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2 07:31:01
作者: 若虛
「賤人!」劉琰一巴掌撩了過去,那張粉嫩的臉頰上立時現出一個巴掌印。
胡氏捂住臉,痛得埋頭大哭:「夫君幹什麼打我?」
劉琰氣得鬚髮衝冠,溝壑橫生的臉上怒火燃燒,每根皺紋都像導火線,他冷冷地說:「你自己知道,何必問我!」
他像鬥牛似的叉住腰,惡狠狠地盯著被一巴掌打得釵發亂晃的胡氏,恥辱和憤怒同時在心頭翻滾。他昨夜剛剛從內宮得到消息,胡氏在正月朝慶太后時做了有辱他劉家門楣的醜事,紅杏出牆不說,那個野男人居然是他每日要頂禮膜拜的皇帝!
胡氏是他的續弦,年幼他三十歲,原是他府里的貼身侍婢,一向機敏聰慧,深諳他心,因此才納了為妾。三年前,正妻過世,他又將胡氏扶正,對這個年輕貌美的小嬌妻向來是百依百順,從不拂逆。他一直也擔心,胡氏一個風韻少婦,陪伴在自己這個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頭子身邊,會不會耐不住寂寞,出去招蜂惹蝶,哪裡想到,千防萬防,胡氏終究還是做了醜事,而且不做則矣,一做便驚世駭俗,讓他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裡咽。
他一想起這個嬌滴滴的美人和皇帝雲雨巫山的纏綿景象,忍不住打胃裡泛起一股噁心,抬腿對著胡氏的腰就是一腳:「臭婊子,老子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胡氏被這一飛腳踢倒在地,全身散了架般爬也爬不起來,哎喲地喊痛道:「我到底做了什麼錯事,讓夫君大動干戈,望夫君明鑑,就算我死了,也不是個屈死鬼!」
劉琰劈頭蓋臉地啐了她的一口:「你做的醜事,我說了都嫌髒了我的口!」
胡氏其實隱約地猜到了,她心裡慌亂起來,一面掩飾地捂住腰腹,一面口裡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我實實不知是什麼醜事,我一向循規蹈矩,沒敢違了夫君的家規,夫君是知道的……」
劉琰陰寒地冷笑道:「算了吧,你這當口裝什麼烈女節婦,我看你自出了宮便春風滿面,一直疑心你出了事,原來真有那檔子齷齪事,怪不得呢,看你那副浪樣,是得了意,承了雨露甘霖嗎!」
胡氏知道瞞不住了,索性撕開去,也不畏懼,微立起身體說:「夫君怎麼這樣說我,這事就是錯,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錯,夫君要是怨,如何不去宮裡質問呢?」
劉琰聽她激自己,心裡又恨又氣,憤怒得幾乎咬碎了鋼牙:「你還真以為有貴人給你撐腰了,敢這樣與我說話,我問不問是我的事,就是問,也要打發了你這個賤人!」
他目中凶光一現:「來人,拖了這個賤人出去,給我重重鞭打,再掛雙破鞋砸在她臉上,她要當破鞋,我成全她!」
一屋子僕從見主家大清早發脾氣,也不知道出了什麼狀況,現在又聽要重責夫人,哪個敢回話求情,只得硬著頭皮拽了胡氏出去,用清水沾了馬鞭,捲起腥臊的勁風,一記記重重撾下,直打得胡氏亂叫號哭,滿地里打滾求饒。
劉琰還嫌打得不夠大力,滿宅里找身強力壯的青年漢子,凡打得皮開肉綻、鞭鞭見血者,便賞錢五百,真箇有愛財之徒毛遂自薦,眼裡都是五百個鋥亮的銅錢,哪兒有什麼憐香惜玉的慈悲心,下手著實又穩又重,只看得劉琰哈哈大笑。
