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2 07:29:09
作者: 若虛
太陽要落山了,滿目山河被夕陽包裹,晚霞一直延續不絕,像誰在天上打翻了顏料,在質地粗糙的天空蔓延,一抹紅,一抹紫,一抹黃……
光芒越來越濃烈,像戰場上的鮮血,從喉嚨口噴涌,渲染了整片天地。在這廣闊的殘陽夕照中,天很遠,地很遠,一切都很遠,望不到頭,走不近邊,也踏不進理想的舊都。
位於天水郡顯親的蜀軍臨時駐營地,響起了一聲報時的木坼聲,「漢」字大旗飛向了半空中,流蘇染了夕陽的顏色,像血紅色的淚絲。
中軍帳內,很安靜。
不是沒有人,而是所有的人都不說話,鎧甲鋥亮的將軍都垂頭喪氣,像霜打的茄子般沒精打采,偶爾抬起眼睛望向主座,觸碰的是靜止不動的一池水。
諸葛亮沒有動。
他像一塊朔北的寒冰,冷得連心都結成了冰。
那柄白羽扇平放在膝蓋上,手指在白玉麒麟上不經心地一點,羽毛微微一抖,又很快恢復了平靜,像是連羽扇也被冰凍了。
「丞相……」一直跪在地上低低抽泣的王平輕聲地呼喚,他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傷心和愧疚讓他幾乎崩潰。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諸葛亮「呃」地應了一聲,白羽扇從膝蓋上緩緩上升,在胸前停住,再向前一伸:「子均,你、你起來吧……」
還是冰塊一樣的表情,卻已經開始鬆動。
王平喉嚨中像噎了顆核桃,說話斷斷續續:「平有罪,有、有罪,沒有、沒有守住街亭……」他伏在地上,雙手按出了兩個濕漉漉的巴掌印。
他是從街亭的硝煙中奔回來的,南山上的馬謖敗覆已定,蜀軍眾盡星散,死相枕藉,魏軍趁勢沖向了街亭關隘。王平本有誓死守關之心,奈何麾下唯有千兵,那關隘又年久失修,城垣有一半殘損不能拒敵,豈是如狼似虎的勝利之師的對手,只得做起虛假架勢,鳴鼓搖旗,故布疑陣,讓張郃不敢貿然攻擊,方才能撤出街亭。
王平回來了,他帶了必死的心回來,也把街亭失守的消息帶了回來。
「不干你的事……」諸葛亮的白羽扇噗噗地拍在案几上,「是、是我之過!用人不當,乃有此大敗!」
安靜的營帳內頓起不寧,像一粒石子丟入死水中,咚的一聲,沉悶而惉懘,激出一個小漩渦。
諸葛亮居然在認錯,沒聽錯?不!是的,他的確在認錯。將軍們此刻忽地明晰了自己的陰暗心態,原來是揣著幸災樂禍的看戲心情來看待這次失敗。諸葛亮獨斷專行,不聽勸誡,派了一個紙上談兵的馬謖去守此關隘,如何不敗呢?
可,諸葛亮的認錯讓他們都剎住了看熱鬧的惡毒念頭,諸葛亮俊逸的臉孔上平添了許多皺紋,一絲絲白髮從髮根冒頭,像一道白光忽然照在頭上。
這種衰老,是在獲知街亭丟失之後才如此明顯吧?
「子均兵不過千人,逢街亭大敗,魏軍士氣如虹,而乃鳴鼓自持,設疑兵得脫,得以士兵無損,全身而退,亮倒要謝你!」諸葛亮平靜的聲音里有真摯的感激。
王平嚇住了,他忙搖著手說:「不,不,平是有罪的,若我規諫得法,街亭也不會丟失!」
王平的話里清楚地透露了一個信息,街亭失守的責任,是主將一意孤行。
諸葛亮什麼都了解,正是了解才更加痛心,他戚然地問了一句話:「幼常呢?」
王平小心地說:「馬參軍,他、他、找不到了……」
「是失於亂軍中,還是丟了街亭有愧於心,不敢來見我?」諸葛亮冷淡的話語裡竟含著痛心的刻薄。
王平不說話了。
「把他找來,活要見人……」諸葛亮沒說後面的那句話,他其實並不希望後一種情況發生。
又安靜了。
「丞相,」說話的是吳懿,「張郃已奪街亭,五萬步騎合軍,正急奔南來,我軍……」他打量了諸葛亮一眼,衰弱蒼老的諸葛亮像一口荒井,淒冷、乾枯,讓人不忍心去傷害。他用力壓下心中的不忍,鄭重地說:「我軍該有所行動。」
諸葛亮木然地看著他,像是魂丟了,久久的無聲。
是呢,該有所行動,可,要如何行動?
