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0:57 作者: 若虛

  諸葛亮請北伐的奏表呈上來後,皇帝保持了異乎尋常的沉默,他既沒有下詔宣示己意,也沒有召見丞相咨問詳情,他像是怕經風雨的小烏龜,縮回了自己的龜殼裡。他自己不作決斷,卻把諸葛亮的出師表詔下公議,起初尚書台收到公議詔命,還沒當回事,以為是例行慣事,只將諸葛亮的奏表抄錄各公門。由於皇帝語焉不詳,尚書台做起這事來漫不經心,有的不要緊的公署甚至沒有送去。可沉寂了幾日後,反對北伐的聲音卻開始出現了,勸學從事譙周再次充當了排頭兵,一篇詞意深切的奏表呈上尚書台,滿紙激切,字字刻骨,緊接著,一批早對北伐心存不滿的官吏跟在譙周之後,大膽地將反對北伐的奏表送入尚書台,數日之內累起了厚厚的一摞。這些奏表循例送至皇帝的案頭,皇帝卻只看看書寫者的名字,裡邊的內容一概胡亂掃過,而後仍然像建興六年一樣,統統發給丞相府。

  收到反對北伐奏表的諸葛亮,與皇帝一樣保持了沉默,那些奏表他都一一閱過,卻不提出一句意見,也不見他惱恨發怒,每日只在府中批覆公文,會見問事官員,忙得晨昏不知,絕口不提興兵,似乎把北伐忘記了。

  時間便拖去了半個月,眼見正月便要過盡,皇帝一直沒有等來諸葛亮陳情的奏表,他感到很困惑,遣了小黃門去丞相府打探消息。

  

  等到傍晚時分,火紅的落霞翻過宮牆,照在一窪一窪的殘雪上,仿佛烙在殘破皮膚上的鮮血,宣傳聖命的小黃門才回宮來。那時劉禪正在用晚膳,一眾宮女宦官圍著他,案上擺滿了各色精緻佳肴,他對著滿目美食卻是一點胃口也沒有,只覺得胃裡膩得很,像是有一塊膘很厚的肥肉硌著胸口,不得已端起一甌冬菌羹湯,卻半晌不飲下,玩耍似的盪了盪,看那熬得發白的湯綻出一朵朵水花。

  「相父每日在府中做什麼?」他懶懶地問。

  小黃門道:「丞相每日在府中忙碌。」

  劉禪皺眉頭:「忙?忙些什麼?」

  「批覆公文,會見各公門官吏,詒訓僚屬……」小黃門一項項地數落。

  劉禪聽著直發愣,他其實對諸葛亮平時的生活並不熟悉:「一整日都在做這些事?」

  「是。」

  劉禪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整日……相父這般忙碌,他難道不睡覺吃飯嗎?」

  小黃門揪心地一嘆:「臣聽丞相身邊的徐主簿說,丞相每日睡不到兩個時辰,吃不到三升,有時忙得太很,一整日水米未沾。」

  劉禪把手裡的銅甌放下了,他喃喃著:「他不吃不喝,他、他在做什麼?」

  「忙公事。」小黃門唉聲嘆氣,他在丞相府待了大半日,見過諸葛亮的瘋狂忙碌,仿佛一隻至死方休的工蜂,沒有一刻停下來休息,便是喘口氣也以為浪費時間。

  「陛下,臣算見識了,丞相真真是事無巨細,皆親定之,一國之相竟然自校簿書,臣沒見過這樣的官,太拼命。」小黃門很真誠地說。

  劉禪聽不下去了,心竟那麼沒出息地疼起來。

  相父,你是要累死自己嗎?他在心裡淚涔涔地問,再看那滿案佳肴,別說是下箸,便是望一眼,也讓他感到古怪的愧疚。

  兩行淚從皇帝的眸子深處無聲無息地滾落,他吸著鼻子,用沾滿淚水的聲音說:

  「宣丞相。」

  諸葛亮款步入宮,恭恭敬敬地跪拜而下,燈光淌在他匍匐的背上,便如一隻柔軟的手在不無憐惜地撫摩他。

  劉禪從榻上一躍而起,他向諸葛亮走去,用一雙手扶起了他。

  諸葛亮緩緩起身,那張疲倦蒼白的臉被搖晃的燈光送入了皇帝的眼裡,皇帝看見的是一個被沉重的勞累勒住的老人,瘦得凹陷的頰上幾乎沒有血色,唯有幾點暗淡的紅斑,眼睛籠著一層灰霧,顯得更加深邃幽靜,玄色進賢冠封住他鋪滿蔭翳的額頭,襯得白髮愈加分明,數一數,白髮多得壓過了黑髮,剩下的黑髮已是潰不成軍。

