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2 07:29:13
作者: 若虛
烈風在漢中平原盤桓,像排解不出的哀愁,一次次撞向山峰,又一次次反盪回來,滿山滿野的青翠都被風吹得失了顏色。
楊儀頂著風跑進丞相府行營,烈風大作,險些將他吹飛起來,他把著門跨進去,心裡忽然轉出一個聯想,諸葛亮到底會是怎樣的病困模樣。
諸葛亮回到沔陽的第二日又病了,他本想強撐,實在是困頓乏力,只好躺臥了兩日,人是歇著,心卻不閒,中道精神恢復一些,又召見了兩位丞相府屬僚,臥在病床上交代要緊事。底下人本來頹靡不振,見丞相病中還在操持政務,不由慚愧,趕緊打起精神與丞相共進退。
楊儀進門後照面一打,端坐在案後的諸葛亮臉上有消不去的病容,人是沒躺臥了,可憔悴似乎深入骨髓。底下人這陣子紛議,自從北伐失利,丞相像老了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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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的身旁除了修遠,還有個清俊的年輕人,卻是姜維。不像修遠百事皆要問一聲,諸葛亮有時也責他饒舌,姜維的話卻很少,因為太過沉默,若是一群人聚會,常常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安靜地待在諸葛亮身邊,仿佛是守著諸葛亮的一隻乖巧的家貓。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吧,諸葛亮對這個魏國降將優渥有加,常常讓其隨侍身邊,親待程度很肖當日的馬謖,一樣晝夜相待,親加點撥,還請命朝廷封他為奉義將軍、當陽亭侯、領倉曹掾,以降將之身而獲此殊榮,倒讓一眾丞相府舊臣頗為艷羨。
楊儀本要說話,因見蔣琬正與諸葛亮說公務,便垂手立在一旁等候,蔣琬今早剛從成都趕來沔陽,不曾休息便來見諸葛亮,說話尚帶著塵土味。
「陛下問丞相是要回成都,還是留守漢中?」
諸葛亮思索了一會兒:「煩公琰回去稟明陛下,我把漢中之事處置完畢,最遲本月底復返成都,到底要給陛下一個交代。」
打了勝仗,諸葛亮不會邀功請賞,打了敗仗,他卻一定要面君請罪。
蔣琬自然清楚諸葛亮的心思,他請道:「下官是否隨丞相一同回成都?」
「不,公琰先回去,成都丞相府不能少了你。」這一茬事才說畢,諸葛亮立刻轉向楊儀,「威公,說說你的事。」
「丞相,」楊儀道,「從西縣撥來的千戶魏民已安置妥當。」他把手中的文書遞給修遠,修遠再遞給諸葛亮。
諸葛亮點頭:「嗯,散於山野總不太好,可在沔陽附近修歸附城,你與蒲元合計一下,擇一處善地鑿城。」
楊儀答應著,說道:「再一件,我軍既屯守漢中,以為他日北伐,魏賊兵多將廣,難以一朝克定。諸將議之,是否要更發兵力?」
「發兵?」諸葛亮漠然一嘆,「大軍在祁山、箕谷,皆多於賊,而不能破賊為賊所破者,此病不在兵少,而在亮一人也。」
楊儀勸道:「丞相不必自責過逾。」
諸葛亮搖頭,徐徐道:「敗軍已成事實,亮怎可推諉?若不是亮用人不當,何以至北伐頓挫,故而今欲減兵省將,明罰思過,校變通之道於將來;若不能,雖兵多何益!」他微微一頓,誠懇地說:「自今已後,諸君有忠慮於國,但勤攻吾之闕,則事可定,賊可死,功可蹺足而待!此意可書教令頒下群吏,以廣納諍言,補缺過失。」
諸葛亮不推諉不塞責,主動承擔責任,還欲廣納諍言,楊儀有些感動,他爽爽利利地應諾了一聲,又說道:「再一事,隨參軍馬謖逃走的李盛、張休找到了,他們意圖抗拒,已被逮拿,現正押往漢中,請丞相示下。」
