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10-02 07:29:16
作者: 若虛
喤!清越的鐘聲響起了,猶如一支響箭劃向藍天,霎時,成都城的武義、龍威、宣化、張儀、咸陽等城樓上也敲響了鐘鼓,和那第一聲鐘磬相互呼應,整座城市都沉浸在這闊大恢宏的黃鐘雅音里,宏偉的振音在城市上空經久不息地擴散,把這座都城從黎明的酣夢中催醒了。
陣陣鐘聲越過成都城中央寬整平直的馳道,一直延伸進入蜀宮,在這宮殿的每個角落瀰漫,聲音跳躍在精緻的瓦當上,落入天街的石磚縫中,鑽入掃塵宮女的裙子裡。
年輕的皇帝在鐘聲中醒來,他在床上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軟綿綿的床縟給人一種安逸舒適的麻醉感,伸出去的手觸碰到滑膩的皮膚,還有柔軟得像水一樣的長髮,那是昨夜侍幸的妾妃。
妃子在枕上轉過頭,星眼微餳,聲音又糯又嗲:「陛下……」
劉禪撫著她的臉,湊過去賞給她一個短促的吻,妃子緋紅了臉,身子扭得像魚一般黏了過來,他卻頑皮地把頭轉開。
妃子生氣地哼了一聲,劉禪卻似惡作劇得逞般,得意揚揚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在門口的宮女宦官款款地走了進來,手裡捧著盛滿熱水的紫金臉盆,銅鳳面唾盆,以及一色十二隻青玉盂,都加了蓋,盂沿吐出一絲絲細細的熱氣,那是皇帝的早膳——茨菇小米粥和梅子蜜餞。
劉禪搭著一個宦官的手懶洋洋地坐起,任由一眾人忙前忙後地給他穿衣上履,再扶了他坐於妝奩前,用象牙梳小心地給他綰髮,上了通天冠,系上黃絲帶。兩個宮女跪身向前,一個捧了熱巾淨面,一個捧起一杯青鹽水漱口,這麼忙活了大半個時辰,終於伺候皇帝梳洗完畢,劉禪對著菱花銅鏡左右端詳了一番,鏡面上出現了一張秀逸而年輕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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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有著漂亮臉蛋的年輕男子,與他那過世的母親長得很像,眉眼清秀,皮膚白皙,說話時,鼻翼兩側微微翕動,帶著孩子般的俏皮勁。
「陛下!」一聲諂笑,一雙修飾乾淨的手捧過一隻青玉盂,盂中的小米粥熱氣繚升,一股纏綿的香味鑽入了鼻中。
劉禪端起盂,漫不經心地攪動銀勺,送了一勺入口,略皺了皺細長的眉毛:「不甜!」
「喲,可不得了,臣可給太官令打過招呼,說皇上愛甜,想是他們又疏忽了,陛下若是不愛吃,臣這就給您換去?」那捧盂的宦官是中常侍陳申,骨碌著綠豆眼睛,一迭聲地埋怨。他三十來歲,面如菜餅,笑起來總是膩膩的,像是臉上塗滿了油脂。
劉禪揮揮手:「罷了,讓他們下次留心就是!」他把這一盂小米粥喝了個大半,抬眼瞧著斜倚在床頭的妃子,笑道:「卿還不起身嗎?」
妃子懶懶地扶著羅帳,滿頭長髮披在背上,身子軟綿綿地像條白蟲,兩個宮女正給她穿衣,她舉手柔弱無力地一擺:「臣妾頭沉。」
「病了?」劉禪放下盂,一徑走到床邊,一手握住妃子,一手搭在她的額頭,「不燙呀。」