  剎那,劉禪心酸得眼角發脹,他把臉別過去,眨著眼睛,把淚水狠狠地縮了回去。

  他裝作輕鬆的樣子,露出一個兒童的笑:「相父,還沒吃飯吧。」

  「臣……」諸葛亮不知該怎麼回答。

  劉禪不待他作答,緊緊拽著他的手腕,諸葛亮支離的瘦骨硌疼了他的手,他越發地難過,拉著諸葛亮去圍屏軟榻上坐下,榻前的食案上擺滿了各樣食器,卻都扣著蓋。

  「相父太忙,一定沒有用膳,正巧朕也沒吃,我們君臣共膳。」

  劉禪伸出手在食器上一一探過:「正好,還熱著。」他向周圍點點頭,宮女們躬身向前,將食器上的蓋揭開,劉禪親自動手,舀了一碗熱湯,親手端起捧給諸葛亮。

  諸葛亮慌忙道:「怎敢勞動陛下,折煞臣也!」

  劉禪不在乎地說:「相父勞苦功高,為社稷安寧,黎民富庶,忙碌終日,朕無以為報,唯以一羹相贈,相父理當受之!」

  諸葛亮欠身一拜:「臣無非盡責,何敢當陛下之贊!」

  劉禪嘆道:「別說了,相父先飲下吧,你的胃不好,這是朕令太官專為相父所熬的養胃之羹。」

  諸葛亮一時感動,便接過那碗湯,一勺勺細細地品下,每每抬頭時,都看見劉禪津津有味地打量自己,便像個充滿了好奇心的孩子。

  其實,皇帝就是個孩子吧,會有糊塗的猜忌和無奈的昏庸,卻始終善良天真,他儘管身在最殘酷的權力旋渦里,內心深處永遠保有著難得的純粹。

  劉禪看著諸葛亮將一碗湯全部喝完,他滿足地笑笑,仿佛做了一件彪炳史冊的偉大事業,臉上浮起了歡喜的容光,他真摯地說:「朕希望相父康健安寧,永遠,永遠,」他像是把字眼摳出喉嚨,「別離開成都。」

  諸葛亮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沉默著,卻並不想違心順從,一字字道:「陛下待臣恩情,令臣感動,可是臣,不能不去北伐。」

  「相父就不能不去嗎?」劉禪渴望地說,「季漢離不開你,朕也離不開你。」

  諸葛亮緩緩地寬慰道:「臣休兵三年以來,民力得生,兵力得養,而今國庫充盈,四邊無事,正該大舉興兵,以完宿志。再者,東邊有北上之意,欲與我們聯合出兵,臣以為東西兩線出擊,互為掎角之勢,乃用兵上策。故而臣以為當趁此用兵,戰時良機,失之瞬也。至於朝中庶務,陛下盡可放心,朝中之事臣已安排妥當,臣離開成都後,後方之事皆有部分。若陛下有何難決之事,可驛傳前線,臣當竭忠盡力,俾陛下少憂煩。」

  劉禪現在知道了,諸葛亮一直沒有陳情答覆,悶在府中昏天黑地地做事,原來是為了處分政務,以為興兵北伐安堵後方,到底北伐在他心中重如泰山,也許比自己重要,不,一定比自己重要!

  他忽然就怒了,大聲地說:「北伐有什麼好,相父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你就這麼厭棄成都,厭棄朕?」

  諸葛亮給皇帝跪下了,他一言不發地頂著皇帝的勃然怒火,卻依然平靜,仿佛一池永遠吹不開波瀾的水。

  劉禪圓瞪著眼睛:「相父,你說,這是為什麼?」

  「北定中原,是為先帝遺願,亦是臣畢生之願。」諸葛亮說得很慢,卻並不猶豫。

  劉禪諷刺地笑起來:「先帝遺願,可不是嗎,為了先帝遺願,相父和那些老臣們,前赴後繼,持之以恆,你們有志向,有夙願,是呢,先帝才是你們心中的明君……我算什麼,我不懂得你們的抱負遠志,我不過是個傻子……相父,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你太能幹,太無私,先帝把我托給你,你盡心盡責,堪稱百代楷模,可你給我多大的負擔,我不是先帝,我做不了你身後的支持……」

