殷殷期盼的眼睛,低低一嘆,從修遠手裡接過勺子,就著缽面薄薄地舀了一勺,似乎覺得舀得多了,手上再掂一掂,黏稠的粥米滾回缽內,只留下勺子裡淺淺的一層,慢慢地遞過口中。那微甜的麥粥漫過苦澀的唇齒,他艱難地深深一咽,終於將這一小勺粥咽入胃裡,臉上流露出淡淡的微笑,那神情仿佛不是在吃飯,而是在為帳內的兩個人做示範。
修遠看得難過,眸子閃出了淚光,他背過身去裝作撣衣服,硬將那即將奔涌而出的眼淚忍了回去。
諸葛亮將勺子放下,再沒有舀起來第二勺,似乎那剛剛的一勺粥已完成了使命。
「先生,再吃一點吧。」修遠試圖將勺子再次塞進諸葛亮的手裡。
「丞相,」門外的鈴下忽地喊道,「去魏營的使臣回來了!」
諸葛亮把手中的勺子放開了:「傳!」
光亮一閃,使者低頭走了進來。
「丞相!」使者弓背拜了下去,他的袖袍上沾了渭水的霧氣,輕緩地蒸騰到臉上,迷得眼睛有點睜不開。
諸葛亮含笑道:「辛苦了!」
「蒙丞相惦念,不辛苦的……」使者戰戰兢兢地說,他像是藏了很重的心事,說話賠著小心。
諸葛亮微睨著流汗的使者,淡淡地說:「想來司馬懿把那巾幗戴了?」
「是……」
諸葛亮平和地笑了起來,他對這激將法本來就不抱希望,無非就像在開玩笑,試試老對手的度量罷了。
「他說了什麼嗎?」諸葛亮理了理羽扇的雉羽。
「他、他說既然丞相所賜,不戴就是拂了丞相面子,還問了丞相的情況……」
「哦?他問了什麼?」
「他問丞相寢食與事之繁簡!」
諸葛亮的手輕輕地一垂,羽扇微微顫抖了:「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丞相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親覽之,所啖之食,日不過數升!」
「那他又說了什麼?」
使者猶豫了,他膽怯地看了一眼諸葛亮,並沒有發覺什麼異常,諸葛亮始終隨和寬厚,他便老老實實地說:「他說丞相食少事煩,豈能長久?」
諸葛亮這次沒有問了,目光里蒙上了淺淺的水汽,像一種迷離的情緒,是憂鬱,還是驚異?
羽扇噗地掉在案几上。
使者慌了神,連忙說:「丞相,我說錯話了,甘願受丞相責罰!」
諸葛亮拈起羽扇,扇柄上的白玉麒麟缺了個很小的口,細碎的玉渣子沾在手指上,他嘆著氣撣掉,寬慰地說:「你不須自責,你沒有說假話,司馬懿也沒有說假話,事實正是如此!」
使者更慌了,但這次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憂慮諸葛亮。
「還有什麼嗎?」諸葛亮問得很溫和。
「司馬懿請丞相保重身體,他說,他視丞相為畢生對手,」使臣複述得很慢,說一句話又看一眼諸葛亮,「丞相若是拼不過時間,便是、便是輸了。」
白羽扇在諸葛亮的胸前微微顫抖,他垂下眼瞼,眸中流淌著悵惘的笑,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說:「司馬懿,你果然是知己……」
他緩緩地抬起頭:「還有什麼,一併都說了吧。」
使者道:「離開魏營時,見得魏軍眾將請命出戰。」
「魏軍眾將請命出戰?」諸葛亮的平和語氣有了一點轉折。
「是……只是,」使者頓了一下,他似乎對於後面的話感到為難,磨蹭了半晌的字眼兒,因見諸葛亮並不逼問,才擠壓著說出了話:「司馬懿請示曹睿出戰,曹睿遣命辛毗持節守衛中軍,傳諭魏軍勿得出戰!」
諸葛亮有一剎那的神思恍惚,他輕輕一揮羽扇:「你先退下吧!」
使者懷著忐忑的心,摸著一頭的汗和水汽,低頭走了出去。
使者已去,姜維幾步邁向前,焦慮地說:「丞相,辛毗杖節而到,魏軍被皇命壓身,如何能出?我軍豈非是要長長地耗下去!」
諸葛亮深嘆了口氣:「哪裡是曹睿的意思,這是司馬懿自己的主張罷了!」
「怎麼說?」