諸葛亮抬起雙瞼:「哦,按背軍之律處決。」
那便是斬殺了,楊儀打了個寒戰,可他不敢提出質疑。
「馬謖在哪裡?」諸葛亮問得漫不經心。
楊儀遲疑著,像是咬著一顆硬桃核,牙疼,嘴酸,偏吐不出來:「馬參軍……」
「怎麼,威公有難言之隱?」諸葛亮的語氣很淡,卻含著刀鋒。
楊儀哆嗦了一下:「沒有沒有,丞相讓我查找馬參軍下落,我、我……馬參軍大約是回、回漢中了……」
諸葛亮一疑:「回漢中?在哪裡?」
楊儀虛弱地說:「張鉞,張將軍,他說,馬將軍或在、在……向長史藏、藏起來了……」
諸葛亮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把手裡的文書抬起來一摔:「張鉞既是早知馬謖下落,為什麼不告訴我?他這是包庇!」
楊儀嚇得一抖,他本也不是有意賣友,原是被諸葛亮逼得無處遮蔽,慌忙辯解道:「張鉞也不是,不是有意隱瞞,他、他也只是風聞,也沒有憑證,不敢亂說……」
諸葛亮冷笑:「你去告訴張鉞,限他三日之內將馬謖交上來,不然,他便為馬謖頂罪!」
楊儀吸了一口冷氣,老實道:「是。」他埋著頭走了出去,剛離開諸葛亮的視線,這才發覺冷汗已把衣衫浸濕了,脊梁骨像被砍了一刀,心裡的恐懼統統被劈了出來。
諸葛亮把目光重新落回案頭,餘光卻瞥見姜維在發呆:「伯約,你想什麼?」
姜維遊走的神經被諸葛亮叫了回來,他先是嚇了一跳,結巴道:「我、我在想,馬參軍……」
「哦?」諸葛亮有些驚異。
「丞相會怎麼處置他?」
諸葛亮默然,輕輕地翻開一卷又一卷公文,很久以後才緩緩地說道:「依法處置。」
姜維震驚,難道諸葛亮要殺了馬謖嗎?他和馬謖幾乎沒有交情,連話也沒說過,可到底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戰將打敗仗是常事,何至於便要斬將,諸葛亮治軍竟這樣嚴酷嗎?
有些話姜維不便說出口,蔣琬卻能說,他用試探的語氣說:「丞相,馬參軍的罪……夠不著死罪吧?」
諸葛亮微微一詫,他看了看姜維和蔣琬:「怎麼,你們都想為馬謖求情?」
蔣琬委婉地說:「不是,馬參軍有罪,理應伏法,只是……」他不敢把心裡的真實想法全盤托出,後邊的話卡住了。
「怕我殺了他?」諸葛亮目光平淡,卻看得蔣琬低了頭。
「丞相會、會嗎……」蔣琬忐忑地說。
諸葛亮沉默有頃:「若是亮以為按律當伏誅,公琰贊同嗎?」
蔣琬心中顫抖,卻為那忠良受戮的憐憫心,逼著他說道:「昔日楚王殺得臣而文公喜,天下未定而戮智計之士,豈不惜乎?」
諸葛亮緩緩一嘆:「孫武所以能制勝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楊干亂法,魏絳戮其仆。今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復非法,何以討賊?」
蔣琬知道自己勸不住諸葛亮了,在諸葛亮心中,酷烈而不徇私的嚴法重於深厚恩情,他寧願親手處死自己多年倚重的心腹,也不肯讓刑法的基石鬆動一小塊。
如此看來,馬謖終究難逃一死,蔣琬覺得很難過,他雖然以為諸葛亮應該是對的,國家司法不可為一人而徇私,卻更可憐馬謖。那個好人緣的馬謖,渴慕建立光輝的功業,其實並沒有錯,卻因此渴慕,而遭受死罪之刑,該是何等悲哀?他在心底嘆了口氣,慢慢退了出去。
蔣琬離開了,姜維還在出神,他在想馬謖的可能結局,也在想諸葛亮的話,諸葛亮與他從前見過的曹魏公門長官都不一樣,他詞拙,表達不來哪裡不一樣,但他對這不一樣生出好奇心,他想探究,也想效法。
「伯約,想冀縣的家嗎?」諸葛亮的聲音很輕。
「想……」姜維誠實地說。