  他越說越沒顧忌,該說不該說的話都傾倒而出,大顆大顆的淚掃蕩過他哭得浮腫的臉,他用手背揩了揩眼睛,卻揩出更多的淚。

  諸葛亮承受著皇帝肆無忌憚的宣洩,像個收容風暴的港口,他驀地高聲道:「陛下,」他微微喘了一口氣,「臣時日無多了,臣不想為後人留下遺恨,臣不得不,不得不……」

  劉禪驚住了,他沒想到諸葛亮會說這樣的話,這麼傷絕的語言居然出自諸葛亮之口,他不敢相信剛強得讓人畏懼的諸葛亮竟也有絕望的時候。

  諸葛亮深深地呼吸著:「陛下,自古以來,哪裡有偏安一隅可以長久的國家?若不積極進取,以戰止戰,季漢別說是開疆闢土,苟且自存也不可能。臣別無他念,唯想在有生之年,為我季漢辟出可鼎足中原的路基,俾得後人沿著臣所奠之路走下去,為陛下減輕興復漢室的負擔,為後人拓出一個有希望的將來……臣或者因為此情太急,行事過於操切,使得陛下生出不愜,考臣之心,本非臣之願。可臣實實不想百年之後,把興復漢室的重擔都丟給陛下,若是臣不能開闢疆場,徒自困守不思進取,九泉之下,臣無顏去見先帝!」

  劉禪怔怔的,他沙啞著嗓門,吞吞吐吐地說:「相父,為何、為何說自己時日無多……」

  諸葛亮沉默,他並沒有向皇帝作出解釋,只是一字一頓地懇允道:「臣請陛下允臣北伐!」兩行清淚在他蒼白的面頰拖出發光的影子,他深深地拜了下去,淚水洇在地板上,開出兩瓣粉碎的花。

  劉禪猛地撲過去,他將諸葛亮扶起來,四目一對,像是兩股泉水碰撞,激出更多的淚,這是劉禪第一次看見如此傷情的諸葛亮,面對這樣悲絕悽愴的諸葛亮,所有否決的話全部封死在糊滿了泥的心裡。

  「相父,」他抽泣著,最後的一點殘望變作了乏力的疑問,「為何如此執著北伐,你就不能歇一歇嗎?」

  「那是先帝與臣的夢,那個夢,也屬於陛下。」諸葛亮的聲音透過層層的淚,分外凝重。

  劉禪有些震撼,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來那個夢也與自己相關嗎?他一直以為,那個雄渾的山河之夢屬於胸懷天下的先帝,屬於經天緯地的相父,屬於很多很多元勛功臣,就是不屬於自己。他只想做單純快樂的阿斗,不稀罕去興復漢室,不稀罕去奪取長安洛陽,不思進取又怎樣?偏安一隅又怎樣?偌大的天下,總能容下一個沒出息的阿斗。可這一刻,他仿佛被諸葛亮點醒了,也許,也許,那個夢真的屬於自己……

  倘若屬於自己,他便沒有理由去拖住諸葛亮的奮進之心,他只有放開諸葛亮,那就讓他去吧,去揮師北伐,去取長安,取洛陽,去克定中原,去興復漢室,去完結那屬於相父與先帝的夢,哦,也是屬於他自己的夢。

  他艱難地張開口,每個字都濕潤得沉重不堪,統統摔下去:「我允了,允了……」

  他緊緊地抓住諸葛亮的手臂,像個失怙的孩兒,仿佛這一別後,便從此不再見面。他看著諸葛亮,一遍遍重複著:「相父,答應阿斗,要回來,一定要回來……」

  雪已經化了很多,屋瓦檐角、庭台水榭、樹梢枝丫、敗花斷根,都殘存了一塊塊巴掌大的雪渣。南娭把帘子一卷,望著外面融雪的粉妝世界,初暖的太陽從毫無遮攔的天空俯照,映得庭院裡熠熠生輝,數不清的角落裡淌出融化的雪水,匯合成一條條潺湲澗流,曲曲折折流入了繞屋的溪水中,房前的千竿翠竹也抖落乾淨滿身雪花,露出了青蔥本色。

  她踮了踮腳,目力延伸到竹林中的石子路盡頭,隱綽的竹林掩隱了屋外的世界,有冷風穿林呼嘯,卻沒半個人影。

  「南娭,你站在風口做什麼?當心著涼了!」一聲詢問拉回了她的思緒,她忙放下門帘,回身歉然地笑了一笑。

  屋裡齊整地放著兩口竹篋,黃月英彎了腰,正把一疊疊書、一件件衣裳放進篋內,每放一樣便默思片刻,再尋來另一樣,每件什物都堆疊得規規整整,像是在修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軟的、硬的都能切合相交,既沒有浪費竹篋里的一寸空間,也不會顯得臃腫冗雜。