這麼折騰了大半天,胡氏已是奄奄一息,劉琰草草寫了封休書丟在她臉上,著兩個下人把胡氏從角門推了出去。
劉琰扔了一雙破鞋子擲在胡氏臉上,揚手又一巴掌,冷冰冰地丟下一句話:「從此後你就不是我劉家的人!」
他重重關上門,嘴角挑起陰冷的笑,深以為出了一口惡氣,也不顧底下人怎麼看怎麼想,自去唱他的《魯靈光殿賦》,還興致勃勃地讓家養樂伎演習誦讀。
春風若女人鬆開的長髮,溫柔地拂過天地間,於是一切都生長起來,生命的朝氣在漸暖的氣候中逐漸蓬勃。
劉禪正坐在蜀宮後苑的水榭里觀魚,回臉看見黃皓慌裡慌張地跑過來,他笑道:「你這小子慌什麼,被人打劫了嗎?」
黃皓喘吁吁地說:「陛下,出、出事了……」
劉禪蹙著額頭:「出什麼事?」
黃皓湊近了一些,一隻手捂著胸口,一隻手抹著臉上的汗,壓著聲音道:「胡氏被發現了……」
「胡氏?」劉禪像在聽一個陌生的名字,他茫然地望著綠波蕩漾的水面,那裡有一隻魚兒像魂似的遊了過去。
黃皓著急了,又不知如何說出口,結結巴巴地說:「就是、就是那個女人,車騎將軍的妻子,陛下不是與她、與她……」
劉禪忽然驚醒了,他像被雷炸了,眼睛登時直了:「被發現?誰發現,是、是不是太后……」
黃皓慌忙擺擺手:「不是太后!是車騎將軍……」
劉禪忐忑著,兩隻手緊張地抓著膝蓋:「那他,有什麼別的舉動?」
「他把胡氏打了一頓,攆出了家,現在這事鬧得滿城風雨,大家都在猜,那個、那個……」黃皓惶恐地看了皇帝一眼,聲音像陰河的水,「那個與胡氏交歡的男人是誰……」
劉禪一下子跳起來,劉琰不問青紅皂白的一場大鬧,仿佛忽然燃燒起來的一把大火,不僅燒光了他最後一點兒息事寧人的奢望,也把理智燒了個乾淨。
「陛下,該怎麼辦?」黃皓愁苦著一張臉。
「能怎麼辦?」劉禪咆哮著,一巴掌拍在水榭的柱子上,「這事絕不能說出去!」他像只走獸似的來回狂走,嘴裡反覆地念著:「劉琰,你以為你是誰,敢逼朕!」
他死死攥著拳頭,一根根青筋在臉上爆開,他噴著憤怒的鼻息,瘋狂地喊叫道:「他必須死!」
這一聲怒喝猶如掃蕩天際的重雷,將頤養生命的春風沖得支離破碎,驚得水中的魚兒都藏進了水底。
五日後,成都府遣吏去車騎將軍府詢問毆妻之事,說是胡氏將他告了。劉琰大大咧咧地在堂上一坐,理都不理決曹掾,答非所問地敷衍兩句,撇下一眾乾瞪眼的署吏,眼睜睜地放任這個宗族貴胄拿大家當猴耍,竟還自顧自地去演練樂曲。
十日後,廷尉府親來查問,劉琰依舊滿不在乎,只沒有上次那般猖狂倨傲,稍微收整了些許狂悖之心,勉強能奉陪廷尉左監漫天胡扯些案情相關,廢話倒是說了一大堆,要緊之處一句沒提。
二十日後,內廷傳下密旨,鎖拿劉琰入獄,口氣里沒有一丁點的轉圜。虎賁侍衛沖入車騎將軍宅邸時,劉琰正在興高采烈地頌唱《魯靈光殿賦》,看見捉他的人來了,渾然摸不著頭腦,還以為是走錯了門。
三十日後,有司議案結束,給劉琰定的罪行是:「卒非撾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十二字莫名其妙的判詞落在墨汁飽酣的爰書上,最後,判決了棄市之刑。
判處文書明發下去,朝臣都搖頭嘆息,這個罪定得太重了,可誰都知道這內里藏著宮闈的隱私,只沒哪個人明說。諸人心照不宣,見面時也不言聲,至多在暗地裡悄聲議論兩句隱晦的話,又匆忙分開。對這個喜怒無常性情古怪的皇帝,諸臣皆無計可施,除了諸葛亮,沒人能懾服得了他,而今諸葛亮遠征在外,誰敢去捋龍鬚。
