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0:51 作者: 若虛

  天不晚,只是門窗緊扣,光線便暗了下去,不得不點起燈。

  粉裙裹身的宮女微昂起頭,撥了撥銅燈盞里的燈芯,瞅著那火苗突突地跳了起來,一線亮光刺入眼中,視野里宮室內的景象變得混沌了。

  吳太后端了熱水小口一啜,緩緩放在了玉案上,含笑看著身側,燈光一閃,把兩個小小的影子投在她的面前。

  錦城和諸葛瞻半倚在她身邊,四隻小手撥弄著一個金色繡球,柔軟似水的流蘇在掌心飄蕩,手上晃一晃,繡球發出叮叮的清脆響動,引得孩子咯咯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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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太后瞧了一陣孩子玩樂,轉頭笑道:「這倆孩子甚是投緣,錦城在宮裡天天念叨瞻小子,我這耳朵啊,都要被她念老了!」

  黃月英恭敬地斜坐在一側,也是一笑,答得卻很簡短:「是!」

  「你以後可要常帶瞻兒來宮裡,巴巴地來一趟,又是許久不見,這次回去告訴丞相一聲,不要不捨得!」

  黃月英謙和地說:「太后說哪裡話,太后垂憐瞻兒,是臣家之福,哪裡敢不捨得!」

  吳太后佯怪道:「還說不是不捨得,那如何進得一次宮,便數月音信全無,非要我這裡再三邀請,否則你們斷然是不肯來!」

  黃月英聽吳太后有譙讓之意,忙道:「太后如此說,實實讓臣婦無地自容,原是宮闈深重,禮秩已定,若無特旨宣詔,哪裡敢隨意朝覲,望太后體察!」

  「理是這個理,但難道沒有請旨晉見的範例?」吳太后嘖了一聲,「總是你們太過拘束,比如果丫頭,我有快半年沒見她了!」

  黃月英聽吳太后提起諸葛果,開了笑顏說:「太后責怪得是,只是果兒而今拜在道玄門下,身體又一向違和,不便出入宮門。」

  吳太后不由得一嘆:「果兒好端端一個丫頭,做什麼竟去做了女道士,想來真真讓人心疼。修行向道也是好事,求得一個清淨無為,慈心善念,還可延年益壽。只是修行歸修行,紅塵之事未必也要一併拋棄,一口氣一活命,總還在這世上過活,歡喜悲愁都得過了一遍不是?不然那一生行來無滋無味,豈不遺憾?」

  她戚戚地感慨了好一陣,聽見孩子笑聲連連,不免勾了一樁心事,隨口問道:「果丫頭是戊子年的生辰吧?」

  「正是,那年臣婦懷著她逃難,不想竟產在戰場之上,生下來便氣血不足,底子裡就是弱的!」黃月英低聲道。

  吳太后感慨道:「著實難為你了!」她默然片刻,心裡暗暗琢磨了一下,「算算看,果丫頭也不小了,」她驀地望著黃月英,「丞相要把果丫頭留在家裡多久?」

  黃月英一震,心裡像是被細針輕輕一紮,痛卻並不慘烈,她澀澀地嘆口氣:「太后,果兒一向體弱多病,加之性子執拗,臣婦才將其婚配拖延至今;再者,她如今一心向道,在家修行,半身已入玄門,心境寡淡,更不宜提及婚事。」

  吳太后不在意地搖頭:「身子虛弱又怎樣?果丫頭縱然半身入玄門,也不是真的女道士,貴胄之家不知道多少人好尚玄老,又有哪一個捨棄凡塵呢,難道就不說人家了?這事上我得怨你們兩句,果丫頭好端端一個女兒家,偏被你們拘在家裡,像她一般大的女子,哪一個不早已嫁為人婦,琴瑟和睦!」

  黃月英維護著僵持的笑:「太后有所不知,早年在荊州時,曾有道士斷命理,說道果兒要想一生平順,便不可隨意許配人家,不然恐會折壽!」

  吳太后展然笑了:「丞相以儒者之風理政治國,竟不知道怪力亂神,子所不語嗎?道士胡謅也自相信,倒讓人笑話了!」她瞧見黃月英微窘的神色,寬慰地笑道:「別怪老婦人多事,我是心疼果丫頭,不想眼見她韶華逝去,仍空守閨閣,於是才想問一問!」