  她的一雙手摩搓在竹篋內外,纖細的手指輕捷轉動,半圓的指頭似乎春風蕩漾時盛開的第一束花朵,在竹篋上一觸,也沒留下什麼痕跡。

  南娭盯著黃月英的手看了半晌,那雙手微微添上了秋水般的皺紋,像被風蝕般,彎成了幾輪鉤月。她覺得黃月英的手很美,正是這雙手牽過了歲月的悲喜,握住了滄桑的往事,一任霜白當頭,總有一雙手挽出一朵絕世的辛夷花。

  也許,只有這雙手才能配得上那一雙手吧,彼此相扣的剎那,心心相印,魂魄相依。

  南娭悶悶地思量著,遲疑時,黃月英已收好了東西,輕合上竹篋,拍拍手,轉過頭笑看著南娭。

  南娭神思一收,赧然道:「我光顧著發呆了,都沒做成什麼事,實在是有愧!」

  黃月英搖著頭一笑:「沒什麼,都是些雜事!」

  南娭走過來兩步,一扭頭看見床榻上的一件衣裳:「夫人,冬衣不帶上嗎?」

  黃月英「呀」的一聲驚呼:「差點忘記了,看看我這個記性,天還沒有變暖呢,這個一定要帶上!」

  她忙忙地行至榻邊,和南娭一起疊著衣服,冬衣以天青色蜀錦做面,內里填了厚厚的麻絮,比去年更加厚了些。

  南娭挽過衣服的袖子,贊道:「夫人的針黹活路總是好,針腳一點線頭也看不出!」

  黃月英微微一笑:「收針可是你縫的,我現在眼花手拙,大不如從前,連果兒都趕不上了!」

  「可你若是不做,丞相斷不肯穿,哪怕衣裳上只有你的一針一線!」

  「嗯,都是我慣的,從隆中的時候就這樣,三十年了,他這挑剔的毛病總沒改過,我也由得他了!」黃月英抿嘴笑著,往事裡的溫情如繽紛的春花,在心底緩緩綻放。

  南娭神色陡然黯淡,口中無言,只抱著疊好的冬衣反身放入竹篋里,彎下的腰像被風吹斷的細竹枝,久久不能起來。

  黃月英隱約覺察出南娭的異樣,她走到南娭身邊,挽起南娭的手臂,撫了撫她的臉,卻是滿手的冰涼,竟都是淚。

  「你怎麼了?」

  南娭哭紅了眼睛,她攀住黃月英的手,哀求一樣地道:「夫人,丞相能不能不走呢?」

  黃月英愣怔,南娭不經意地一問,把她心底的渴望也掏了出來。其實她又何嘗想要她的丈夫離開,他們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那些漫長的日子裡全都是無盡的等待,上天給了這個男人不平凡的生命,同樣地也將剝奪他作為平凡人的尋常相守。

  她出嫁的前夕,父親曾經告訴她,你要嫁的人太不平凡,必要忍常人不能忍之苦,顛沛流離,勞碌終日。可是,她仍然義無反顧地嫁給他,只因為她原本註定了要做他的妻子。

  嫁給諸葛亮,原來是嫁給寂寞。

  黃月英心裡嘆著氣,她牽著南娭坐下,溫存地說:「傻丫頭,不能的啊,他是丞相,不是平常人!」

  「如果他不是丞相該多好!」南娭年輕美麗的臉孔上溢滿了熾熱的渴望。

  黃月英注視著面前這個哭泣的女子,心像被攫了一把,隱隱地痛了起來。

  諸葛亮不是丞相,只是一個平凡人,這個願望多麼奢侈。因為,就像江河註定流入大海,他註定將是天空最耀眼的星辰,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改變。

  自己愛的,願意為之守候的,難道不就是他的不平凡嗎?