董允拿著爰書,細細閱了一遍,登時痛道:「什麼論處,草菅人命!」
他幾番謀劃,遲疑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冒險賭一把。他在心裡算了算,朝廷定的處決日子是二十日後,若此時便從成都快馬馳出,晝夜不停,十日應可到漢中,再經十日回返,雖然勞苦,卻能挽回一個人的命。
他計量完畢,也不奏請皇帝,自帶了兩個隨從,籠了良馬馳出成都,星夜兼程,每到驛站匆匆扒一口飯,立刻換了快馬,再馬不停蹄地繼續趕路。一路上風塵遍染,霜風滌面,哪管什麼晝昏明暗,只顧著不眠不休地狂奔。山道越走越是險峻,蜿蜒的棧道嵌入了嶙峋峭壁間,馬蹄飛馳在搖搖晃晃的木板上,腳下臨著雲霧遮蔽的深淵,一個不小心便會粉身碎骨。董允看也不敢看,閉了眼睛往前猛衝,其間的坎坷艱辛無法贅述。
等他趕到漢中,恰用了十天,漢中駐軍明日便將開拔,他若晚到一天,這裡便是一座空營了,因此雖然疲累不堪,卻是滿心的釋然。
正是晌午,天空藍得纖塵不染,像被清水浸泡了很久,藍中還透著明亮的白,山野間的樹木嫩芽都冒了頭,五顏六色的野花開滿了原野,仿佛少女裙邊的裝飾,微風一過,四周的花草都揚起了頭呼吸春風,一陣陣暖濕的芬芳在風裡擴散。
董允也無心情去欣賞爛漫春光,徑直朝軍營走去,他知曉諸葛亮並沒有在漢中丞相府,因為明日即將出征,他幾天前已隨軍而居,目下正在中軍帳內商議行兵事宜。
簡單的通報後,董允一整衣冠疾步邁進,乍看見帳內那張熟悉的臉,仿佛深夜瞧見了照路的燈塔,心裡一直緊繃的弦霎時鬆了,眼前登時一黑,跌著步子往前一衝,險些摔了一跤。
「休昭怎麼了?」諸葛亮急切地問。
董允喘吁吁地立穩了步子,搖搖手道:「沒事,許是累了吧!」
諸葛亮體貼地說:「休昭一路勞頓,可暫歇一時,亮明日才拔營,今夜尚有時間可與休昭敘話。」
董允搖搖手:「不用了,事情緊急,顧不得休息。」
「哦?是何等要緊事?」
董允沉了一口氣,連比畫帶說,把劉琰的事情大致講述了一遍,說至尾聲,不免口乾舌燥,呼哧呼哧地吐氣,像是噴出了火。
諸葛亮聽得很認真,玉石般的臉上滿是冰霜,白羽扇輕輕地從胸口飄落下來。他猛地抓住案角,劇烈的疼痛攫住了他的胃,像有鐵鉤子在臟腑內剜肉。
痛,是刻骨銘心的痛。
他一聲不吭,痛就讓它痛吧,讓靈魂去承受,讓心靈去忍耐,把一切疼痛,身體的、精神的,都沉澱為冷靜的思考。
他臨行前對皇帝叮嚀再三,希望皇帝處事求個「度」,謹記過猶不及,可是他才走了沒多久,皇帝便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他的苦心孤詣,原來都成了對著幻影努力。
「丞相,」董允沒看出諸葛亮的異樣,繼續道,「如今陛下一意孤行,諸臣無人敢進言,我千里奔來漢中,望丞相上言陛下,斷不可草菅人命!」
諸葛亮死死按住案几上的文卷,羽扇從面上輕輕拂過去,掩過額頭的冷汗:「休昭如何看這件事?」
「我以為這件事上,劉威碩太過顢頇,他為人一向輕狂任性,有貿然之舉誠屬咎由自取。不過,此事是其妻穢亂在前,無論是誰都難能忍耐,但終究罪不至死,陛下處置過度了。劉威碩怎麼也是劉氏宗親,兩朝老臣,哪能擅殺!」
董允向來有什麼就說什麼,從不會因為要給誰留存體面而謹慎措辭,上自皇帝,下至臣僚都對他甚為忌憚。皇帝屢次為他頂撞,偏他是以公義為上,剛正不徇私情,任你不情願也挑剔不出他的毛病,因此皇帝拿他毫無辦法,罵他是「強項令」。