  黃月英垂了頭說:「謝太后體恤!」

  吳太后微笑:「莫先說謝語,我是鄭重問你,果丫頭的事你有什麼打算?」

  黃月英黯然道:「先護養身體吧,再說,她現在一心求道,以後再說……」

  「以後?眼見一年過了又一年,果丫頭可拖不得了!」吳太后急了聲音,「丞相的意思我約莫也能猜到一二分,他是怕果丫頭成了人家的負擔!」

  「其實果兒她……」黃月英衝口而出,那隱瞞的心事差一步就要和盤道出,卻終究還是咽下了。

  「其實什麼?」吳太后疑問道。

  黃月英搖搖頭:「沒什麼,果兒畢竟身子太弱,既嫁人婦,倘不能相夫教子,卻得精心護養起來,想想總是不好!」

  吳太后一擺手:「那也無妨的,嫁一戶好人家,養尊處優,病自然可以慢慢調養!」

  「哪有這樣的人家肯要我們的病女兒!」黃月英嘲諷地苦笑。

  「丞相府的千金還怕嫁不出去嗎!只你們不肯給人家一個上門的機會!」

  「太后!」黃月英的眼睛裡忽現清澈,她暗暗地捏了一下手掌,一股自心底爆發的力量沖了上來,她看著太后,微張了張口。

  吳太后還道她難堪,勸慰道:「你也不必介意,我也只是好心問一句罷了,倘若有了什麼好的人家,我可以保媒,丞相若要責讓,就說是我的主意!」吳太后笑吟吟的,又扭頭去看兩個孩子,還伸出手撫著孩子的臉,那乍起的念頭似乎已經稀釋了,仿佛剛才的談話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黃月英呆怔著,巨大的矛盾衝突在心裡猶如狂潮翻滾,明滅的燈火映得眼前閃閃爍爍,仿佛她的決心般乍起乍落。

  「請太后成全!」黃月英忽然給吳太后跪了下去。

  吳太后驚愕:「你……」

  黃月英仰起臉,熒熒一點火光跳進她的眼睛裡,淚光般晶瑩剔透。

  劉禪帶著三分醉意走進長秋宮,張皇后忙不迭地迎出來,吩咐宮女給皇帝褪去外衣,因笑道:「陛下氣色著實好,想來是今晚的元旦宴很盡興?」

  劉禪樂呵呵地半躺在鋪著氈毯的圍屏軟榻上,飲著皇后親手捧來的醒酒湯,細細地品咂著酸甜的湯滋味,醉意像一團雲似的沉沉地罩住頭,卻是一種令人舒坦的眩暈感。

  「嗯,今晚高興。」皇帝年輕的面孔上盛開著喜悅的酡紅,「本來開年一場大雪,下得人提心弔膽,還怕出什麼大差池,幸而只是雪大,民戶沒有受損,當真是天佑季漢。去年風調雨順,收成比前年多了一倍,外無戰事,內無大災,朝政清明,國庫充盈,這般太平日子,豈不值得拊掌相慶!」

  他露出興奮的神色,像個得了好彩頭的小孩:「今日宴上,諸臣都開懷暢飲,連相父也飲了三爵,我還擔憂他傷胃,後來見他並無異樣,席間談笑風生,我瞧相父竟年輕了許多。」

  張皇后也歡喜起來:「是嗎,相父身體康健,可是我季漢的福氣。」

  劉禪用小勺子調著湯水,忽然的心事在微紅的眼睛裡跳躍:「只是……」

  張皇后看出皇帝有憂色:「陛下有何憂慮?」

  小勺子在青玉盂邊沿輕輕磕擊,劉禪的動作顯得有些僵硬:「我擔心相父又要走。」

  「走?走哪裡去?」

  「北伐……」劉禪鬱悶地嘆口氣,「相父雖休戰三年,其心無時不念北伐,這兩年來,他人是在成都,卻屢屢行事漢中,不是在黃沙勸農,便是在斜谷積糧。他雖不言,我卻看得出,他這是在為北伐做準備呢。我擔心過了年,他便要走了……」他說得聲帶發哽,忙低下頭飲湯。

  張皇后雖然能體會皇帝的不舍,卻沒有擅加議論,從來朝堂上的事無論大小,她都不會置喙。她恪守著後宮不問政的婦道,即便聽到再驚心動魄的宮闈秘聞,也不嚼舌根不傳小話,一絲風也漏不出去,後宮都說這位六宮之主嘴太嚴,是用鐵絲縫上。所以劉禪很放心在她面前吐露心聲,有時在外邊受了窩囊氣,也可肆無忌憚地對她喋喋抱怨,痛斥哪個大臣太不容情面,哪篇奏表太囉唆。她總是充當一個安靜的傾聽者,無聲地承受著皇帝的傾訴,仿佛一口幽幽深井,許多的仇恨、埋怨、斥責、哀傷落進去,不見天日。