妃子還是軟軟的,似乎沒了骨髓,索性倒在皇帝懷裡,越發地嬌柔無力,媚態萬端。
劉禪忽地斂容,一本正經地說:「朕看你這病不重,朕也能治!」
「陛下也通醫理?」妃子綿軟的聲音似斷斷續續的呼吸。
劉禪俯下身體在妃子耳邊低語,也不知到底說了什麼,妃子的臉上飛起兩團紅霞,粉拳輕輕擊在皇帝的胸膛,嬌嗔道:「陛下,你壞死了!」
劉禪哈哈大笑,拍手道:「瞧瞧,朕不是治好了嗎?」
正笑得不亦樂乎,一個小黃門在暖閣外跪下:「陛下!」
劉禪慢慢地看過去,鼻孔里只是隨意一哼,算作是回答,那小黃門便伏地道:「參軍蔣琬晉見!」
劉禪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線柔光,他低低地自語:「他從漢中回來了。」他提高了聲音說:「讓他在宣室等待,朕稍後就去!」
他回頭看了妃子一眼,女人仍是一副風中柔荷的軟糯模樣,他心裡知道她的故作姿態,這些宮闈中的女人們各有各的算計,各有各的謀劃,素日張致出嬌柔不勝力的嫵媚,可那骨子裡卻藏著濕漉漉的刀鋒,殘忍、陰狠並且無情而酷烈。
他看得見她們的造作,但他和她們逢場作戲,裝作對她們的虛偽一無所知,這像一場掌控自如的遊戲,仿佛博陸,規則定好了,位子分定了,照著規矩做下去,輸贏都不必當真,不過是玩樂罷了,在遊戲裡會有什麼真情真意呢。
他把頭轉開,雙手抄起來,眯著眼睛望著照在窗欞上的陽光,像薄薄的一層透明水波,中心恰恰顯出一個模糊的影子,恍惚似女孩兒映在菱花銅鏡中素淡的容顏,剔除了濃妝艷抹的華麗,是那清水裡漾出的一瓣花,格外清新沁人。
他很莫名地嘆了口氣,起身朝宮外走去。
劉禪走到宣室時,日頭正高,雕欄玉砌間是閃爍的金色光芒,紅牆黑瓦被日光染了色彩,讓這宮殿顯出一派金壁輝煌的富貴氣。
劉禪的腳步聲才在宣室外響起,等候在殿中的蔣琬已經跪在了門口,劉禪跨過門檻,略一伸手:「起來吧!」
他一邊朝里走一邊說:「這滿朝公卿,能聽出朕的腳步聲,只有卿與相父。」他不停步地朝前走,在宣室正中的御座邊停住,回身緩緩坐下。
「卿自漢中宣旨回返,相父可有甚話?」
蔣琬謙恭地回答:「臣已對丞相宣明旨意,丞相叩謝陛下體恤。然他稱自己北伐失利,全因節度有虧,授任無方,深自譴責,再不肯受丞相印綬,陛下若一再強起,他心中愧疚愈深而不解,望陛下允他自貶!」他說著躬身呈上一冊表章,便有謁者接了,再捧給劉禪。
劉禪展開表章細細讀過,目光在「請自貶三等,以督厥咎」上流連,字很漂亮,舒展清整,但情緒卻是低沉的。良久,他用很低的聲音說:「相父總這樣認真。」他輕輕嘆了口氣,「罷了,依了他吧,朕即傳詔,以丞相為右將軍,行丞相事,總統如前。」
他將表章輕放在面前的案上,又問道:「那馬謖如何處置?」
蔣琬用很平穩的語氣說:「丞相已將其明正典刑!」
「殺了?」劉禪睜大了眼睛,居然殺了?不就是打了次敗仗嗎,腦袋便要搬家?他腦子裡立刻出現了馬謖的樣子,瘦瘦黑黑,說話時手臂一開一合,愛激動,話也多。他也曾風聞,馬謖人緣特別好,與丞相府上上下下打成一片,能得很多人交口稱讚者,總不會是個壞人吧?可便是這麼個鮮活生動的好人,竟就死了,劉禪不禁打了個寒戰。
蔣琬說:「丞相稱,馬謖違逆節度,有戰而北,離地逃眾,干犯軍法,治軍唯嚴,法度明方能號令眾,因而不得不忍痛而殺之。」