諸葛亮推了推手邊的文書,撥開了一個空間,羽扇輕撲在案几上:「司馬懿本來就沒有戰心,他之所以請命曹睿,無非是做樣子,示武於魏軍。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要是能制敵,何必千里請戰呢?曹睿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便以皇命控軍,魏軍諸將自然不敢置喙!」
姜維總算明白了,他重重一嘆,沮喪得一籌莫展:「那、那……」吐了幾個字,也不知道說什麼。
「司馬懿龜縮不戰,是欲與我軍打消耗戰。我軍深入魏國腹地,兵行敵國,根基不穩,前不得前,後不得後,縱算屯田渭南,也非長久之計。司馬懿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方才做出不交鋒的決斷,只需堅守要隘,死守不戰,自待我軍疲乏,不得已而退兵返國,則魏國不喪一兵一卒,不失一城一地,卻能保境安民,這一番見識與定力,非常人也!」
諸葛亮看了一眼帳內跳躍的燈光,嘆息道:「司馬懿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必不肯久為人下,日後曹魏定為此人所亂!」
姜維眼睛一亮:「若真如此,到那時豈非季漢復興之日?」
諸葛亮下意識地按住胃,他望著這張重新被希望點燃的激動面孔,他其實想告訴這個年輕人,自己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可他只是許以平靜的笑,一句話都沒有吐露出來。
「先生,粥都涼了!」修遠不愉地探著那缽粥,麥粥涼得冰手,香味都被冰冷壓了個乾淨。
諸葛亮沒所謂地一笑:「涼了就去熱熱,多大的事呢。」
修遠哼了一聲,果真捧起銅缽:「我此刻便去找軍廚熱粥,定要逼你吃下!」他賭氣似的跺跺腳,一陣風般小跑出了營帳。
諸葛亮笑著看他遠去,笑意緩緩稀釋了,他又望向姜維:「如今且要看東線戰事如何,東吳若能在江淮一線開闢第二戰場,我們在西線牽制司馬懿,尚能為他們贏得時間,一旦東線挺進,兩線即可連成掎角,戰事還有轉圜!」
姜維頷首:「孫吳兵分三路,吳主親自掛帥,有統兵良將坐鎮,我們確可等待時機!」
諸葛亮的語氣卻又沉了下去:「怕的是吳主輕敵,與曹魏作戰,須得用兵謹慎……」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忽然喪了肌力,以至於無力揚起聲音。
「你先退下吧。」他咬牙抽拽出平穩的聲音說。
一俟姜維出營,他便用一隻手死死地按住扇柄,扇柄抵著胃,而另一隻手撬著案角,背微微垂彎,像是要用其他內臟擠壓住胃,一滴豆大的汗珠浸著蒼白的臉,明滅的燈光晃在臉上,只覺得目眩神迷。
帳外傳來急切的腳步聲,他知道來的是修遠,本想硬挺住身體,卻像是被秤砣壓住頭,只想往下沉,往下沉……
修遠急走進帳,將手裡的銅缽放好:「這是新做的,你一準得吃了!」他命令似的說著,一轉頭,卻看見諸葛亮慘白無血的臉,立刻是大驚失色,「先生,你怎樣了?」
他慌忙地扶住諸葛亮,觸到諸葛亮的手,只覺得冰涼侵骨,刺激得他目中發酸,眼淚幾乎滾落。
諸葛亮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盯著修遠搖頭,修遠扶著他去裡邊的榻上躺好,手忙腳亂地跑去傳喚軍中醫官。
聽說丞相犯病,軍中醫官一下子來了三個,幾人圍著諸葛亮,忙給幾處關鍵穴位行針。修遠便跪在榻邊,擰了熱手巾給諸葛亮擦臉,每一帕下去,都像是將那張臉的血色抹去一點。他越發地感到害怕,若不是顧慮著平添諸葛亮的擔憂,早哭了出來。