三日前蜀軍費盡力氣攻下上邽,稍作整兵,立即北渡渭水,奔襲街亭,欲與馬謖的先鋒軍合併,可才走到顯親,卻驚聞街亭失守的噩耗,這北上之路到底還要不要走下去?
走,便要與張郃所率五萬步騎正面對撞,烈戰難以避免,蜀軍剛遭挫敗,士氣受損,突然與強敵交手,有沒有勝利把握?
不走,則當退至渭水南岸,可這退兵本非易事,渡河退兵更生麻煩,萬一魏軍趁我半渡而擊,一支背水之師,兼之喪氣之師,擋得住魏軍攻勢嗎?稍有差池,恐會有全軍覆滅之危。
諸葛亮在這個時候,也想明白了,為什麼郭淮忽然撤離上邽城,轉與張郃一起攻街亭,上邽在他離開後三日陷落,街亭在他進抵後一日失守,時間剛剛好。上邽與街亭,便是兩股若斷若連的繩索,將作為整體的蜀軍用力分開,主力頓兵上邽,先鋒屯集街亭,一旦攻破先鋒,主力進無所據,失敗便不可避免。
一步行差,步步錯謬,落子有道,落子無悔,但失敗,總讓人難以釋懷,甚至是悲慨,甚至是遺恨。
可此時再是計較失誤,也無濟於事,無補於事,兩萬先鋒軍,遭街亭慘敗,戰士傷亡殆盡,能回來的殘兵所剩寥寥,如果再來一次惡戰,後果不敢想像,該如何保存這剩下的有生力量,那是這個國家的武備希望,是未來重整旗鼓的基石,意氣用事不可取,得過且過不能行,他是一國丞相,不是遇到挫跌便可放任懶問的平常人。
他知道他們在看自己,所有人都在巴望丞相,等著他給主意,定方向,這個國家每有危難,人人都會問一聲:丞相,怎麼辦?
丞相,怎麼辦?
諸葛亮死死地攥住白羽扇,扇柄幾要被他拗斷了,他張了張口,聲音沙啞得像風在搖門:「全軍,」他停住,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嗓子眼裡兒摳出來,「繼續北上。」
諸將以為聽錯了,暗暗瞥一眼諸葛亮,蒼白的臉上是可怖的嚴肅,比之從前,更見凝重,並不像在說夢話。此刻北上,豈不正與張郃面面相對?一支乘勝之師與一支疲憊之師相遇,傻瓜也知道結局吧,丞相是被街亭失守的噩耗打擊得失智了嗎?過去熟悉的那個沉著、周全、剛強的漢丞相,莫不是死了?
終是吳懿資格老,敢發聲,小心地問道:「丞相,張郃率軍南來,我軍卻北上,這是欲與其……決戰?」
「不,」諸葛亮咬著字音說,他像是思維停滯,說話特別慢,「似欲戰之,實欲避之,不得已而為之。」
諸將懂了個囫圇角,有不甚懂的,想問個明白,諸葛亮卻不說話,像有一層厚厚的疲勞扣在他身上,思考累,說話也累。
一個時辰後,蜀軍開拔北上,張郃也正趕馬南來,他在街亭戰敗馬謖,與趕來的後部並兵,一徑里穿過略陽道,迅疾南下,兩軍相對而行,彼此間距越來越近。
張郃聽說蜀軍北進,大感困惑,按照用兵常態,前鋒被摧破,後部前進受阻,應該緊急撤離戰場,以最大可能減少損耗。為何諸葛亮不退反進,是欲與自己決戰,給馬謖報仇?諸葛亮會這樣意氣用事?