諸葛亮嘆息:「可惜當時情況緊急,大軍撤退太匆忙,沒能將你老母妻子接出來,你可去書天水問消息,國家不問你通敵之罪。」
姜維呆了一下,想哭的感覺從心窩處打著螺旋升上眼瞼,眼角頓時酸脹起來,他覺得有點兒丟人,裝作揉灰塵,將那一點不聽話的淚珠揩掉了。
只是沒想到,諸葛亮會了解他的心事,他既喜悅於可以與家裡交通消息,更驚奇於諸葛亮能看到他心裡去,從來沒有人能做到,血脈相依的親人也不能。他邂逅的這個非凡人物,或者是天下最了解他的人,是伯樂、知己,也是理想、信仰,指引他前往未來要去的方向。
諸葛亮看得見姜維隱忍的傷懷,那蹙額凝思的模樣,恍惚像是另一個人呢,怎麼就突兀地想起另一個人呢?便是那個人,有著黑面孔、寬額頭,笑起來沒有顧忌,快四十歲了,還像個孩子般使性子耍脾氣,一句誇讚能讓他歡喜數日,一句批判又讓他輾轉難平。
幼常……
諸葛亮的心像被一把攫住,難受得透不過氣來,他舉起羽扇遮住自己的半邊臉,沒讓那濕漉漉的軟弱讓任何人看見。
向朗往左右看了看,確認周圍沒有人,才掏鑰匙把門打開,吱嘎一聲推開了。
馬謖正坐在角落裡出神,乍聽見門響,慌得跳站而起。
「巨、巨達……」他看見是向朗,這才放寬了心。
向朗打量著馬謖,打身後跳出來的一線光勾著馬謖泛青的臉,拘在這逼仄小屋三四日了,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打熬得人不人,鬼不鬼,不禁憐惜道:「唉,苦了你了。」他背身把門關上,急道:「外邊風聲很緊……唉,我實話說了吧,他們大約知道你被我藏起來,這裡不能久留,你收拾收拾,趕快跑吧。」
「跑……」馬謖茫然,「我跑去哪裡?」
「你……」向朗也不知如何回答。
馬謖慘然一笑,他從街亭的煙火中逃出命來,心中挨著愧疚、恐懼、悲痛、絕望,他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也不敢去見諸葛亮,只是下意識覺得自己得回去,至於回去後該做什麼,他不知道,也不敢想。於是一路顛顛撞撞地往南跑,仿佛一縷尋找墳壟的魂,昏頭腦漲,不知前途。飄飄蕩蕩地撐到了漢中,卻仍是沒有勇氣面對諸葛亮,偏又存著一點兒自私的活命念想,偷偷來尋向朗,指望向來與他交好的同僚能收留他,給他一處殘喘的容身之所,讓他再想想,想什麼呢,其實是什麼都不想。
他不想那場可恥的失敗,不想他不敢面對的人,以為自己一直在做一場昏暗模糊的夢,夢因為太長,像一生那麼長,他只是沒找到光明的出口,等他找到了,他還會成為參軍馬謖,丞相諸葛亮的心腹股肱,丞相每遇疑難,仍會問一聲,幼常怎麼看?
幼常……想聽見他稱呼自己,又怕聽見他的聲音,這樣的糾結,讓他夜不能寐,讓他痛苦不堪,他恨著自己懦弱、愚鈍、自私,有時想想,倒不如把自己徹底丟到丞相面前,就算是死吧,也好過這樣不死不活地煎熬。
「巨達,你說老實話,」馬謖深喘了一口氣,「丞相,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我在漢中?」
向朗為難起來:「這個……也不算知道,他只是懷疑……」
馬謖愣了一愣,衰弱地坐下去,頹唐地說:「給我句實話,我不想連累你,罪是我自己犯的,不該你們擔當……」
向朗心中悲酸,忍住難過說道:「張鉞剛剛告訴我,丞相限他三日之內把你交出去,否則……」
「否則如何?」馬謖追問道。
「否則……」向朗不忍地說,「否則代你頂罪。」
馬謖驚住,睜著眼睛,像被忽然攝走了魂魄,半晌沒有反應,卻只一瞬間,他似被一棒打醒,一躍而起,神經質似的念叨:「不,不,我不能自私,我不能讓你們做犧牲,我、我不能……」
他甩開手臂,抬腳便要衝出門去,嚇得向朗一把攔住他:「幼常,你要去哪裡?你既已一開始逃避服罪,便不能再去見丞相,你難道不知,你犯的罪……也許,也許是死罪!」
