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1:08 作者: 若虛

  雲像鬆開的衣衫般,帶著一二分慵懶散開了,陽光灑在渭水上,粼粼如億萬隻清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支來到渭水畔的軍隊。

  偌大的「漢」字大旗弄著春風,浩蕩人馬似乎赤色春潮,每一波浪頭都整齊劃一,急速地匯入那條溫情脈脈的渭水,水面波光反射,仿佛無數面鏡子,照見上萬張年輕士兵的面孔。

  

  魏延趕馬奔到渭水畔,往對岸望了望,陽光糾纏著水汽,形成一面朦朧閃光的銀灰紗幕,罩著對岸那綽約如女子容顏的台塬,他命令道:「立即搭浮橋!」

  軍令傳達下去,先鋒營士兵頓時忙活起來,一部分士兵抬出造橋工具,四下里尋木樁子,另一部分士兵去找渡船。可方圓幾里都搜遍了,卻連半隻船的影兒也沒尋到,更沒有行船人家,像是渭水畔的人間生氣都忽然蒸發了,徒留下空曠無垠的一派壓抑的安靜,聽得水聲嘩嘩向東流淌,無端端讓人焦躁起來。

  因找不到船,不能以若干舟船扎縛相連,蜀軍被逼無法,便在河上一根根地搭木樁,再在木樁上搭木板,耗了兩個多時辰,才搭入河中三分之一。眼見太耗時,便有將官提議魏延,不如放棄搭橋,令士兵全體浮水過河,好在剛開春,未到汛期,水流不急。

  魏延莫可奈何,他受命爭北原,可要爭地,總得先過河,若連這一川碧波都蹚不過去,爭地便成了空談。現下他在渭水邊踟躕不進,不僅身犯逗留之罪,也會貽誤整支蜀軍的戰機。

  「好吧,全軍浮水,到了對岸,再想辦法搭橋!」魏延不太情願地下了這個軍令。

  頃刻間,蜀軍將士去的去鎧甲,解的解鞍韉,刀槍劍戟用竹簾裹起來,糧秣輜重摞在馬背上,儘量避免沾水,一隊隊排在渭水邊,前赴後繼地蹚水。一時,人馬嘶吼聲、噼啪划水聲以及將官指揮士兵的吆喝聲,士兵傳遞口令的呼喊聲,統統攪在一塊兒,百響呼應,千聲聚合,整條渭水都沸騰起來,開出一朵朵混濁的波浪。

  看得滿眼嘈雜,魏延卻越想越覺得蹊蹺,竟對下令渡水生出隱隱的後悔,心裡忽地閃過無數驚慌的念頭,正沒個計較處,已有斥候飛馬來報:

  「將軍,發現魏軍……」

  話還沒說完,滿天塵埃已揚了起來,四面八方皆是喊殺聲,也不知打哪裡鑽出來許多的魏軍,馬蹄敲著河岸,如雷聲滾滾,上百面旗幟刷過河畔,仿佛百鍊鋼刀,砍得天幕上道道明亮的傷口。

  魏延整個人都緊縮了,他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啊呀,蠢拙!」

  「上岸,上岸!」傳令的司馬揮舞紅旗,聲嘶力竭地吼叫。

  正在渡河的蜀軍見得魏軍襲擊,慌得便往後折返,後邊的推前邊的,前邊的推更前邊的,偏是在水裡,行動到底不便,頃時便擠成一團。

  岸上岸下陷入了一派混亂。

  伏擊的魏軍卻越來越近,已能看見「魏」字大旗,琉璃瓦片似的閃閃發亮,仿佛忽然湊上來的一張得意忘形的臉。

  再也躲不開了,兩軍在渭水畔激烈對撞!