兩軍起初相距百里,後來是五十里、四十里……到三十里時,蜀軍停下來了,張郃也停下來了。三十里,一日腳程,馬兒跑得快些,半日不到便可望見對方中軍指揮旗,若要決戰,這樣的間距很合適。
諸葛亮真的要決戰嗎?張郃不能確定,諸葛亮是出了名的謹慎,其用兵周全到要考慮一兵一卒的生死,他如今冒著全軍覆滅的風險,貿然北上,目的何在?
張郃猶豫了,因為猶豫,便沒有採取行動,兩軍隔著三十里的距離彼此觀望,像兩隻彼此嚴密監視的眼睛,你盯著我,我盯著你。仿佛是蜀軍還沒想好要不要與魏決戰,得先冷靜一下,思謀完全了,再做決斷。
張郃也在思謀,最遲不過兩日,蜀軍必有行動,總不能永遠在別國疆土上安營,若是要決戰,也不過在兩三日內。
過了一夜,蜀軍那座安靜的軍營果然躁動起來,可是令張郃想不到的是,蜀軍的後營變前營,前營變後營,開始掉頭南撤。
張郃愕然不知所措,蜀軍這是玩的什麼玄虛?就好像是冷靜夠了,覺得此時決戰不合時宜,還是回家為上策,他眼睜睜地看著蜀軍越走越遠,又豈能甘心,想了一想,追著蜀軍南去。
蜀軍撤退速度並不快,殿後的那支軍隊走得尤其不緊不慢,偶爾還要停下來伐薪、燒火、除草、餵馬、做飯。魏軍前鋒曾有五百人小隊追擊太快,一頭撞在殿後軍隊的屯營,蜀軍立刻張弩以對,嗖嗖嗖一陣猛射,登時射死了二十來個魏國騎兵,旋即又有一千持戟士兵衝出營來,做出與魏軍追擊小隊血戰的架勢。因有了血的教訓,張郃命令全軍,不准逾界追擊,蜀軍退兵大有可疑,恐怕有詐。
於是乎,蜀軍走二十里,魏軍走二十里,蜀軍河邊濯足,魏軍河邊濯足,蜀軍屯次整兵,魏軍屯次整兵,仿佛魏軍是蜀軍的影子,投射出去一模一樣的動作情態。
這麼徐徐行軍,蜀軍終於行到渭水邊,開始搭浮橋、覓舟船,各營依次排隊,不吵不爭,不擠不搶,前部大隊渡河,殿後軍列陣以待,手持兵刃一動不動,仿佛無聲的牆,保衛著渡船的同袍。
「將軍,只怕蜀軍當真要撤,要不要趁其半渡而擊?」有將官向張郃建議。
張郃還是猶豫,哪兒有這樣安靜有序地撤退?他多年征戰,也曾將敵方潰兵追至河邊,潰兵爭搶過河舟船,你奪船槳,我奪搖櫓,爬不上船,便把上船的踹下去,甚至揮刀亂砍同袍手指,常使一條船上的手指比人多。
「再……看看。」張郃說得遲滯。
這一看,蜀軍就渡過了十之七八,翻飛的旗幟與抖動的戈戟交錯,薈萃成流動的色澤,映滿了一條渭水。最後過河的是諸葛亮,遠望著高高飄揚的「諸葛」中軍大旗,更使張郃不敢追擊:身為主帥,竟然行險至此,為全軍殿後,太不像諸葛亮,也太不像一國之相的做派。
潺潺渭水東西奔流,一槳劃開水波,盪出淚眼似的漩渦,一圈圈綻開了,歸寂了,倒似人生那喜而復悲、悲而復喜的循環遭際。