馬謖喃喃:「死罪……」他用力掰開向朗的雙手,大喊道:「死罪又怎樣?我要去見丞相,我要去見他……」
他猛地抱住頭,眼淚遏不住,糊了一臉的悽慘悲情:「我不能不見他……我這算什麼,躲在你們的蔭庇下,像個懦夫,十足的懦夫,我瞧不起自己!」
他像被抽了筋骨,一跤跌坐下去:「我要去見他,見他……巨達,縱算他定我死罪,我也要去見他……丞相,他就像我父親一樣啊……」他說不得了,所有壓抑的情緒都在這一刻爆發了,他狠狠地捶著地,沒出息地號啕大哭。
馬謖入門前整了整衣襟,清脆的梆子聲翻牆而入,夜晚像青色的竹簟緩緩垂下,天上的月亮只有淺淺的一鉤,像誰蹙額時的眉毛。
張鉞在他身後喊了一聲:「馬參軍,你給丞相說兩句好話,他興許就饒過你了。」說著說著,他竟哭開了,嗚咽著轉過臉去。
馬謖笑了一下,他竭力讓自己從容鎮靜,不抱屈,不抗議,不痛訴,他只是去見一位尊敬的長者,承認自己的錯誤,接受應有的懲罰。
屋裡只有一燈,淡黃的光灑下來,像一層薄薄的紗飄浮在空中,周遭的人影和物影都很模糊,宛如記憶里漸失的往事輪廓。
諸葛亮坐在一團光影里,面孔被朦朧的光霧稀釋了,他看見馬謖走進來,微微一動,卻很快平靜下去。
「幼常,我等了你很久。」他靜靜地說。
馬謖深深拜下,額頭重重地敲在地板上:「丞相,馬謖前來領罪。」聲音被淚水淹沒,地板上壓出一圈水漬,燈光一照,明晃晃的似乎粉碎的心。
諸葛亮嘆了一聲,他默默地盯著馬謖看了很久,溫柔地問道:「幼常,餓了嗎?」
馬謖一愣,他抬起臉來,見修遠端著一盤盤膳食走進來,在他面前擺了滿滿一案,他打量了一眼,竟全是他素日愛吃的小菜,還有一壺清酒。
諸葛亮將早已斟滿的一爵酒抬起來:「這一爵,為先帝……」他一抬手,已是滴酒不剩。
馬謖先是發呆,後來忽然警醒,也跟著諸葛亮斟酒飲下。
諸葛亮又舉起第二爵酒:「這一爵,為季常……」他依然是一飲而盡。
第三爵舉起來,諸葛亮卻遲遲不動,他注視著馬謖,兩人都舉著酒爵,目光在昏暗中輕輕一碰,他艱難地嚼著字眼:「這一爵,為幼常……」他咬著牙把第三爵酒飲盡,銅爵顫顫地離開唇,當地落在案上,殘液飛濺而出,潑髒了一片光潤的竹簡。
馬謖的淚登時湧出,他抽泣著難以自言,逼著自己飲下第三爵酒。
諸葛亮沉痛地說:「幼常,你為什麼要躲起來?」
「我、我沒臉見你……」馬謖難受地說。
諸葛亮責備道:「領兵之將當有擔當之心,勝敗皆以一肩承之,你先是不聽軍令,致大軍敗亡,後又擅離行陣,是置軍法於何地!」
馬謖離席拜倒:「丞相,馬謖知罪,謖願受處罰,無論丞相如何決斷,謖絕無二言!」
諸葛亮瞧著這個慷慨陳詞的馬謖,心裡的痛翻出毛刺,扎得臟腑一派血淋淋,他自責地說道:「還是我害了你,不該讓你去守街亭,我若是硬起心腸,何至會到今天的地步,害了你不說,也害了北伐大業……」
馬謖堅決地說:「不,是馬謖之錯,與丞相無關!」
馬謖雖然自任罪責,並不能減輕諸葛亮的負累,他沉沉地說:「我對不起你們馬家,對不起你季兄,更對不起先帝囑託……」
他仰起臉,一點清冷的燈光落在眼睛裡:「先帝當日苦口叮嚀,不要把你推上風口浪尖,你們馬家為國家出生入死,原該平安順遂、門楣風光。奈何我不聽先帝之言,固執己意,竟至你有今日之禍,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見先帝,見你季兄……」他再也說不下去,不知是被淚水噎住,還是失了敘說的力氣。
馬謖哭著喊起來,他把頭撞下去,砰砰地磕頭:「丞相,求你不要自責了,謖願意以死謝罪,以死謝罪!」
這決絕請死的馬謖,每一聲的悲情呼喊,都像刀子捅在諸葛亮心上,讓人疼得拔不出力氣去責怪,他起身扶起了馬謖,讓他挨著自己坐下來。