這般忙活了大半個時辰,方才為諸葛亮止住那錐心刺骨的疼痛,因擔心諸葛亮再犯病痛,不得已施了麻沸針,強使他昏昏睡去。
因見諸葛亮睡著了,修遠滿頭大汗地站起來,用袖子擦著臉:「多謝各位醫官。」
醫官悄聲道:「丞相舊疾復犯,來勢洶洶,稍一不慎,恐怕後果難以想像。徐主簿勸勸丞相,多加養護,不可勞累過逾。」
修遠嘆了口氣:「你不是不知道丞相,他若是肯休息倒好了。」
他看了一眼昏睡中的諸葛亮,雖已沉入夢中,卻依舊蹙著眉頭,似乎連做夢也在冥想朝政要務,越看越是心中難受。他把目光從諸葛亮蒼白的臉上挪開,彎腰給他掖了掖被角,卻勾起了一段心事。
「勞煩各位醫官照顧丞相,我得出去一趟,速速便回。」
「主簿盡可放心。」
修遠又看了看諸葛亮,這才扭頭走出中軍帳,他是想去找姜維,諸葛亮舊病復發,萬一挺不過去,三軍一旦無帥,很可能會陷入混亂。姜維有節制三軍的便宜之權,諸葛亮犯病的事,別的人不告訴,也一定要告訴姜維。
他走到姜維所轄的中軍右營,姜維卻不在營中,他便問帳外親兵:「姜將軍呢?」
「姜將軍去案行先鋒營了。」
修遠怏怏地嘆口氣,不得已往回走,這還沒走到中軍帳,卻見迎面急匆匆走來一人,竟然是費禕。
「費司馬?」修遠驚愕。
費禕也自驚異:「啊呀,是修遠!」他趕了很遠的路,滿身都是露水,鞋面濺滿了泥,顆粒清晰的汗貼著額頭閃光,眉心凝著一團焦慮的陰影。
「你怎麼來了?」
費禕搖頭:「東線戰事出了大差池,我奉命來咨問丞相。」
「東線戰事……」修遠吸了一口冷氣,他像是中了邪,忽地一把抓住費禕的胳膊,推著他往一邊走,「費司馬,你聽、聽我說……」
費禕被他的舉動弄蒙了:「修遠,你這是……」
修遠喘著氣道:「你別急著把消息告訴丞相,緩一日,緩一日,好嗎?」
「為何?」費禕莫名其妙。
「丞相,」修遠的聲音哽塞了,「他病了……」
「病了?」費禕大驚失色。
修遠幾乎是語無倫次:「他受不住,真的受不住,我求你,讓他緩一緩,我求你……」他越說越忙亂,眼淚開閘似的傾了出來,再也沒有收住。
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天明時,薄脆的陽光仿佛顆顆水晶灑進了安靜的中軍帳,諸葛亮幽幽醒來,他說的第一句話是:「睡太久,耽擱事了。」
修遠聽不得這話,眼淚繃不住滾出來,他本不想哭,可很多的委屈、很多的心疼全都爆發了,所有語言都變得蒼白乏力,此刻最能表白心情的,唯有淚水。
諸葛亮慈愛地一笑,笑容像個父親:「傻孩子,哭什麼?」
修遠扶住他,給他披上外衣,一面繫著絲絛,一面泣道:「心疼先生。」
諸葛亮輕輕挽住他的手臂:「傻孩子,別哭,先生不是好好的嗎?你放心,我心裡清楚,還沒到那時候……」
「呸呸!」修遠轉頭吐了一口,「快吞回去,這是什麼喪氣話,不准亂說!」
諸葛亮溫存地說:「修遠,生老病死,這是人生常態,誰不會死啊……」
「先生……」修遠著急地想要阻止諸葛亮的話。
諸葛亮摁住他的肩,將他的話按捺下去:「聽我說,先生知道你捨不得先生,先生又何嘗想離開你?古往今來,無論尋常百姓,還是帝王將相,誰不貪戀長生,奢求不老,到頭來,依舊是決然一死。人生一世,經歷過,艱難過,快慰過,便已足夠。來時,既是轟轟烈烈,去時,也當坦然。」
修遠怔怔地聽著諸葛亮這哲言似的表白,仿佛一聲邈遠黃鐘,震得心中剎那回音不絕,他喃喃地說:「可我還是希望先生……可以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諸葛亮仰面一笑:「長長久久活下去,豈不成了老妖怪?」
諸葛亮的諧趣讓修遠破涕為笑,視線透過矇矓的淚眼,注視著諸葛亮被笑容煥出生氣的臉孔。真希望啊,永遠能看見先生容然優雅的笑容,永遠能在他的笑聲中拾起一片爛漫心境,若是有一天,失去了這樣美好的笑容,那該怎麼辦呢?