張郃已追躡至渭水北岸,眺看「諸葛」大旗越來越遠,渭水的風很大,旌旗舒展開去,像一張肅穆的臉,卻看不清模樣。
北岸再沒一個蜀軍士兵,岸畔滿是腳印、馬蹄印、車轍印,還有泊舟時船沿觸岸,壓下的半圓印,像是誰不慎落在水邊的半口好牙。
張郃望著南岸仍在移動的蜀軍,他終於能踏踏實實地確定,蜀軍是真的撤兵,深徹的懊喪打心底衝出來,沖得頭腦一陣陣暈眩。他重嘆一聲:「不想為諸葛亮所騙!」
仿佛是這聲惋嘆被南岸的諸葛亮聽見,他回頭望了一眼,北岸魏軍排成一列,像生在水邊的蘆葦稈,風吹也不倒。已是黃昏,瑰麗的餘暉給渭水披上金紗,一川波光,追風而去,追去那天盡頭。
諸葛亮轉過了身,渭水在他身後東流不舍,仿佛是他遺落的一場夢。他卻不知,他這一生,再也沒有踏上渭水北岸。
南撤的蜀軍渡過渭水,依舊走木門道行到漾水河谷,循西漢水而下,過下辯、武興,轉為沮道,經略陽,東向陽平關,與來時走的路一樣。
道路曲折漫長,沿途儘是險山棧道,常常如行雲霧裡,往往走了一日又一日,總也走不出那道山谷,看不見平坦的前途還有多遠,這便是蜀漢的北伐路。
大軍撤離魏境,不敢稍停,前腳趕著後腳走,進入蜀境後,才放緩了行軍速度。這日蜀軍暫時駐營,一面休整,一面等待他路南撤軍隊,營壘剛剛開始打夯,一封插著羽翎的文書便送到了諸葛亮手裡。
因營壘未成,他在馬下拆開了信,天色微暗,眼睛好像花了,看了一行字,視線一團模糊,他揉了揉眼睛。修遠在旁邊舉起一炬火,幫他照明,卻看見諸葛亮握信的右手在發抖,他用左手使勁地摁住右手,卻止不住那顫抖。
「先生?」修遠擔憂地問。
諸葛亮沒吭聲,手兀自顫抖不停,白羽扇竟落了下去,修遠慌得彎腰去撿,一抬頭,目光卻撞上諸葛亮臉上的兩行淚水。
好好的怎麼傷情如此,修遠嚇得心直跳,急聲道:「先生,你怎麼了?」
諸葛亮還是不開口,像是全部聲音都被某個情緒壓碎在心底,手裡那信一上一下地跳動,修遠從他手裡抽了過來,他竟沒力氣阻攔。
那信是霍弋從陽平關寄來,說了一件心碎的事,諸葛喬在運糧去隴右的途中,不幸摔下山崖,霍弋因也在陽平關運糧上前線,聞知後沿路尋找諸葛喬,可惜過去了快半個月,還是沒能找到,不得不將此凶訊告知丞相,請丞相重罰。
修遠呆住了,一瞬間的震顫,他哭了起來:「先生,長公子,長公子他,他沒了……」
諸葛亮聽見修遠的哭聲,那像是發生在遙遠世界裡的悲痛,與他無關,是誰沒了,誰?他該不該關心,他是漢丞相,放在他面前的棘手事很多很多,他要一樁樁考慮,一樁樁解決,他要撐起一個國家,他要重樹三軍士氣,人人有了疑難,會來問他,丞相怎麼辦?那麼,一個人的生死,他該不該過問,該不該?