  黃月英出了會兒神,眼見南娭哭得肝腸寸斷,牽過一張手絹,細心地給南娭拭淚:「好了,別哭了,一會兒丞相來了,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南娭抽抽搭搭地止了悲,黃月英安慰地一笑,拍著她的手說:「再想想有什麼忘記帶了的!」

  兩人便滿屋子溜眼,尋來尋去,也沒找到特別的物事,黃月英凝眉道:「好似沒什麼了!」

  正說話間,門前的石子路傳來漸近的腳步聲,一陣小孩子的咯咯笑聲後,門帘一掀,諸葛亮抱著諸葛瞻走了進來。

  諸葛瞻一隻手攀住父親的肩膀,一隻手握著諸葛亮的扇子,來回地搖晃,口裡還在嘟囔各樣小心事小機密小樂趣。

  南娭乍見諸葛瞻纏在諸葛亮身上,幾步邁過去:「瞻兒,怎麼不懂事,那麼大了還要阿父抱,你不怕累著阿父!」

  諸葛瞻躲過母親的手,把頭埋在父親的肩膀上:「就抱抱嘛,阿父要走了,都抱不成了!」

  諸葛亮沒所謂地笑道:「沒關係,不累!」

  「是吧是吧!」諸葛瞻對南娭吐吐舌頭。

  南娭責備道:「少頑皮,可不能寵壞了你!」她強硬著將諸葛瞻抱了開去,也不管諸葛瞻如何抱怨。

  黃月英迎過來,拂拂諸葛亮衣衫上零星的雪花,輕聲問道:「定了哪天走?」

  「五日後!」

  三個簡短的字說得很乾脆,聲音也沒有起伏,卻讓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

  五日後,站在她們面前的這個男人便要走了,踏上他無數次奔赴的征程,和他從前那些無法細數的日子一樣,可為什麼在此刻竟莫名有種生離死別的悲悽感,好像他一旦離去便從此不再回來。

  諸葛亮也隱隱感覺到那離別的悽惶,他沉默著打量著屋裡的每一個人,妻子、兒子,還有他未露面的女兒,都是他心底的牽掛。也許他常常不能記得他們,把一顆心都裝了江山社稷,裝了他的理想,他的信仰,可他從不曾真正忘記他們。縱算關山遙遠,瑣事重重,縱算他被一整個國家的沉重負擔裹纏得透不過氣來,他總也不能丟棄他們,因為,他們是他的切膚之痛。

  屋裡的氣氛太壓抑,他不願意這種沉重成為親人的負擔,便指著那兩口塞得滿登登的竹篋,笑道:「帶這麼多衣服,我可是去出征打仗,又不是遊山玩水,你們拾掇出這許多花樣來,莫不是一朝丞相出征,還要梳妝打扮嗎?」

  這調侃惹得眾人都笑起來,黃月英因笑道:「哪兒多了,尋常不也是如此嗎?你偏是個挑剔性子,罷了,我不敢收拾了,你自個兒來吧!」

  諸葛亮溫情一笑:「多便多矣,總不能窮到沒衣服穿,找曹睿要吧!」

  南娭實在忍不住,掩了面嫣然一樂,抬眼卻見著諸葛亮的微笑,仿若扶搖春風,綻放出整個季節的美好,惹人流連,永難忘懷,只不知將來的日子,還能不能抱擁這樣的微笑。

  門輕輕一敲,修遠走了進來:「先生!」

  諸葛亮緩緩住了笑:「有事?」

  「趙直來了。」

  諸葛亮目光微微一閃,他彎下腰,將諸葛瞻手中的羽扇抽走,唇邊蕩漾起玩味的笑。

  趙直抱著膝坐在棉褥上,看著諸葛亮從門前的小徑緩緩走來,風牽起他純白的深衣,寫意著他翩翩如竹的身影。趙直在心裡暗暗罵起來,多少年了,這個男人雖然霜白了頭髮,卻依然優雅雍容,那張臉縱算生了皺紋,還是俊朗如軒月,讓人難以忘懷。