  劉禪似覺得這件事太沉重,也不再提起,一面默默飲湯,一面漫無目的地撒去目光,他因見屋子中央摞著三四具竹笥,還扎了紅綢,問道:「你這是給誰備禮嗎?」

  張皇后微笑:「陛下還不知喜事,這是給果妹妹準備的賀禮。」

  劉禪手裡的勺子當地摔在盂里,臉色漸漸變了:「賀禮?什麼賀禮?又、又是什麼喜事?」

  「昨日太后賜婚,將果妹妹許給姜將軍,可不是喜事嗎?」張皇后喜滋滋地說,壓根沒注意到皇帝的臉已淌下汗來。

  「我、我怎麼不知……」劉禪不知自己是怎麼發出聲音的,仿佛那說話的人不是自己,耳中嗡嗡地亂響,他晃了晃頭,什麼也沒有甩出去。

  「這事也是昨日太后宣的聖旨,她說待元旦慶典結束,再告訴你,本來……」

  「果妹妹答應嗎?」劉禪粗暴地打斷了皇后的話。

  張皇后一怔,她以為是皇帝醉酒,也沒在意:「那還有不答應的嗎?雖說她專心清修,陛下還賜給她一座道堂,可到底不能在道堂里終老一生……」

  噹啷,青玉盂摔落下去,還剩下的半盂湯像揮舞的絕情劍,唰地潑將出去,張皇后嚇得跳起來,慌忙去看皇帝的手:「陛下,你要不要緊,傷了沒有?」

  劉禪兩隻眼睛都直了,勾勾的,仿佛失了魂的痴漢,皇后焦急的問候,宮女們忙亂的身影全似過眼雲煙,飄忽不定。

  張皇后越看他越害怕,輕輕推了他一把:「陛下?」

  劉禪忽地打了個激靈,發蒙的眼睛裡浮起了一片冰冷的霧靄,他從榻上一躍而下,趿著鞋就往外跑。

  「陛下去哪裡?」張皇后著急地喊道。

  劉禪像是沒聽見,把那呼喊毫不猶豫地拋棄了,身後是蜂擁追奔的宮女宦官,此起彼伏的「陛下」呼喊聲撥開黑夜,檐下的宮燈瘋狂地搖曳著,仿佛奪命狂奔的靈魂。

  他不知自己要跑去哪裡,也不知自己為什麼要跑,可若是不跑,他又該做什麼?他覺得自己已到萬劫不復的窮途,便是無休無止地奔跑,最終的結局亦是毀滅。

  臉很痛,像有冰冷的刀從眼角劃下來,割出的傷口很深,這輩子都不會癒合,下輩子,下下輩子還會繼續痛下去。

  他想他或許該去長樂宮找太后,更應該去朝真堂找諸葛果,他更覺得張皇后在和他說笑話。今天太高興,元旦慶宴其樂融融,諸臣恭維聖德的話還在耳際迴旋。他喝了太多酒,一爵接著一爵,他喝醉了,他在做一場醉醺醺的夢,所有的痛苦都是假的。

  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他停了下來,他發著抖,宮燈照下來,照見他可憐兮兮的臉,像個被拋棄的孤兒,他回過身,看見追得臉抽筋的一干宮女宦官,他像只野獸似的吼道:「你們跟上來做什麼!」

  眾宮人都被罵得一抖,這個喜怒無常的皇帝的脾氣仿佛六月天,太過神經質,說不準什麼時候便晴轉多雲。

  「陛下。」一個年輕宦官悄悄摸上來,是黃皓,他小心翼翼伸出兩隻手,輕輕地扶住皇帝的胳膊,「陛下,你心裡哪裡不痛快?」

  劉禪傻子似的盯了黃皓一眼,他說不出話來,淚卻流下來。

  那是比死還難過的痛苦,一顆心搗爛了揉碎了,還要在那累累傷痕上千刀萬剮,每一刀下去,都砍掉他殘存的痴想。

  他原來對擁有她已不抱奢望了,他不能娶她,更不能占有她,他早知他們無緣,眷屬不成,身份暌違,兩小無猜的親密也成過往。他被關在深宮中,做一個好看的擺設,若是一年能見她一面,那便是絕大的滿足了。他再不敢於她有絲毫非分之念,只想她能隨心所欲,所以她要拜入玄門,他賜給她道堂,他縱然不能與她偕老,可她在他的蔭庇下平安一生,便好似他擁有她一般。他知道她在那兒,一個人,仿佛為他守候,儘管這念頭很可笑,卻足夠讓他自欺欺人地快樂很多年。

  可上天連這點可笑的痴想也要攫取,真是太殘忍了,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他想要的總是得不到,他得到的又不是他想要的,命運就是一鍋難吃的雜燴,調料菜餚本來鮮美,下鍋時卻全都放錯了順序。