  匆忙跳上河岸的蜀軍迎著敵人的刀鋒沖了過去,有的連兵器也沒來得及拿,全丟在了渭水裡,情急之下,順手撈來一根修橋剩下的木樁,抬手去擋敵人揮下來的鋥亮刀劍,木樁被從中央生生砍斷,伴隨著紛飛木屑的是半截削飛的手臂,帶著一潑血直飛入渭水裡。

  還在水裡拼命掙扎的蜀軍卻連反抗的機會也沒有,登時成了活靶子,一排排羽箭帶起刺耳的尖嘯俯衝而下,濺起一蓬又一蓬血霧,悽厲的慘叫響成一片,被河風一送,沿著渭水盪向下游。

  陣腳大亂的蜀軍不可能和魏軍做正面交鋒,士氣仿佛泥沙,被冰涼的渭水衝垮了。對決才一開始,蜀軍便潰敗如潮,能爬上岸的都撒腿亂跑,還陷在水裡的或者拼命游上岸,或者成了魏軍弓箭下的冤魂,沒下水的也被失敗的恐懼傳染了,明明手裡還握著刀兵,偏偏不敢奮力一拼。

  「弩兵!」蜀軍傳令的司馬帶著魏延的將令,抱著紅旗奔騰在亂成一鍋粥的蜀軍陣營。

  終於像是從噩夢中驚醒,沒有因為浮水丟掉兵器的蜀軍士兵意識到自己手中還有連弩,一隊隊聚攏來,迅速收縮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圓球。

  魏國騎兵猶如一支支追逐疾風的鳴鏑,各自以四四結陣組合成小隊,小隊再組合成大隊,便是這源自曹操時代的騎兵攻勢,使得他們縱橫穿梭,將渭水岸當作血腥的屠宰場。

  「開!」蜀軍傳令官噴著火喊叫。

  成千具連弩張開了憤怒的咽喉,一支支強弩仿佛烈焰噴薄,在天幕上划過千萬道蒼勁的明亮弧線,騎兵再快,也比不上弓弩快,何況是連續開弓發射的弩,騎兵的衝鋒被連弩逼得連連倒退。

  戰鬥僅僅持續了半個時辰,蜀軍依憑連弩攻勢,挽回了幾乎大潰敗的局面,卻丟棄了近千具蜀軍士兵屍體,被迫退出渭水。

  涼悠悠的渭水因受了血氣的刺激變得潮熱,血在水裡凝成一塊塊豆腐似的乾花,整條河紅似晚霞落川,河上河下堆滿了蜀軍士兵的屍體。很多士兵沒有著鎧甲,手裡也沒有拿兵器,他們幾乎是在手無寸鐵的狀況下被魏國騎兵肆意斬殺,蒼白的死亡被春日的暖光映照,晃出令人生寒的恐怖底色。

  魏延緩了緩手,那手背上有個刀口,血已不流了,疼痛也早忘記了,傷口卻刺激了他,一股子犟脾氣衝上腦門心。他舉手將兜鍪一摜,露出滿臉的血污,眼角向上狠狠吊起,唇死死地抿著,似乎在竭力地咬死某個狂暴的情緒。

  「文長,你這是何必……」背後是馬岱的大聲疾呼。

  魏延聽也不聽,大踏步走入中軍帳,帶著抱怨的口氣喊道:「丞相!」

  諸葛亮正和姜維伏在案上研究輿圖,他聽見呼喊,抬頭看了魏延一眼,這一眼仿佛秋潭融水,噤得人心頭髮顫,再看那張冷峻的臉,蒼白、憔悴、消瘦,仿佛又老了十歲,魏延後邊的話竟全縮了回去。