  「元公,別來無恙?」諸葛亮扶著門笑道,笑容很好看。

  趙直翻翻眼睛:「還沒死。」

  「許多年了,元公的脾氣依然沒變,」諸葛亮一面笑,一面走去屋裡坐下。

  趙直反唇相譏:「許多年了,丞相的狠辣也依然沒變,遣個蠻子來請我,我不願意,便動武力把我捆住,一繩子綁在黑屋裡幾日幾夜,這是請嗎,分明是劫持!」

  諸葛亮淡然地笑著:「元公太難請,不得已而為之,元公若心有不快,我責令張鉞給你請罪。」

  趙直不屑一顧:「不稀罕,」他往前一傾身體,「丞相此番大動干戈,意欲何為?」

  「我又要北伐,想……」

  趙直搶話道:「想讓我隨行?」

  諸葛亮也不說是不是,微笑在眼睛裡熠熠生輝。

  趙直一巴掌拍在諸葛亮面前的案上:「是不是我不肯隨從,你又要夷三族!」

  「不,」諸葛亮輕輕搖頭,「此番遂元公所願,元公若以為拘束,亮可放你走。」

  趙直根本不置信:「諸葛亮的話,信不得!」

  諸葛亮靜靜一笑:「亮之誠心,可對日月,元公若不信,盡可此時出了府門,亮絕不阻攔。」

  趙直不吭聲了,他暗自看著諸葛亮,諸葛亮一直維繫著雍容的微笑,那笑容像溺死人的一池幽湖,多看一眼,便會被陷進去。

  真是個絕代風華的男人,縱算他老了衰弱了,正在末日的道路上漸行漸遠,可那骨子裡的攝人氣度卻始終剔不掉。他便是坐著不動,那奪目的風儀也在無形中煥發出來,也許他便是死了,也會讓千萬人刻骨思念。

  「我改主意了,」趙直朗然道,「我隨你去北伐。」

  諸葛亮粲然一笑:「元公爽快。」

  「但我有一個條件。」趙直瞠著雙目,語氣很強硬。

  「元公儘管說。」

  「這是最後一次!」趙直斬釘截鐵地說,「你必須放我走,從此我與朝廷官府再無瓜葛!」

  諸葛亮慢慢地搖動羽扇,吐出一個圓潤的字:「好。」

  陽光普照,雪已是融盡了,潺潺水聲響徹天地,融雪吸附了空氣里的熱度,到處都冷颼颼的,風把空氣里的冰涼氣息裹起來,漫不經心地吹拂著。

  姜維走在丞相府的後院裡,腳步邁得很快,迎面的冷風攜著勁力,像一雙手推擋著他前進,他一直走到曲折蜿蜒的廡廊邊,在長廊盡頭停了一下,蹭掉鞋底的泥塊,抬步走了上去。

  廡廊很長,十步之外便起了一座拱橋,橋下流淌著一川溪水,那溪水從不遠處的竹林深處流出,拐了兩個彎,分成三條支流,每一條迤邐伸入一座廊橋,一共三座,再緩緩地扭過來,一起匯入竹林邊沿的碧綠湖水中。

  他走過了兩座橋,水面的風卷上來,撲起一襲冷意。他踏上了最後一座橋,橋欄倚著一個人,當風而立,那風吹得她衣衫簌簌飄飛,仿佛即將飛升而去。

  他不知道是埋頭走過去,還是該停下來和她說話,這麼左右為難地想著,卻不知不覺地放緩了步子。

  諸葛果對他笑了一下,她衣衫單薄,站在風口微微顫抖,那笑容被風吹散了,一片片落在橋下的溪水裡。

  「你要隨阿父去北伐了……」她說得很小聲,輕微得像偶爾拂過耳朵的一片羽毛。

  「是。」姜維回答得四平八穩。

  諸葛果輕聲一嘆:「前日我去青城山見師君,他送給我幾句話。」她瞧著姜維,一字字很用心地念道:「秋風起倉黃,原上離草淚。大雪滿城樓,將軍遲不歸。千載傷心事,萬里河山碎。獨憐閨中花,清芬空為誰?」她徐徐地停了一會兒,「我問師君什麼意思,他卻不肯說,我心裡很是不安,也不敢告訴阿父,便想來說與你聽,你說這是好話還是壞話呢?」

  姜維默然半晌,才徐徐地說:「有些話或者只是隨口一說,不要太往心裡去,不然苦熬了自己。」

  「我也希望是隨口一說,可是心裡老是過不去,生怕是有什麼不可預知的大事要發生,或者是師君故弄玄虛也未可知呢。」諸葛果喟然一笑,「你別介意呀,或者是我想太多了。」

  姜維「嗯」了一聲,他和諸葛果單獨相處,總覺得說不出的窘迫,饒是他十來年征戰沙場,歷經無數兇險,面對這旖旎情懷,卻不能遊刃有餘地應對。

  諸葛果驀地問道:「你的玉佩在身邊嗎?」

  「在……」

  「給我看看。」

  姜維也不反對,從懷裡小心地將白玉蓮掏出來,雙手遞過去的一霎,竟和諸葛果的手相互一碰,慌得他把手甩下來,藏在後背上揩了揩。

  諸葛果像是對他的局促不安毫無感覺,掌心擎著那溫潤的玉佩,玉很暖,似乎帶著姜維懷裡的溫度。她輕輕撫了一下,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精緻的革囊,蜀錦做面,粉底上繡著一株並蒂蓮,針黹細膩平滑。她將那玉佩裝入了囊中,細心地系好口邊的絲絛,打了一個同心結,像是一節竹枝。