晚照像一片沾滿血的信檢,緩緩落在山坳間,軍營里打夯的聲音越來越大,恍惚要填滿了整個天地。
當那面漢字大旗從地平線盡頭沉下去,襄武城像被酒灌醉了,陷入了迷醉的狂歡中。
聽得身後烈火烹油似的歡呼,走得很遠,還在身後囂張地撓痒痒,魏延往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
街亭失守的戰報傳到襄武城下,魏延正在指揮士兵們與守城魏兵罵架,一邊罵隴右髒話,一邊罵成都髒話,彼此其實聽不大懂,罵得倒是熱火朝天。
起初魏延也與城上對罵,後來嘴累,將噴唾沫的任務交給手下代勞,他覺得自個兒很像成都集市與人吵嘴的潑婦莽夫,風度一概不要,皮肉臟腑統統撕擄開了,只剩下一張嘴,是不是在諸葛亮心中,他更適合打嘴仗。
馬謖失了街亭,諸葛亮傳軍令讓他退兵,他心裡窩了火,又窩了委屈,倘或當初讓他去守街亭,而不是來襄武與人鬥嘴皮子,哪會失地失人又窩囊退兵,只怕是諸葛亮已在安定月氏城高坐,張郃的腦袋也被剁下來製成頭蓋杯。
他不怨馬謖,那榆木腦袋,本就是個書呆子,人不壞,只是不知變通。可他怨諸葛亮,北伐前舉策子午谷奇兵,不採納,請命守街亭,不答允,卻打發自己充任偏師,來這破城費唇舌。
馬謖是蠢,也是諸葛亮不知其蠢,用非其才,結果失了要隘,貽誤大局。可是,魏延想不通,為何一定要退兵,以至於功敗垂成,難道不能反敗為勝,變不利為有利?他一直以為諸葛亮謹慎過頭,近乎於怯懦,不敢用奇兵,不敢行險道,然而用兵怎能始終如一,致使有利戰機一次次脫手而去?這話不敢往外說,蜀漢朝堂奉諸葛亮為神明,尤其丞相府屬僚,提起諸葛亮,眼裡都有光,丞相仿佛是他們的信仰,怎能褻瀆?
魏延向來自負,平生瞧得上眼的並沒幾個,原先昭烈帝在時,他對昭烈帝貼心貼腹地服氣,他認定昭烈帝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便是肝腦塗地也不能報效萬一。後來昭烈帝不在了,蜀漢朝堂說了算的是諸葛亮,他也認為諸葛亮是非凡人,一樣心懷敬佩,可這敬佩里總是摻雜了不純粹的懷疑。對昭烈帝,他是臣服,願把性命交出去。而對諸葛亮,他卻無法給出全心,諸葛亮看重他,卻又不完全看重他,他與楊儀勢若冰炭,諸葛亮從不偏袒任一方,沒為他說過一句話,什麼「丞相為我做主」的期許想也不敢想。
丞相不為內訌的下屬做主,他又似乎為任何人做主,上到宮省內帷,百臣千吏,下到一田一土,一人一家,都在諸葛亮的掌控中,便是那高居廟堂的皇帝,也要時時刻刻向相父討主張。
沒了諸葛亮,這個國家仿佛成了生鏽的笨重機械,絲毫動不了,那些求丞相要主意的人也成了廢疾小兒,半步走不動。
是這樣嗎?
魏延不知道,他無從回答。
人馬走得更遠了,襄武城漸漸消失在身後,成了遠方世界的一片飛影,俄而風起,那影子也不見了。
蜀軍走了,不是稍向後方,整兵再戰,是離開,是撤兵,是不再回來。
守城魏兵把兵器一丟,抱在一起號啕大哭。可是苦啊,一個月了,蜀軍守在城下,三日一攻城,兩日一喊話,白日鳴鼓,夜晚敲鑼,陣仗鬧得天也塌了,一城備受煎熬,有不堪折磨的士兵,日夜為城下喧囂擾心,患了癔病,不是同袍拼死攔阻,差點兒去跳城樓。