  「文長,辛苦了。」諸葛亮和藹地說。

  面對這樣溫和的諸葛亮,實在發不出脾氣,魏延吞咽了一下:「我軍渡不過渭水,魏軍早有準備,這一仗敗得,」他停頓著,那口氣壓著壓著又跳上來,「太窩囊!」

  諸葛亮眉棱微彈,他嘆了口氣,語氣凝重地說:「此敗,非文長之過,是亮用兵不妥。」

  認錯的諸葛亮讓人更拿不出力氣去和他爭執,可魏延以為自己不能放棄,他鼓足勇氣道:「丞相,魏軍或已獲悉我軍動向,我們還要去爭渭北嗎?」

  諸葛亮從地圖上立起來,羽扇輕輕撫在胸口:「文長以為當如何?」

  「延以為,」魏延邁了一步,聲音洪亮地說,「莫若放棄渭北之爭,丞相明渡渭水,吸引魏軍主力注意,延則東出武功,兵行長安。」

  真是個固執的魏文長,多少年了,始終不忘奇兵攻長安,一次次被否決,又一次次翻出舊帳,可他忘記了,這世上有個人比他還要固執。

  諸葛亮輕搖羽扇,不咸不淡地說:「文長所議,乃舊議也,昔日亮曾與文長共論兵事,早已定下安步紮營的長久之策,何故今日再提舊議乎?今日我大軍出斜谷,經略渭北,乃為橫跨渭水,切斷隴右水道,出兵前密勿軍機,諸將皆無異議,此為眾議皆可之策,何須多言。」

  魏延不服氣地說:「可我們欲經略渭北,魏國卻早有準備,今又遭此大敗,想來渡渭不易,何必耗死在一地?丞相用兵謹慎,安於平坦,考其本心,誠為可諒。然用兵貴在奇正相合,因勢權變,守死困地,善為將者不取也。」

  這儼然是在批評諸葛亮不會用兵,前回拿興復漢室做靶子,這回又拿諸葛亮用兵做反面舉證。魏延一次次管不住嘴,一次次與諸葛亮齟齬,到底是衝動之下的心直口快,抑是積怨太久泛濫難遏呢?

  一旁的姜維直聽得頭皮發麻,偷偷打量一眼諸葛亮,那張平靜的面孔卻不見一絲的波瀾。諸葛亮平和地說:「文長出於公心,有此切切進言,亮記下了。」他顯出一絲溫良的笑容,「文長辛苦,先退下歇息吧。」

  魏延其實還沒說完,滿肚子的話都憋了數年,前番漏一點,這次泄一點,都只是浮光掠影的片段罷了。若有機會,他很想與諸葛亮一次說個通透,哪怕諸葛亮當場砍他的頭,也好過積鬱心事不得傾訴。可諸葛亮打著太極給推開了,他煩悶得想用頭撞牆,又不能倔著不走,只得行禮退下。

  一直安安靜靜守在旁邊的修遠因見魏延走了,埋怨道:「這個魏將軍,真是個犟種!」

  諸葛亮搖搖頭:「也不怪他,打了敗仗自然不痛快。」羽扇緩緩地滑下,驀地悽然嘆道,「八百多士兵的命哪……」他扶著書案坐了下去,胃隱隱地疼起來,他強硬地忍住,不露絲毫異樣。