蔣琬說的大道理讓劉禪更困惑,什麼是法度明?就是要掉腦袋,丟性命嗎?以一人之死換來三軍齊心,他覺得不可思議。
「殺就殺了吧。」劉禪無奈地擺擺手,對於認真得近乎溪刻深文的相父,他總是毫無辦法的,儘管相父許多時候的做法都讓他迷惑不解。
蔣琬忽地說:「還有一事……」他想插進來說一件事,又怕是自己多嘴生事,但抬眼望見劉禪有心要聽的樣子,便小心地說:「丞相長公子沒了。」
「什麼?」劉禪驚得從座位上彈起,一手摁住案幾,焦急地問道:「沒了?怎會沒了?」
蔣琬面露戚容:「長公子本為北伐轉運糧草,走到武興以北時不慎摔下山崖……」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劉禪呆呆地出著神,又一個人死了,又一張曾經鮮活的面孔,為什麼轉眼間便像灰塵般消失了,連個影子都沒有,枯了的花明年會生,死了的人卻再也不能回來。
喬,是呢,是喬呢,那個溫潤得像一枚白玉的男子,脾氣好得出奇,寡言少語,仿佛是安靜的一束月光。他總還記得小時候與喬的種種往事,那是在荊州濕潤酷熱的天空下,也是在白浪滔天的長江行舟里,他曾攀過喬的肩膀,賴著讓喬抱過自己,也曾偷偷在心底羨慕過喬,想成為像喬一樣的「大人」,喬的循循儒雅,喬的風度,喬的沉穩莊重,幾度是他模仿的對象。可而今喬不在了,竟然不在了,像一陣乍起的風,急匆匆地掠過,痕跡淺得如漸趨乾涸的水,日子長了,便連那最後的一點印象也忘記了。
很深的難過像颶風掃入了劉禪的心裡,他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想哭,卻哭不出來,像是這個死訊太匪夷所思,他還有做夢的感覺。
他抽了一下鼻子,忽然就惱恨起來:「朕如何沒有見著訃告?尚書台也不呈來!」
蔣琬聽劉禪責怨尚書台,連忙解釋道:「丞相長公子逝去,本事發突然,陽平關守將飛馬傳書丞相,當時丞相以為剛逢軍敗,諸事煩亂,遂暫不發喪,因之朝廷未知,或者一二日後便有訃告呈上。臣傳旨漢中而偶然得知,所以先稟明陛下,望陛下毋責尚書台,否則,卻是臣多語滋事。」
依然是公而忘私的大義,劉禪又是難過又是氣惱,這樣一個丞相,或者於國家基業是福,可有時卻顯得過於無情了。
相父,你就不能自私一次嗎?劉禪在心裡吶喊著,一個人怎麼能沒有私慾,整顆心都裝滿了江山社稷,不剩下一丁點的空間給自己,上蒼怎麼會允許這種人存在!
劉禪煩悶地胡思亂想了一通,既然丞相大公無私,他總得拿出皇帝的恩德出來,因而說道:「傳詔下去,立即備辦賻儀送往丞相府,以朝廷名義發喪!」
蔣琬如釋重負,他要的就是這個,當即跪下磕頭:「陛下仁恩!」
劉禪示意他平身,問道:「相父何時回返成都?」他的眼睛裡有一種熱切的情緒。
「丞相正在漢中整兵,本月底可能回來。」
「可能?」劉禪清秀的臉上浮了陰影,這不確信的話如同吹了一個泡沫,看著很精美,碰碰就碎了。
「丞相併非不願回成都,皆因軍務繁忙,暫不能抽身,待漢中事宜完善,丞相當可回成都。」蔣琬很擔心劉禪怨責丞相,急忙澄清事實。
劉禪點點頭,其實在他內心深處既盼望諸葛亮回來,又害怕諸葛亮回來,諸葛亮在,他便覺得有了依靠,仿佛身後屹立著一座山,再大的困難也有諸葛亮替他擔當。但諸葛亮太嚴肅太認真,細膩不讓煩瑣,公正不恤親情,每當他與諸葛亮相處,心裡又愉快又害怕,這矛盾讓他輾轉難受,仿佛心上擺了一座擂台,攻守均強,互不相讓。