  「本來該親手準備些厚禮送給你,叵耐我最近病了,身體乏得很,竟只做得這個革囊。」諸葛果遺憾地說。

  「不用送了,別勞累了自己。」姜維體恤地說。

  「以前送給你的禮物還在嗎?」

  「在的。」姜維的聲音很低。

  「拿著,放在這囊里不會摔壞!」諸葛果將裝了如意的革囊遞還給姜維。

  姜維猶疑地接過來,諸葛果微笑著說:「我做的,我們一人一個。」她從腰間牽起一個繡面革囊,果然和送給姜維的革囊一模一樣。

  姜維猶豫了一霎,學著諸葛果,也把革囊掛在腰上,還輕輕地撫了一撫。

  諸葛果滿意地一笑,她久久地注視姜維:「姜阿兄,我問你一句話。」

  「嗯,你說。」

  諸葛果輕輕道:「你同意娶我,是因為同情,還是、還是……」她不知該如何啟齒,她想姜維是應該懂得的。

  姜維一愣,他鼓了很大的勇氣去看她,他看見諸葛果認真的眼神,那份認真有種瞬間震撼的美麗,不知為了什麼,剛才巨大的緊張消弭了。

  「我……」他張了張口。

  諸葛果靜靜地等候著,她前所未有地耐心,既不催促,也不煩惱,肅然如埋在青苔下的古老井台,日復一日地承受時間的風霜,只為等待最後時刻的一個回答。

  「不是因為同情。」姜維說得很輕,可並不勉強。

  諸葛果既喜又悲地笑了,微笑的臉龐掛上了兩串珍珠般的淚,她轉過了身:「你走吧,我不耽擱你的正事,我在成都等你。」

  她倚著廊橋的欄杆,眼裡望著橋下緩慢流動的溪水,陣陣涼風吹面生寒,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身上卻驀地一暖。她詫異地扭過頭,卻原來是姜維脫下外衣搭在她肩上,那忽然的溫存讓她竟是呆了。

  「保重身體。」姜維說,他露出一絲很淺然而很溫情的笑,一步步走下了廊橋,拐進了一扇月洞門後。

  諸葛果怔怔的,手指拈著姜維外衣的領口,身體被那溫暖的衣衫包圍著,仿佛他從不曾給過自己的擁抱,讓人沉醉,也讓人傷感。

  建興十二年二月初二,是太常選定的出征吉日。

  皇帝與丞相攜百官,先去宗廟祭祀祖宗,再去圜丘禱告上天,念了華彩冗長的禱文,捧了精緻細作的俎豆,焚了苒苒束縛的芻草,征伐禮儀才算大體完結,方將丞相送出城。

  自清晨開始,從咸陽門浩浩蕩蕩排開上千人的送征儀仗,金甲裹身的虎賁侍衛都挺胸腆肚,一百來面各色旌旗風帆般招展搖晃,大予樂吹奏的中韶宮樂演繹出恢宏的勝利樂章,鹵簿隊伍高擎著斧鉞、金戈、漢節……均都光彩燦爛,亮得人不敢逼視。

  此際春風早已化盡了雪,陽光鋪散得滿天滿地,映照在宏大的儀仗隊上,像是一面金色的屏風。

  青灰色的咸陽門外,高大的城牆輝映著金光閃閃的儀仗隊,無數的光亮在青磚上閃耀。一聲鐘磬的宏遠鳴響後,皇帝和丞相的車輦緩緩地駛出了城門,其後是魚貫而出的百官隊伍,有騎馬的,有步行的,都不敢言聲,浩浩蕩蕩,如微風吹拂的稻田,向著一個方向倒伏。