士兵們哭作一團,隴西太守游楚也哭,聽了一個月的激烈戰鼓,以及成都髒話,現在都耳鳴。此刻聽來的滿耳哭聲,仿佛有頭驢在泥水裡打滾兒,一團稀里糊塗。不容易呢,隔壁南安、天水叛起響應,南安還帶著蜀軍來攻城,說的一通無恥的勸降言辭,被他一一反駁,便是戰死,也不可沒了氣節,他沒做叛臣,堅守住身為魏臣的底線。
他激動地說:「我早說大魏有天佑,定會轉危為安!」這話他是對徐庶所說。徐庶身負朝廷案行使命,卻被困在襄武城中出不去,不得已也加入了守城行列。
徐庶平靜地說:「府君明睿。」
游楚奇怪地看了徐庶一眼,至此滿城狂歡之時,縱使鐵石心腸也當動容,徐庶卻似乎心不在焉,像那極致的喧囂時吹過牆外的一陣風,無論如何熱烈,亦不能使他有所感懷。
「城如今保住了,徐御史欲有何為?」
「我該回洛陽了。」徐庶淡淡地說。
游楚覺得徐庶便是一口生鏽的鍋,通身一股陳舊的氣息,若不是困於一城,不得已同仇敵愾,他不會與這種寡言的人有什麼過命交情。
「哦,回洛陽好,我遣人送你回去。」游楚禮節地說。
「不勞動府君了,我來時怎樣,回去還是怎樣。」徐庶語氣依然像淡水。
游楚覺得在和一堵牆說話,費多少言辭都被反彈回來,他沒話找話地說:「上回聽你說,有一至交在隴右,他在哪兒,要不要去拜訪?」
徐庶以為好笑,自己的隨口胡謅,實心腸的游楚竟當了真,他漠然地說:「他已經走了。」
「走了?」游楚錯愕。
徐庶眺望著蜀軍遠去的背影,最後的一點剪影從眼角逝去,他幽幽一嘆:「是,走了……」
他忽然背過身,陽光抹去他的臉,他躲在一隅溫暖里,淚悄悄地流下,沒有人看見。
二十年了,他們終於「見了一面」,依然隔著遙遠的距離,被敵對的情勢,被征戰的囂塵,被很多很多不相干的東西隔絕,可他總覺得他們其實已面對面地相對,伸出手去,還能觸摸上對方的臉。
他們親切地呼喚對方的名字,握住對方的手,幾日幾夜不眠不休地說很多話,他想告訴他這一生最好的朋友,他在煎熬中度過了二十年,像根木頭,像塊石頭,像捧枯草,像所有沒有生氣沒有活力的雜物,就是不像一個人。
城上風如怒吼,吹得徐庶滿頭白髮飄飛,他偷偷幻想著自己與摯友相見,那滿城的熱鬧是為他們的重逢而慶祝,這讓他蒼老的容顏盛開出孩子般的笑。
一支軍隊緩緩地行進在險峻山道間,大小旗幟像船桅似的蕩來蕩去,再行軍一日余便能到陽平關,眾人的心情登時微妙起來,既為即將抵達目的地而如釋重負,又為過去的那一場失敗痛定思痛起來,更在揣測將來何去何從。
諸葛亮輕輕撥開了車窗,山風呼地撲在臉上,激得他打了個寒噤。
「先生,風大呢,你的病還沒好!」修遠慌忙把車窗拉攏,左右打量著諸葛亮,生怕他有個好歹。
諸葛亮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患著病,有時是胃疾,有時是風寒,有時還頭疼,有時又失眠,連番的病痛折磨著這個意志剛強的男子,他卻沒有落下一件事,該批覆的公文照樣工工整整地寫下處分意見,該交代的要緊事一樣樣有條不紊。隨軍的文武官吏原先還埋怨諸葛亮錯用人導致北伐功虧一簣,後來見丞相身染數疾仍撐持政務,怨憤瞬間丟了,倒擔憂起來,有憂慮過度的,荒唐地聯想諸葛亮會不會因為遭受街亭兵敗的打擊,痛病交加,竟至從此不起?