蔣琬悄悄看著劉禪似笑非笑的臉,那是年輕而精緻的臉,也是讓人很難親近的臉,並非因為劉禪是個暴烈冷酷的人,恰恰相反,劉禪性子柔弱,像個不更事的小孩子,面對他,就像是面對一個碰不得的瓷娃娃,只能遠遠地珍惜著、欣賞著,並關懷著、呵護著。
這脆弱如嫩葉的今上,總讓人不自禁地想起先帝,實際上,蜀漢老臣都在懷念先帝,仿佛先帝離開的時間越長,追思反而越來越深刻。先帝的溫暖,先帝的寬厚,先帝的豪氣,先帝的堅韌,甚至連先帝偶爾的暴脾氣,都讓人言及流涕。蜀漢老臣常常回憶從前的創業經歷,在那些苦得磨碎了魂魄的艱難日子裡,前途晦暗如永夜,可因為有先帝在,便能讓人相信,一切都能熬過去,一切都可以重整旗鼓,先帝不放棄,我們又豈可放棄!丞相也在懷念先帝,他只是很少說,其實心裡的悼懷比任何人都深厚,如果先帝還在,知道丞相遭遇連踵禍事,會是怎樣的表現呢?至少,不會像今上一樣,坐而待之吧。
不一樣的父子,不一樣的帝王,物是人非之後,總要有所捨棄吧。
蔣琬沉澱住這些混亂的念頭,對劉禪恭敬拜道:「諸事已稟,臣請告退!」
「卿一路辛苦,朕也不留你,自去吧。」劉禪溫和地說。
蔣琬的身影從宣室剛一消失,劉禪便長長地嘆了口氣,他仰靠在御座上,盯著頭頂懸吊的承塵怔怔地出神,似有風吹進殿堂,承塵的流蘇抖動如浪,像無數條細長的毒蛇信子,吐出來,咬住他,吞噬他。
「陛下!」老鼠一樣的聲音鑽入耳朵。
「嗯?」劉禪隨口一應。
陳申蹭著身體蹲在劉禪的御座下,細聲細氣地說:「有新鮮玩意兒,陛下要不要嘗鮮?」
「什麼?」
「樗蒱。」
劉禪像病中被扎了治癒的穴位,立刻來了精神,什麼死的憂傷,活的煩惱,統統拋去九霄雲外,一骨碌彈立而起,急問道:「在哪兒?」
「臣從宮外購置,藏在臣在省中的值舍里,不敢拿出來……」
劉禪一巴掌抽在他肩膀上:「混帳,為何不敢拿出來?莫不是想吃獨食,自個兒躲一邊快活玩耍,朕令你立即拿出來!」
陳申怯怯地說:「可,萬一被董中郎知道,陛下是知道的,臣可吃不了兜著走。」
提起董允,劉禪只覺得一股子發霉味衝上頭,眉頭皺成了一團。董允屢犯聖顏,諸葛亮反而請命朝廷擢拔他為虎賁中郎將,讓他專掌宮省,其實就是管著皇帝的起居坐臥,成了皇帝的家老主事,皇帝吃口飯喝口湯睡個覺,他都要叨叨大道理,這讓劉禪深為煩惱。
他恨恨地說:「他便是心太閒,萬事皆要管。你也蠢,你便不知躲著給朕,朕也可以躲著玩,他豈能到處安插耳目。」
陳申躊躇一會兒:「那……陛下可願隨臣去省中值舍,再著兩個心腹外邊盯梢,董中郎萬一露面,隨時知會,可好?」
為了痛快玩耍,別說是躲在宦官值事房裡,刀山火海也要奔赴,劉禪豪氣地說:「有何不可!」
君子為玩,駟馬難追,劉禪一躍而起,催促道:「走走走,現在便去!」
陳申忙提醒道:「今日還沒往長樂宮問安太后。」
劉禪的歡喜像被當頭淋了一桶水,身上冷,心也冷,他滿地轉了一圈,一句趕一句地說道:「著人去太后那裡代問安,就說……朕病了,不能來看太后,什麼病,隨意吧……」
他見陳申還在默默思考如何圓謊,一把推將過去,罵道:「走不走!」
陳申打個激靈,劉禪當先搶步出殿,他不敢拖沓,亦步亦趨地跟著皇帝走出了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