  姜維慰藉道:「丞相,勝敗乃兵家常事,丞相不可哀心過甚,我們當振作士氣,再與魏軍決戰。」

  諸葛亮撫著案沉默:「其實,文長說得對,魏軍已料到我們必爭渭北,人家在明,我們在暗,想要再渡渭水,難!」

  姜維躊躇著:「那,我們目下是進兵渭水,還是另闢他途?」

  諸葛亮望著攤開在案上的輿圖,目光在蜿蜒似長蛇的渭水上輕輕掃過:「短時內,不考慮渡水爭北原,屯兵五丈原徐徐圖之。」他一頓,澀澀地說:「要做長久屯兵的打算。」

  「長久屯兵?」姜維皺眉,「若是長久屯守渭水,我擔心我軍輜重不足。我軍自去年起,雖在斜谷邸閣存有積糧,拖得數月半年尚可支撐,倘或時間長了,我怕耗不起。」

  諸葛亮凝神思索:「我想,可在渭南屯田,以做長久之計。」

  「屯田?」姜維一愕。

  諸葛亮點頭:「我軍可與魏民開墾荒蕪,相雜種田,軍一分,民二分,如此,既解了三軍缺糧之難,又可廣收民心,善莫大焉。」

  姜維不免驚喜:「丞相良策,維以為可速行。」

  諸葛亮微微一笑,他帶著期許看向姜維:「只是要麻煩你們這些帶兵的將軍去當一回農夫。」

  姜維毫不猶豫地說:「那沒什麼,只要丞相一句話,姜維第一個下田。」

  修遠聽得笑出聲:「姜將軍,你會種田嗎?」

  姜維尷尬地笑笑:「不、不會,」他旋即很認真地說:「可我能學,學一學不就會了嗎?」

  諸葛亮莞爾,緩緩地去看那面地圖,褐色的渭水仿佛一道不見底的溝壑,深得把目光都淹沒了,好不容易掙扎出來,沿著渭水忐忑前行,一路經過重關要隘,終於在長安停住了,卻像觸到了尖銳的荊棘,扎得眼睛生了白翳。從此,萬里山河都模糊了,重重關鑰都混沌了,只有那座長安城,仿佛流血的傷口,永遠清晰。

  一聲清遠悠長的歌謠隨風搖盪,漸漸彌散在飄著糞香的農田,農夫揮起鞭杆,拉犁的黃牛哼鳴著,尾巴甩了甩,趕走無處不在的牛虻飛蟲。一畦畦田土劃得整整齊齊,像縱橫交錯的棋枰,每一畦田裡,都有著短衣扎頭巾的壯實漢子在揮汗如雨,已分不出誰是士兵,誰是農夫。

  旬月之間,蜀軍已和渭南的魏民打成了一片。

  蜀軍初來之時,渭河邊的老百姓還有點畏懼,蜀軍起初宣布與民屯田,各家各戶都躲著不敢出來,誰也不相信敵國軍隊會給敵國百姓帶來好處,怕不是要讓魏民給蜀軍當奴隸,白種田又不給飯吃。蜀軍也不強求魏民立即配合,卻在各鄉里宣布明法,稱蜀軍願意幫助百姓墾荒地開良田,除屯田的糧食收成取走三分有一外,於魏民秋毫無犯。曹魏也有屯田,但剝削率很高,往往五五分,甚至四六分,從沒有過民得其二官得其一的大利好。魏民聽聞屯田比之本國好處多,自然而然生出好感,漸漸願意與蜀軍一塊兒耕田分糧。

  蜀軍上下官兵一致,從將軍到士兵,都卸下甲衣犁田。這支能征善戰的軍隊干農活確然是把好手,用渭南老農的話說:「蜀國的後生娃子不嬌貴。」蜀軍士兵大多為二十啷噹歲的棒大小伙兒,在軍是兵,在家是農,應付農活那是駕輕就熟,倒是幾個將軍手生,每每要向士兵討教,可他們沒一個抱怨辛苦,漸漸竟能獨當一面。

  蜀軍的軍令非常嚴厲,曾有蜀軍士兵偷了魏民的一隻雞,遭重責了五十軍棍,倒讓那魏民覺得蠻愧疚,不就一隻小雞崽嗎,不值當什麼,看把後生娃子打得皮開肉綻,可憐見的。可蜀軍將官嚴肅地告訴他,莫說是一隻雞,擅拿錙銖之物,也當重責,若他下次再犯,那便要掉腦袋。

  蜀軍以此嚴苛的刑罰,向魏民表明蜀軍於民秋毫無犯的承諾。

  蜀軍能屯田給民大利,又踐行承諾不犯民生,魏國百姓慢慢消除了戒心,不知不覺倒還親近起這支敵國駐軍。渭南農人與蜀軍將士一起墾荒犁田,相處時間久了,感情也深厚了,都道蜀國兵娃子比魏國兵娃子有人情味。魏國老百姓得了蜀軍照拂,常常邀請蜀軍士兵去家裡飲酒用飯,可蜀軍軍令嚴禁士兵擅入民戶,士兵每日忙完農活,便歸營休息,從來不敢去哪個百姓家留宿,更不敢拿百姓的纖毫物事。