可事實是諸葛亮並沒有倒下,他像永遠不會倒的一座山,縱算風霜侵蝕,依舊巋然屹立,蜀漢官吏都放心了,只要諸葛亮不倒,國家便還有希望,倘若諸葛亮倒了……他們不知道那一天該怎麼辦,想一想便渾身顫抖。
修遠輕輕一碰諸葛亮的手,涼得像打冰水裡撈起來的一塊石頭,又痛又急地說:「手真涼!」他見諸葛亮坐在顛沛的馬車裡還在翻公文,埋怨道:「先生,你都病成這樣了,還累死累活,他們都是死人嗎?有事讓他們做去,平白的讓那幫懶人偷閒,白拿朝廷食祿不幹事!」
諸葛亮嗔道:「我沒有這麼嬌弱,你偏愛叨叨。」他握住一冊文書,嘆息道:「還有很多事沒做,不能倒下呢。」
外邊有人輕輕敲車板,諸葛亮撥開車窗:「威公?」
楊儀把一份急報遞進來:「趙將軍來書了,自中軍南撤,他們遭曹魏大部襲擊,幸有趙將軍斷後,燒斷赤崖棧道,未曾有大覆敗,不過一二日即反漢中。」
諸葛亮看著急報,突地問道:「幼常有消息了嗎?」
楊儀搖搖頭:「還沒有,傳聞很多,但都不可信,張鉞將軍斷後,著邏卒打探,沒有在北邊發現馬參軍的蹤跡。」
楊儀話裡有話,他的意思是馬謖沒有投敵,諸葛亮把急報輕輕扣下:「去告訴張鉞,一定要把幼常找回來。」
「是。」楊儀應諾,復一停,又說道,「再有……高詳將軍自愧沒能守住列柳城,欲向丞相請死,他寫了服罪書,這個……」他把一份文書呈給諸葛亮。
諸葛亮展開那服罪書,嘆息一聲:「不怪他,張郃分兵牽制列柳城,街亭覆敗,眾盡星散,憑區區五千之兵,如何救得了大局?高詳能保得麾下大部南撤,已是大功。」
車窗合攏了,諸葛亮忽地覺得一陣寒意襲來,明明快入五月天了,正是暑熱時,他卻冷得骨骼打戰,不禁拍了拍腿,悵然道:「老了。」
修遠一愕,他不樂諸葛亮貶損自己,本想說一聲「先生您不老」,可是忽然之間,這話竟說不出口了。
天藍綸巾下壓著的鬢髮一多半泛了銀色,眼角唇角的皺紋便是不笑不怒時也分明如葉面經絡,清亮的眼睛總被浮翳滲著,像一直蓄著化不開的憂鬱,整個人比去年又瘦了一圈,臉頰微陷了,濃重的青黛色從鼻樑上掃下去。
修遠看得辛酸,淚水眼看便要崩絕,他把臉猛地別過去,裝作低頭整理車內簿冊,把眼淚下死力地吞回去。
諸葛亮沒察覺修遠的異樣,他打開手邊的公文,方看了兩行,說不得是為什麼,輕輕撥開車窗,外面世界的險峻蒼茫陡然映入眼底。
大片的山野花朵仿佛噴火蒸霞,紅的、紫的、黃的、白的,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潑辣辣開滿了山崗,濃烈得像要淌出水來。
喬就死在這裡嗎?
他往下俯瞰,一團團雲霧盪上來,看不清幽深峽谷的模樣,也不知哪一處深谷埋著喬的屍骨,會有野犬野鷙侵害他嗎?或者他本沒有死,被哪個好心的採藥人救起,正在農家舍屋養傷,過得一些日子,喬會健健康康地回到他身邊。
也許是在明天早上,他從如山的文書後抬起頭,喬已經悄悄地坐在他身邊很久很久,無聲無息,仿佛安靜開放的一束白玉蘭,他被蛛網似的朝政纏緊的心登時舒展開,對喬微笑著說:喬,你來了多久?
喬仍然安靜地說:父親,沒有多久……
諸葛亮覺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像個胡攪蠻纏的孩子,可他多麼想,多麼想喬沒有死,陽平關傳給他的死亡訊息是一個笑話,或者是他莫名其妙的一場噩夢。
喬死了……不,他沒有死!
他死了!