諸葛亮靜靜地聽著董允的嚴詞批駁,他默然地嘆了口氣:「休昭,你難道不知道嗎,這是陛下的臉面啊!」
董允的剛烈暴躁像忽然被冰水激了個透涼,諸葛亮的話扎中了他的要害,道出了他內心想說而不敢說的話。
為了皇帝的臉面就必須犧牲一個人的生命嗎?董允不甘心地說:「為了陛下的臉面,劉威碩就必須得死嗎?」
諸葛亮無力地搖了搖頭:「休昭,我們也許救不了威碩!」
「啊?為什麼?我這次瞞著陛下趕來漢中,自己知道擔了風險,只要丞相上表皇帝,我董允拼了這條命也要救回劉威碩。丞相知道,我與他一向不和,如今不為私情,而是為公義,我不能坐視苛政當道!」董允說得慷慨激昂。
諸葛亮垂下羽扇,手掌撫著胃,慢慢地說:「休昭,你來漢中時,有沒有在驛亭歇腳?」
「有的,方便換馬!」
「用你的中郎將節傳嗎?」
「用了,否則驛亭的署吏如何能換馬與我?」
諸葛亮漠然地嘆息了一聲,低沉而清晰地說:「你明白了嗎?」
董允如迷在瘴氣里,腦子一團混沌,一時遷思回慮,攪盡腦汁,偏生想不出諸葛亮到底要讓他明白什麼。
諸葛亮凝了語氣說:「你以中郎將身份有事於驛亭,驛吏必會通報朝廷,你才出成都,陛下就已經知道了!」
董允猛地醒過神來,他哽塞了一下,不能置信地說:「難道、難道陛下會提前殺了劉威碩?已定的處刑日子,擅自更改,越過有司,這不符法儀!」
諸葛亮嘆息:「亮也希望不要這樣,但陛下有生殺大權,可越過有司直接下令!」
「那如何是好,一條命啊!」董允痛心地喊了出來。
諸葛亮沉默了一會兒,他鋪開兩張素絹,援筆濡墨:「休昭不要急,亮即刻上書陛下,我們權且一試吧!」
他將右手一抬,筆尖兒輕輕觸在素絹上,落下墨瀋淋漓的工整隸書。
董允因見諸葛亮應允了救人,焦躁的情緒稍稍緩了,身上乏累,不由得坐了下去,沉悶地嘆了口氣,說道:「丞相,您一不在朝中,陛下便昏悖荒唐,竟沒人能勸住他!」
他邊說邊看諸葛亮,這時,諸葛亮已經寫完了一張素絹,正落筆在第二張素絹上,他一陣疑惑,這篇奏表寫得未免太長了。
他左右是等,想著想著又說:「丞相,您一日不在,國家便紕漏連連,若是您有個什麼差池,我真不知還會出什麼玷污耳目的大事!」話才出口,他便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平生頭一遭因為說直話鬧了個紅臉。
諸葛亮搦管書完最後一個字,對窘迫不安的董允溫和地一笑:「休昭有話便說,亮很讚賞你的直率性子,何須掛懷,生死有命,亮也自然有那一日!」
安慰的話反而觸發了董允的傷感,他猛一抬眼,剛好看見諸葛亮鬢角的白髮,像乘勝追鋒的大軍,將潰敗的黑髮掃蕩得片甲不留。是啊,那個曾經風儀美好的男人原來老了,便像開到凋謝的鮮花,儘管曾經絢爛過,卻行將敗落。
諸葛亮已經老了,這個心酸的想法讓董允難受得想哭,他慌忙掩過臉,把哀傷的情緒匆匆地藏了起來。
諸葛亮把兩張素絹分別放入了兩個皂囊,縛了絲絛,戳了封印,對董允道:「休昭,這裡有兩表,你趕回成都之時,若是威碩尚在,則呈上左邊一表,若是威碩有難,則呈上右邊一表!」
他依次把奏表放入董允的左右手:「辛苦你了!」
董允看看右手,又看看左手,他困惑地說:「如何有兩表呢?」
諸葛亮沉靜地說:「事情有兩種可能,自然也有兩表!」
董允恍然,他也不多言,把奏表攏入左右袍袖中,匆匆一揖,片刻也不停留,大步流星走出了中軍帳。
此時漢中已是傍晚,夕陽軟綿綿地垂靠天邊,殘紅的晚霞塗抹了半邊天,像是天在滴血,董允回頭一望,依稀能看見中軍帳內清瘦倦怠的身影,忍不住落了淚。