諸葛亮輕輕推了推他:「去,傳姜將軍來。」
修遠嘟囔著:「剛好些,又開始忙。」他攙了諸葛亮坐起,「讓我去請姜將軍可以,但你得聽話吃飯,不然我就不去。」
諸葛亮點著他的胳膊:「小子敢威脅先生!」
修遠不服順地說:「我就威脅了,丞相,你現在是病人,論力氣比不上我,論逃跑也跑不過我,你拿我全無辦法,你就安心受我威脅吧。」
諸葛亮無可奈何:「好好,我受你威脅,你還不快去請姜將軍!」
修遠又叮嚀了兩句,這才走出中軍營帳,諸葛亮瞧他走得遠了,也著實不想空閒,便去尋來文書閱讀,這一埋頭公文,早忘記自己是染病之身,一步步挪了出去。剛在外帳坐下,卻見有人進來了,原來是楊儀。
「威公有事?」
楊儀猶豫了一下:「有……」
「有事但言無妨。」諸葛亮鼓勵道。
楊儀似乎仍舊沒有拿定主意,斷著字音說:「丞相,是這麼回事,我在營中遇見費文偉,他、他……」
「費禕?」諸葛亮驚愕,「他來了?」
既是開了頭,便是收不住了,楊儀老實地說:「是,他說他昨日便來了,我問他什麼事,他又吞吞吐吐不肯說,還說要等你病好再來謁見,」他停下來,向諸葛亮蒼白的臉孔掃去一眼,「丞相,你病了?」
諸葛亮哪兒顧得什麼病不病,費禕忽然來軍營,必定是有十萬火急的要事,他急聲道:「立刻傳他來見我!」
楊儀被催得滿頭冒汗,多餘的話一個字沒說,一溜煙跑了出去。
胃忽然又疼起來,諸葛亮死死地攥住文書,力量透過手臂貫入胃,將那翻起來的痛一次又一次壓下去,便在這焦灼忍耐中,抬眼看見修遠和姜維走入中軍帳,修遠瞧得諸葛亮居然走到外帳來了,慌得跑過去。
諸葛亮沉聲道:「修遠,我問你,費司馬來軍營的事,你是不是知道?」
仿佛被雷劈了,修遠只覺腦子轟地炸了,他本想掩飾,可諸葛亮那篤定的神情卻讓他無從逃避,他顫顫地說:「是……」
諸葛亮質問的目光直逼過去:「為何隱瞞實情?」
修遠低下了頭,弱弱地說:「先生正病著,我擔心,會、會讓先生病情加重……」
「唉!」諸葛亮重重一嘆,捏著手掌捶在案上,「顢頇!是我區區一病重要,還是朝廷大事重要,你這般擅行貿舉,倘若貽誤了朝政要務,你擔待得起嗎?」
修遠撲通跪了下去,淚滾滾地刷下來:「先生,對不起,我知錯了!」
姜維本不知情,此刻才摸出點邊來,因見修遠受責,小心地勸道:「丞相,修遠也是為丞相身體著想,他並不是有心貽誤朝政,望丞相體察。」
諸葛亮見修遠傷情,心中霎時軟了,他鬆開了捲住文書的手,費力地抬起來在修遠的肩上一撫:「罷了,記住這次教訓,以後不可再意氣用事。切記,公私之間,必定先公後私。」
「是!」修遠嗚咽著答應。
正說話間,楊儀已領著費禕走了進來,諸葛亮來不及寒暄,也沒有追究費禕躲避之責,直問道:「文偉,有何要事?」
費禕看了一眼諸葛亮,那張蒼白的臉仿佛被水刷得失了潤澤的玉面,厚厚的蔭翳在鼻翼周圍掃蕩血色,眼睛不見神采,只是深得駭人的灰色疲倦,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憂慮之情,竟不敢說了。