「我這些日子總想起你小時候,」諸葛亮回憶著,「那時在隆中,你季兄尚在,元直、公威、廣元……」諸葛亮一個個地數落那些熟悉的名字,每念一個名字,心裡便彈出一朵悲傷的浪花。
「那時多好呢,讀書、對弈,詩酒暢談,也沒有憂懷……後來,你們兄弟二人隨我共事先帝……不想你季兄殉國夷陵,你如今又身犯重罪,而今細思,也許我真的錯了……我是不是不該將你們兄弟帶出來?」
回憶讓人的心底生出濕漉漉的傷情,馬謖目中滾出淚來:「謖與丞相結識三十年,打從第一天始,便認定丞相為可終生跟隨之主,我從不後悔!」
他不後悔,當他還是孩子時,他便說他要追隨在諸葛亮的車轍下,哪怕馬革裹屍,埋骨疆場,他也當是至樂,這個心愿他從不曾更改,便是葬身荒丘,亦銘刻在靈魂深處。
諸葛亮不禁動容,滿腔的情感涌動著,有很多話想傾訴,因為太澎湃,反而說不出口。他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從案上拿來一雙竹箸,交到馬謖手中:「知道你一路風塵,吃飽些。」
馬謖嗯嗯應著,輕薄的竹箸沉重得幾乎握不住,每吃一口,淚便落一行,也不知吃了什麼,更不知到底是什麼滋味。
他最後斟滿了一爵酒:「這一爵,為我與丞相相識的三十年!」他仰頭盡飲爵中酒,而後他起身給諸葛亮鄭重拜下。
「丞相,」馬謖一字一頓地說,「馬謖不能再陪在您身邊了,您別太操勞了,不可事必躬親,能讓下屬處分的事放手讓他們去做……請一定要養護好身體……」他喋喋地說了很多事,像是怕自己來不及,想著想著又補一句,說到最後泣不成聲,他重重地磕了兩個頭。
「丞相保重。」他緩緩地站起身,最後下死力看了諸葛亮一眼,猛地一扭頭,撲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諸葛亮一動不動,他沒有挽留,亦沒有說一句告別的話,他仿佛是寒冬時凋敝的花木,漸漸地枯萎至滅寂。
像淚水似的亮光在他的眼睛裡閃逝,那一片光越來越多,終於化作洶湧的淚滾下來。
風在戚戚地敲著窗,一溜窄瘦的月光穿透了黑暗,世界在一派哀傷的寂寞中沉陷。
三日後,馬謖自盡。
監刑的是張鉞,他哭著把一柄劍遞給馬謖,魏延竟也趕來送他最後一程。
馬謖捧著寶劍揮了揮,他對魏延笑道:「一定是蒲元的手筆,好劍,文長若是不嫌棄,我用完了,你拿去使吧!」
魏延抱了抱馬謖的肩膀:「好走!」他背過身去,沒人看見他在擦眼淚。
馬謖用這柄蒲元鍛造的寶劍割斷了自己的咽喉,像一捆乾柴撲倒在清幽幽的綠草地上,血染紅了偌大的一片,仿佛春天開滿山的紅茶花。
馬謖死去的臉孔很平靜,給他清洗屍身的士兵悄悄議論,說死了的馬謖真像馬良,溫潤柔軟,仿佛捧在手心的玉版,可惜兄弟二人都不得善終。丞相可真是殘忍,馬參軍多好的人哪,不就打了場敗仗,怎麼說殺就殺了呢?
參軍馬謖的死被寫在一片竹簡上,呈給丞相諸葛亮閱覽,諸葛亮把那片竹簡反扣過去,不想再觸碰那錐心的疼痛。那時,他的手裡還捏著另一片竹簡,青如玉圭,中間裂開了一條縫,像在誰光潔的臉上劃了一道傷痕,這竹簡從陽平關飛書寄來,已送至他手中有二十日。
兩片簡,兩條命……同時失去兩個至親之人,打了一次慘烈的敗仗,諸葛亮不知這是不是命運對自己的戲弄,他若是痛哭流涕,撒手不管,世人也不能責怪他。
可他不能。
國家需要他,皇帝需要他,三軍將士需要他,蜀漢百姓需要他,需要便是一種責任,不可退縮,不可逃避。
熬下去,一定要熬下去,無論有多苦多累多疼,嚼爛了自己的骨頭,吞沒下自己的血液,承受一切打擊摧毀,不言敗不抱怨。
他握住飽酣墨汁的筆,在乾淨的絹帛上寫下表章:
「臣以弱才,叨竊非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