  附近的老百姓也聞訊而來,拖兒帶仔的,攜妻扶老的,統統擠在城樓下,踮腳攢頭,議論四起,嘈雜的人聲混入了黃鐘大呂的宮樂中。

  劉禪扶著車軾從華蓋寶羽的御輦上輕輕走下,從內侍的手中端了一爵熱酒親自捧給諸葛亮:「今日朕率百官郊送相父,望相父北伐馬到成功!」

  諸葛亮欲跪接贈酒,劉禪卻扶住了他的手臂:「相父,不要跪,朕今日免了你的跪拜禮!」他把酒爵輕放在諸葛亮的手中,全神貫注地看著諸葛亮飲下。

  諸葛亮飲罷酒,睨了一眼浩大的儀式,憂慮地說:「陛下,臣謝陛下厚恩,但禮儀太過了!」

  劉禪微微笑道:「相父,這是朕的一點心意,就當是朕送給相父的薄禮!」他忽然變得很哀傷,笑容慢慢地消退為眼底的悵惘。

  「陛下,臣北伐之後,朝政若有疑難,自可諮詢蔣琬、董允,望陛下多聽良言,善納諍諫!」諸葛亮一句句慢慢地說。

  「知道!」劉禪回答得像個溫順的孩子。

  「臣以為陛下宜以自謀,凡事不能太優柔遲疑,也不能剛愎自用,過猶不及,中庸之道,當為陛下察之!」

  「好!」

  諸葛亮還想多告誡幾句,可是滿腹的話哪裡可能在這短暫的時刻一一說清。他發覺自己今天變得很囉唆,仿佛是想把一輩子的話都交代完,若是不那麼做,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相父!」劉禪的聲音有點嘶啞,他忽然用雙手攀住了諸葛亮的胳膊,默默地靠近了他,在他耳邊很輕地說:

  「你要常常來書啊……我也會給你送書……」皇帝的聲音變了調,他沒有稱「朕」,而是用了「我」。

  沒有人聽見皇帝說什麼,大家都以為皇帝是在與丞相交代秘密事宜,誰也猜不到他其實僅僅是敘說內心的念想。

  劉禪把頭很深地埋下,埋在諸葛亮的影子裡,任誰都看不見他的表情。他的手指緊緊地牽住諸葛亮的衣角,那麼用力,那麼專注,仿佛攥住了他最珍貴的心。

  「陛下……」諸葛亮輕聲道。

  劉禪抬起頭,金色的絲紘飄揚在下齶,十二顆玉珠簾幕的背後是淚水充盈的清秀面龐。

  諸葛亮的心陡地一痛,哭泣的皇帝觸動了他心裡柔軟的溫情,此時此刻,這個傷情的年輕人,讓他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孩子,自卑、膽怯、遲拙、愛哭鼻子,總是害怕與人接觸,渴望被人愛,又不敢去討愛,便是那個孩子,用他的全部身心依戀自己,仰慕自己,仿佛把自己當作一尊神。

  劉禪努力地讓自己笑起來,他握住諸葛亮的手:「相父,朕送你登車!」

  「臣何敢!」諸葛亮推辭道。

  劉禪固執地拖住他的手,雙臂往上一舉,硬生生地把諸葛亮攙扶上車,臉上才掛了稚嫩的笑,仿佛是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值得他為之驕傲。

  「相父,北伐任重道遠,非一朝一夕,相父不要著急!」劉禪很不合時宜地在出征的時候說了喪氣話。

  諸葛亮沒有說安慰話,他不喜歡誇大事實,也不否認任何一次的必然勝利。

  於是,他說了一個事實:「此次北伐我們還聯合東吳,東西兩線進兵,不負兩國盟約,當可助北伐一臂之力!」

  「好的,朕知道了!」劉禪記起聯合出兵的盟書由諸葛亮所寫,每個字都念給他聽,再由他蓋了玉璽,兩雙手按住文書的兩頭,彼此對視的時候,眸子裡是一樣的情緒。

  「相父,朕等著你凱旋!」劉禪滿懷感情地說。

  諸葛亮五內俱沸,他有許多話要說,終是來不及了,只對皇帝一笑,再不多言,拍拍車軾,對皇帝一揖,對百官一拱手。

  嗚!出征的號角嗚咽聲碎,一剎那,車轔轔,馬蕭蕭,旌旗蔽日,金戈輝煌,聲聲踏步震碎了天空的寧謐,在平原的盡頭迢遞傳送。

  車輦漸漸地遠去了,留下一行行車馬印子,在寬闊的馳道上烙下深深的、久久不去的痕跡。

  人潮從城樓下湧向前,都追著遠去車馬的足跡,眺望再也看不見的飛揚旌旗,看不見的清朗背影,看不見的溫情微笑。

  在擁擠的人群中,在儀仗隊的雄闊氣魄中,在喧天的勝利樂曲里,在翹首瞻望的目光里,誰都沒有看見,一個孩子在喧囂中涕泗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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