  「我失去她了……」他哭著說,他一把抓住黃皓的手腕,一面笑一面哭一面大聲地喊叫,「他們真狠,他們把阿斗喜歡的女人賜給別人,他們卻讓阿斗興復漢室,還於舊都,阿斗不稀罕興復漢室,不稀罕什麼長安洛陽,阿斗只想做阿斗,只想做阿斗……」

  皇帝這瘋狂的模樣讓黃皓心驚肉跳,也顧不得手痛,掙扎出一隻手扶住皇帝:「陛下,您可唬死臣了。」

  劉禪死死地盯住他,像在看某個臆想中的仇人:「你說,他們是不是狠?是不是,嗯?」

  黃皓忽然哭起來:「陛下,您是怎麼了?天底下有什麼坎兒過不去,您而今這般糟踐自己,讓臣等如何思量!」

  劉禪慘然地笑了一聲,他鬆開了黃皓,似乎被那巨大的痛苦壓得透不過氣來,宣洩的力量再也發不出來。他重重地垂下頭,蹣跚著沉重的腳步,像沒有家園歸宿的孤兒,在夜的悲哀中踽踽徘徊,讓自己也成為黑暗的一部分。

  前方的廊道上忽然閃過一個身影,像闖入獵人陷阱的幼獸,驚慌失措地東躲西藏。

  「什麼人!」黃皓怒聲道。

  人影像被馬蜂蜇了一下,直直地釘在原地,卻在咫尺之時,發出了「啊」的驚呼,仿佛在牽衣拉裙,那人跪了下去。

  隱綽的光線勾勒出那人纖弱的身影,原來是個女子,頭伏在雙肩間,烏雲般的青絲有些松亂,腦後的金釵搖搖欲墜,耳後塞著米粒大的珍珠墜子,滿頭的金銀首飾都在黑夜中泛著詭異的艷麗光彩。

  「臣妾迷了路……」女子小聲地說,聲音甜膩,像給人注入了麻沸散,渾身都酥了。

  「你是何人?」黃皓質問。

  「臣妾是……是車騎將軍的妻室胡氏。」女子有些害怕,吞吞吐吐地說。

  劉禪怎能不知道劉琰,三年前他跟隨諸葛亮北伐,不改虛誕浮華本性,和魏延起了爭執,諸葛亮言辭責讓,他因也理虧,便寫了答罪箋呈給諸葛亮。諸葛亮見他是兩朝老臣,也不多加追究,只遣返回成都,不在軍中為事,繼續過他逍遙自在的富翁生活。

  他猜這女人必是朝慶入賀太后,宴席散後,誤入深宮,卻因不熟路,竟撞到自己面前,他好奇起來,說道:「你抬起頭來。」

  女人怯怯地把那張埋得很深的臉悄悄仰起來,韶秀的面孔如明玉流光,眼睛細長,閃爍著勾人的光,嘴角有兩個似隱似現的笑靨,既使不說話,也風韻動人,她像那種過度盛開的花朵,艷到極致。

  劉禪看了半晌,心道劉琰已是半截身子埋在土裡的糟老頭子,居然娶了個妙齡女子,怎麼看也不般配。

  女人也在悄悄地打量劉禪,年輕的皇帝有一張清秀的臉,但五官的剛硬不足,顯得過於柔和了,眼窩深處有淚痕,似乎剛剛慟哭過,雙頰泛紅,一半因為酒意,一半因為傷心。

  這是女人第一次和皇帝正面相對,她沒想到皇帝竟然是個模樣俊朗的男子,和她想像中那被酒色浸淫的帝王截然不同,青春、昂揚、軒朗,仿佛朝陽般蓬勃向上,讓人第一眼便會喜歡上。她臉上發燒,仿佛被春風吹面,嬌弱地說:「臣妾懇問陛下,怎麼去長樂宮?」

  劉禪不知該怎麼回答她,他的心情並沒有完全恢復,還沒消化的酒意被那悲傷的一哭都激出來,腦子便昏了,他本該遣人將這女人送走,此刻卻耍起了脾氣:「朕正巧要去見太后,你隨朕一起去吧。」

  聽說能與皇帝同行,女人又害怕又高興,她扭扭捏捏地叩首謝恩,弱柳扶風般站起來,若即若離地站在皇帝身邊,兩隻手互相絞著,細長的眼睛忽而看上忽而低垂。

  黃皓似乎感覺到什麼,忽地就放低了姿態,一面扶住皇帝,一面打量那賣弄風情的命婦,躲在一旁忍不住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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