  魏國百姓既親近了敵國軍隊,一併親近敵國統帥,逢人便說諸葛丞相比司馬大將軍好,至於哪兒好,泥腿子沒讀過書,嘴拙,不知道說漂亮話,反正樣樣都好。

  諸葛亮常會去巡查屯田,田坎邊站一站,水渠旁蹲一蹲,和耕地的魏國百姓拉拉家常,問他們一家幾口人,父母尚在否,身子骨可好,去年收成如何,一畝田能收幾斗谷。說的話質樸實在,沒一點兒官樣架子,老百姓愛聽,也願意與他嘮嗑。魏國百姓都說沒見過這麼平易近人的高官,不像蜀國最大的官,倒像個鄉下的教書先生。

  此時,諸葛亮正站在一道斜坡上,望著坡下的一片繁忙景象,馬岱、張鉞和姜維同踩在一畦麥田裡,許是姜維做錯了什麼滑稽事,惹來張鉞放肆的大笑。

  姜維臉紅了一大半,也沒有回嘴,只憨憨笑著搔頭,奈何那兩隻手本就沾滿了泥土,抹得從臉到頭一片黑污,眼角還沾著泥塊,更讓張鉞樂不可支,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坎邊,捶著田土笑出了眼淚。

  馬岱推了一把張鉞:「這個蠻子,便是個沒遮攔的笑口袋,成日便笑笑笑,吵死了!」

  張鉞兀自捧腹大笑:「我說,馬君,姜君,爾等精貴之身,這農活非爾之長,還是回營操演士兵為好。」

  馬岱踹了他一腳:「蠻子別瞧不起人,有本事,咱們各簡拔一百士兵,去校場一較高下如何?」

  張鉞笑倒了下去:「不與你比,而今是比農活,不是比武力,莫說一百士兵,便是一千,也未必能比得上一位積年的老農。」

  「死蠻子!」馬岱一拳頭捶將過去,張鉞雖在大笑,卻並不遲鈍,敏捷地一滾而過,四仰八叉地躺在鬆軟的土上,依舊笑得氣喘。

  下邊三位將軍鬧成一團,諸葛亮看得有趣,也不禁微笑。

  身旁的修遠因捧了一卮熱水給他:「先生,喝口熱水。」

  諸葛亮飲了兩口水,盯著坡下熙攘的農耕景象,生出幾分神往來,感慨道:「看他們辛苦農耕,我也不免手癢,真想下去與眾將同操農具。」

  修遠以為諸葛亮當真要下田,慌忙勸道:「先生,你就罷了,若是有什麼閃失,我可擔待不起。」

  諸葛亮微微眯起眼睛,他悵然一嘆:「是咯,老了老了,犁不動田了。」他輕輕舉起手,陽光從指縫緩緩地落在他臉上,「看著他們,不免想起我第一次下農田,亦是手忙腳亂,秧苗插得橫七豎八,惹來好大的笑話。」

  「先生也有手忙腳亂的時候?」修遠好奇地問。

  諸葛亮悠然一笑:「誰沒有第一次呢,哪能生來便百事皆通,不過是熟能生巧罷了。」

  修遠惋嘆一聲:「唉,可惜我沒見過先生下田。」他在腦子裡飛快地過了一遍諸葛亮犁田的樣子。他想,先生便是著一身短衣,踩在泥水裡,也是極美極美的。

  諸葛亮幽幽道:「自從離開隆中,我再沒耕過田,縱算是日日案循農事,也始終未曾挽衣下田,到底與那躬耕之生訣別了。其實,我倒是很懷念隆中,平樂、安靜、不爭……」回憶的笑容在諸葛亮的頰邊蕩漾。