十天後,董允回到成都,然而,一切正如諸葛亮預料的一樣,在他離開成都的第五天,皇帝特旨下令提前處決劉琰。
來不及了,不是他走得太晚,而是死亡來得太快,鋼刀上的血似乎還沒有干,成都的春風裡蕩漾出一抹血腥味,郫江的水依然清澈如明鏡,照出的是冤魂的慘白臉孔,如此可怕,如此慘烈。
他失神地在刑場站了一早上,下午的時候把諸葛亮的第二份奏表呈給皇帝。
劉禪從黃門的手中接過奏表,他用了很大的勇氣才解開囊袋的絲絛,細細的帶子在指間飄浮,像女人的頭髮。
女人,劉禪現在一念於斯,便不寒而慄,那似乎是一個恐懼至極的詛咒,碰一碰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奏表展開了,諸葛亮的字乾淨得像清水裡的石子,明亮又光潔,劉禪看了兩行就鬆了口氣,奏表並不是譴責他濫殺大臣,可是,神經剛剛鬆弛了一霎,又忽然收緊了心。
諸葛亮提議,自即日起停止大臣妻母朝慶之制。
劉禪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咬得嘴唇破裂,一汪血淌在下巴溝里,他也懶怠揩。
原來諸葛亮還是勸諷了,只不過他委婉進言,紆曲講理。他隻字不提皇帝的醜事,仿佛從不知曉,而字裡行間透出的意味卻明白無誤,他要從根子上斷絕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皇帝犯了大錯,他知道,可他要給皇帝留存足夠的體面,帝王尊嚴要維護,事情也要解決,這是諸葛亮持之以恆的周全。
劉禪卻覺得這樣的周全,比當面直斥他荒淫亂政,更讓他難受。有時候,對一個人保護到極致、顧慮到無限,是對那個人的無形羞辱。
說到底,諸葛亮仍然拿他當心智不開的孩子看,不能質問不能詰責,仿佛但凡說一句重話,他便會脆弱得碎成塵,只能時時哄著,拿塊糖果塞去他手裡,請他向好,做個不再闖禍的乖孩子。
在諸葛亮心裡,他是一隻翅膀展不開的雛鳥,禁不住一點兒風浪,這樣沒出息的君主,如何負擔江山社稷,如何承繼興漢大業?他高居九五,他垂拱朝堂,不過是個無用的偶像,更是個不能成就大事的廢物。
劉禪覺得異常沮喪,他倒寧願諸葛亮上書一通申斥,那至少能證明,皇帝有能容大臣直言的度量,並且諸葛亮相信皇帝有,諸葛亮不出直言,是因為不相信吧。
如果是先帝,諸葛亮會不相信,進而不直言嗎?應該不會吧。蜀漢大小朝官,明里暗裡都紛議他不像先帝,度量、志向、謀略、勇武,無一相似,甚或是相反。先帝是英雄,他是什麼呢,一個缺點多過於優點的庸人。是呢,他連容忍臣下犯顏直諫的胸懷也沒有。
他提起筆,在諸葛亮的奏表後畫了「可」,歪扭不齊的大字像被砍爛的頭顱,讓人心底生寒。
他無精打采地將奏表捲起來,卻意外地發現囊袋裡還藏著一張小紙片,緊緊貼著囊袋的褶皺,像藏在咽喉深處的一句話,你不摳出來,他就不說。
劉禪特別好奇,他把那小紙片抽出來,纖細的麻紙之外封了一圈黑色封泥,上面戳著四個白文印字「臣亮密上」,原來是密表。
沒來由的,劉禪的心瘋狂跳動著,緊張得一雙手不住地顫抖。他吞了一口苦澀的唾沫,一點點摳掉封泥,整張紙全部展現出來,淡黃的紙上是一行規整的隸書,只有十個字:
臣若不幸,後事宜付蔣琬。
劉禪被震得彈了起來,毛筆飛出了手腕,一滴濃重的墨掉在密表上,盛開了一朵可怖的罌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