他,他沒有死……
死亡的聲音強烈如驚雷劈天,將否認死亡的聲音一次次打倒,諸葛亮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如此無力軟弱,他原以為可抗拒命運折磨的個人信念,在兒子的死亡面前不堪一擊,他此時便是想要做一個尋常的父親,也來不及了。
他再也不能彌補從前對兒子的親情虧欠,不能有過一次放縱寵溺,不能像普通父親一樣體會天倫之樂,來不及了,總是來不及,一生顛顛撞撞,悲辛嘗遍了,苦痛歷盡了,什麼都經略了,終究有些遺憾留下來,還是來不及。
諸葛亮把車窗合上了,漸漸封閉的空間裡有兩道淺淺的光在他臉上餘留,像淚。
蜀軍經旬月跋山涉水,終於回到沔陽,一場憋屈的敗仗,將一切都打回原樣,漢水邊空了許久的軍營填滿了人,臨時的丞相府行營里也填滿了人,這座小城又恢復成出征前的喧囂景象,仿佛過去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北伐從沒發生過,一夢醒來,人人還在收整行裝,只待主帥一聲號令,氣勢昂揚地開拔隴右。
諸葛亮才進入沔陽,便召集屬僚舉會,清點北伐善後事宜,之如各營傷亡人數、糧秣耗損情況。打了敗仗,心緒不佳,一眾人沒精打采,聽諸葛亮交代公務,總是恍神,有時還失聰,必須諸葛亮再說一遍。下頭人的頹唐,諸葛亮都看在眼裡,若是從前,他或會嚴詞責讓,可今時今情,他懂得他們的懊恨煩惱,因為懂得,才能容忍,只是人人可以被消極情緒帶著走,他卻不可以。
處分完北伐事宜,又說起下落不明的馬謖,說來這個北伐失敗的罪魁禍首,像散在街亭南山上的煙塵,為風吹去,渺無蹤影,他總得回來給諸葛亮一個交代,給蜀漢一個交代,便是死了,也得知道死在何處。
楊儀說道:「昨日先鋒軍司馬撤回漢中,他說最後一次與幼常見面,已過了渭水,幼常曾言及要來丞相面前謝罪。儀竊自揣測,恐怕在回來路上,道里艱險,走得……慢點。」
諸葛亮微微凝住臉色:「已過了渭水,還不入中軍,既要謝罪,早就該來,為何遲遲不現身,他怕什麼?」
楊儀不敢辯駁,他是想給可能沒死的馬謖找個不露面的理由,好人緣的馬謖雖然打了敗仗,在他們這些丞相府同僚心裡,還是個好人,可在諸葛亮心裡,卻是罪臣,兩心不相一,勸好的話便沒法說了。
向朗忡忡道:「或者是出事了,張鉞搜尋許久,也沒找到人。」
諸葛亮默然少頃,緩緩搖搖頭:「恐怕不是出事,是躲在外邊,不敢來見我,自稱欲謝罪,卻懼擔罪。」
向朗忐忑地問了一句:「丞相,欲定他何罪?」
諸葛亮的神情一動不動:「國家自有律令,軍中自有軍令,幼常該定何罪,便是何罪。」
向朗不敢問了,心裡霎時跳出一個念頭,馬謖最好不要出現,他與楊儀想得一樣。馬謖戰敗,頓挫北伐事業,可馬謖還是那個有點不討嫌的驕傲的好人,這樣的好人,不該因為一場敗仗而受到危及性命的重責。
待公事談完,已臨近子夜,諸葛亮才叫大家散了,諸僚攜著一身的疲憊離開丞相臨時府邸,各回住所。深沉夜晚像一領黑色披風,將漢中平原罩得結結實實,一輪月亮升起來,光芒像清水滲了渣滓,有些黯淡。
向朗匆匆地走回住處,一點月光流瀉而下,照見門口蹲著一個人,他以為是行乞的流浪兒,也沒在意,正要推門而入,恍惚聽見誰喊了自己一聲,他呆了一下,四處看了看,門前的巷道唯有風過路,並沒有其他人。
那「乞丐」站起來:「巨達,巨達……」
向朗吃了一驚,他睜大眼睛打量半晌,慘白的月光洗著那人的臉,黑臉膛上團團血污,鬼似的污了模樣,渾身髒兮兮亂糟糟,袖口肩膀掉著碎布片,鞋襪穿了洞,一身濃厚的風塵味,他難以置信地說:「幼常,你是幼常嗎?」
「乞丐」嗚的一聲哭了:「我是,是……」
向朗不顧一切地捉住他的手臂:「你怎麼在這裡?」
「我、我一路南下,不知該去哪裡……」馬謖倉皇地說。
向朗倍覺憐惜:「別說了,先與我進屋吧,外邊都在找你……」他警惕起來,挽著馬謖進了門,砰的一聲將故人關進來,將窺伺的月光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