  修遠靜靜地聆聽著,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先生若是做一個躬耕鄉野的農夫,也許,比做季漢丞相要幸福吧。

  回頭間,卻見蜀軍農墾官領著一個農夫匆匆地走上來,那農夫粗黃的一張臉,生得牛高馬大,渾身帶著勁,懷裡抱著一隻大扁壺,瞧那模樣似是本地魏民。

  他在諸葛亮面前拜下去,那農墾官笑道:「丞相,當地百姓感謝丞相墾荒之恩,特獻上本年新釀的酒。」

  諸葛亮寬厚地笑道:「費心了。」他伸手扶起了農夫。

  農夫綻出憨厚的笑:「感謝丞相為我們開荒,泥腿子都是窮人家,也沒有像樣的禮物拿得出手,唯有自家釀的新酒,請丞相嘗嘗。」

  諸葛亮誠摯地說:「蒙爾等一片心意,亮甚為感動,只是在渭南開荒,雖利百姓,我軍也得利,要論起來,我們更應該感謝你們。」

  農夫依舊是厚道地笑著,神情雖拘謹,卻沒有一絲掩飾:「不瞞丞相說,我們沒見過這樣的軍隊,也沒見過丞相這樣的大官,一點架子沒有。唉,我們私下都說,若是丞相能長長久久住下去該多好,這話若傳出去,怕是會被砍頭,可都是我們的心裡話。」

  這些質樸的話仿佛清水,映出尋常百姓那不染世俗塵垢的赤心,求一個昇平無戰亂的生活,有一個不爭民利的父母官,便是他們最大的夢想。

  諸葛亮陡然生出無限感慨,其實,天下百姓的太平夢想不正是他的夢想嗎?為了實現這個昇平世界,他熬去了二十七年。

  一身黑泥的張鉞蹦跳著衝上來,仿佛是一隻剛在泥坑裡打滾的野猴子,大聲地稱呼著「丞相」,說話的聲音也像裹著泥,瓮瓮的不清爽。

  修遠看著他便笑起來:「蠻子牛,你可真髒!」

  張鉞瞪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說:「丞相,你可沒見著,那幫人個個不是干農活的料,我總算逮著他們的痛處了!」

  諸葛亮也自一笑,卻嘆道:「讓可率萬軍的武將去種田,確是大材小用,也難為他們了。」

  張鉞攢著眉頭:「有點吧。」他搓了搓手上的泥,「可而今軍中無事,幾次與魏軍爭渭北,都被攔了回來,司馬懿又龜縮不戰,不種田真沒事幹!」

  這話說中了諸葛亮的心事,他何嘗不想與魏軍決戰,可是司馬懿自從三年前在鹵城遭遇慘敗,從此一直避免與蜀軍主力正面交鋒。縱算他在渭水擊退了蜀軍,也沒有乘勝追擊,只率軍屯守在渭水南岸,卻與五丈原的蜀軍軍營相距偌遠,仿佛一面矗立在渭水邊的盾牌,只守不攻,只觀望不挑戰。

  「司馬懿堂堂丈夫,卻龜縮當孫子,我為之不恥!」張鉞啐了一口,「丞相,我請命去魏軍營門罵戰,司馬懿一日不出戰,我便罵一日,反正也閒著,胸中這口鬱氣非得狠狠出了不可!」

  諸葛亮撲哧一聲笑:「這是什麼法子,統兵大將,豈可學小人撒潑?」

  「無事,」張鉞不在乎地一抹臉,「若不施激將,只怕激不出這隻沒骨氣的老烏龜!」

  諸葛亮忽地一凜:「激將,激將……」他輕輕一搖頭,「司馬懿擅藏鋒芒,也許此法對他不管用。」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抬眼看見姜維和馬岱一前一後跑上來,白羽扇向他們揮了揮,臉上的笑容有些惆悵,也有些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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