「有什麼事,快說!」諸葛亮著急地說,他提身而起,可身體裡的疼痛忽地爆開,扯著他又重重地坐下去。
費禕嚇住了,他只好躬身向前,從懷裡摸出一冊文書,結結巴巴地說:「東吳、東吳檄書……」
檄書遞上來,修遠幫著諸葛亮緩緩打開,簇新的墨跡一行行像浮出水面的尖刺,扎得諸葛亮的眼睛又痛又麻,視線變得混沌不明,他輕輕一揉,才慢慢地看清。
檄書里說了一件既簡單又複雜的事情:此次北伐,東吳兵分三路與蜀漢東西呼應,以陸遜、諸葛瑾屯兵江夏、沔口;以孫韶、張承向廣陵、淮陽;孫權率大軍圍攻合肥新城。不料曹睿親領水兵東征,聲勢壯闊,兵連百里,破了東吳前哨數營。眼見不能取勝,孫權只得退兵,自此東吳北伐軍隊全數退回。
諸葛亮很久沒有說一個字,偶爾抬起頭來,那雙眼中卻空得若無一物。
「丞相,什麼事?」姜維急問道。
諸葛亮示意修遠將檄書遞給他,搖頭嘆息道:「孫權太輕敵了,他前番來書說曹睿必不敢親征,防備不詳,方有此狼狽退逃,唉!」
費禕說:「正是,如今東吳兵敗,主上問丞相可有什麼法子?」
諸葛亮悽然一笑:「什麼法子?」他像在問費禕,也像在問自己。諸葛亮終於也到了無計可施的時候,他就像被熬幹了的藥渣,心思如土,沉沉地只能墜入地下。
姜維已看完了檄書,急愁惱悔一起躥上心頭,雙手摳著簡牘,凝著兩道濃眉說:「東吳退兵,東線戰線退縮,我軍如今孤軍持守一線,司馬懿又不肯出戰,如今秋涼已至,若是到了嚴冬,就怕西線也難堅持了!」
「正是這樣……」諸葛亮弱弱地說。
營帳融化成了一道浪潮,慢慢地旋轉起來,搖曳的燈像被拉伸的鬼臉,照見一帳光怪陸離的什物,案上的文書變得越來越大,像是重若千斤的石塊,被洶湧的水流衝上衝下,姜維和費禕的臉被旋轉拉扯成了扁扁的圓弧,看著像刁斗。
「丞相當早作定奪!」耳邊的聲音失了真,分不清是誰在說。
早作定奪,是哦,的確該想一個萬全之策。丞相,他是丞相,他要去想,去想……
腦子裡試圖捕捉那些流散很快的思維,可力量和速度似乎都不夠,意識攏不起來,只是瘋狂地向著四面八方逃逸。
眼裡的旋轉更加迅速了,不僅是書案、燈燭,還有他自己也跟著轉動,運動太快,臟腑已承受不住這不間斷的旋轉,他覺得自己要被撕碎了。
幾聲紊亂的響聲,案几上的文牘飛了出去,新的、舊的、綑紮的、散亂的,都混在一起,像飛上天空的白樺樹葉,舞起一股力量在半空中很久地盤旋,重重地砸在地上,騰起細細的一層塵埃。
諸葛亮的手撐在案几上,緩緩地倒了下去,仿佛一幅帛畫從壁上掉落。布帛顫抖著蜷曲成團,帶著一二分的依依不捨,在板壁上摩擦出惉懘的聲音,最後墜落塵埃。
白羽扇從他的手裡脫飛,落入滿地的書卷里,白玉麒麟的頭徹底摔碎了,玉顆粒飛濺如雨,撲進諸葛亮的懷抱里。
霎時,玉山傾倒,紅桃紛亂。
諸葛亮倒在書案邊,身下是重重疊疊的文書,像無數雙手撐起他疲憊的身體。鮮紅的血,如這一季凋謝的殘花,落滿了散亂的卷帙,將簡上的墨字抹去稜角。
「丞相!」「先生!」同時的喊叫撕裂了五丈原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