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9:05 作者: 若虛

  「升帳!」

  中軍帳內洪亮的吶喊伴著鼙鼓的震盪遠遠地傳開,在清晨的柔風中如水霧彌散,卻沒有那晨霧裡的陰柔嫵媚,相反懷著一股子陽剛之氣。

  一眾將領依次步入中軍帳,簾幕挑得老高,暖融融的陽光如刀劍般直插而進,把整座營帳內的人物都照得清晰如刻鏤。

  諸葛亮在主位上正襟危坐,他朝下一揮羽扇,眾將按照職位高低依次坐好,都齊齊地把目光轉向諸葛亮。

  「東邊傳來消息,曹睿西鎮長安,遣軍馳援隴右,故今日舉會,無別多事,只為擇定先鋒之將,以扼守隴道咽喉!」諸葛亮的聲音不高不低,咬字格外清晰。

  他轉過背,白羽扇揮過那面碩大的輿圖,從渭水上往北而去,掠過南北走向的瓦亭水,折而向東,在「街亭」停住。

  「之所謂為先鋒軍,一為接應安定反正義民,二為守隴道而阻援軍,至於中軍暫留渭南,今隴西、廣魏未下,上邽亦在賊之手,待掃清隱患,穩定後方,中軍也當相機北上,與先鋒軍合併,再行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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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葛亮回身平視著眾人:「故而,先鋒軍有拓疆之責,也有守關之責,要緊是守!」他在「守」字上加重了讀音。

  他停了停:「所守者,街亭矣。」他又側身望向輿圖,扇柄在輿圖上扣了扣「街亭」,畫了一條線:「街亭一帶,無多要道,唯此一條略陽道,街亭便為扼道之咽喉,其東二十里尚有一列柳城。我軍在此兩處屯兵,東西支援,互為掎角,則略陽道為我全據,使魏軍不得上隴,為我中軍贏取時間。」

  諸葛亮說完,朝眾將一轉:「諸將,今日正是要擇定能守街亭的良將!」

  「延願守街亭!」魏延第一個跳出來,生怕有人搶了這頭功。

  諸葛亮卻沒答允:「文長另有重任,恐不得去守街亭,隴西不肯服順,襄武城久攻不下,文長得去支援隴西偏師。」

  原來南安郡降服後,南安郡吏民自告奮勇,帶著蜀軍去遊說隔壁隴西郡,可隴西郡骨頭甚是硬,絕不肯叛國,無論是城下喊話抑或尖兵攻城,始終堅守不下。

  魏延很是遺憾,他聽得出守街亭是重任,若能阻斷隴道,將曹魏援軍攔於關下,便是北伐第一功,這功勞不拿給他建,他都想不出諸葛亮會有別的更好人選。

  可他不敢忤逆諸葛亮,只得委屈地答應道:「是!」

  驍勇善戰的魏延被諸葛亮撒出去做偏師,他既是沒了建功機會,自然得別的將軍搶過去。

  「我也願往!」關興和張苞同時說,兩個人關係甚好,模樣又很像父輩,恍惚還以為看見關羽和張飛重生。

  吳懿性子慢些,本來他的地位在諸將中最高,奈何沒有小輩們口舌快,落在後邊道:「如丞相信得過,懿願往!」

  滿帳內高亢著誓死守關的志氣,誰都明白守街亭的重要性,守得好,便是響噹噹的頭功,武將立功的心一起,生死登時置之度外。

  諸葛亮微笑:「眾將今日士氣高漲,甚好,還有誰願意去?」他緩步走到這些將領跟前,一個個地看去,每看一人,那人都一陣驚喜,剛以為好事當頭,諸葛亮卻挪步移開,似乎始終都沒有拿定誰當擔任守關主將的決斷。

  「謖願往!」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像沙塵上吹起了一層風,將激昂的情緒盪開一個洞。

  將軍們的目光齊刷刷循聲而去,竟然是馬謖!

  紙上談兵的馬謖想去守街亭?這,太荒唐了。

  諸葛亮緩緩地看向馬謖,目光溫存並充滿激勵:「幼常願守街亭否?」

  「是!」馬謖斬釘截鐵地說。

  諸葛亮片刻無聲,他緩緩地回到主座,便從案几上抽出一支令箭,高高地舉起:「我便將這守衛街亭的重任交給,」他把令箭穩穩地放在馬謖的手心,聲調也變得沉重,「馬謖!」

  大帳內一派沉寂。

  諸葛亮讓馬謖守街亭,讓一個平日只在帷幄內高談闊論的參軍去守街亭,太不可思議了,太匪夷所思了,太荒誕不經了!

  馬謖也怔住了,他雖然大膽自薦,到底不甚自信,卻想不到諸葛亮竟然真的會把守街亭的重任交給他,這是令他措手不及的訊息,雖然是他期盼的,也是令他震驚的。

  「丞相三思!」魏延大聲地喊出來,他縱算和馬謖私交不差,卻不認同諸葛亮的選擇。

  「街亭事關全局,派一驍勇善戰的猛將前去為好。馬參軍通曉兵法,儀以為還是留守軍中參贊軍務!」楊儀破天荒地和魏延站在一起,話雖委婉,否定的意思昭然若揭。

  諸葛亮沒有理他們,他把令箭用力按在馬謖的手心:「幼常,你能不能守好街亭?」他凜然的目光里是鼓勵、期待、激勵,是丞相的威嚴,也是父兄般的信任。

  馬謖胸中激盪如萬馬奔騰,他倔強地抬起頭顱,大力地迸出一個字:「能!」

  令箭從一隻手過到另一隻手,馬謖牢牢地握住令箭,緊緊地抵在胸口,驕傲地面對大帳內的懷疑和鄙夷。

  帳內響起嚶嚶嗡嗡的議論聲,像一群從四面八方飛來的鳥兒,為爭吃不夠分的蟲兒,便在枝頭上嘰嘰喳喳地聒吵。

  諸葛亮威嚴的目光一一掃射,一時鴉雀無聲,再沒個人敢說話了。

  「幼常謹記,此去街亭,要緊在守,不可貿然開戰,多守一日,則為來日多賺一成勝利把握,若非戰不可,也得等中軍來到,切切!」

  「是!」

  諸葛亮又向余將道:「還需副將輔佐幼常,」他揮起羽扇向後一指,「高詳、李盛、張休、黃襲、王平……」點了幾個人的名字,「爾等俱為幼常部勒,高詳守列柳城,餘人守街亭!」

  「諸將,街亭干係重大,不可有失!」諸葛亮最後又叮囑道,他不放心地看向馬謖。自從知道能守街亭,馬謖激動得滿臉潮紅,過度的興奮讓他不自知地顫抖,魂似飛到了雲天上,聽到諸葛亮的嚴重囑託,也是心不在焉地隨意應承。

  一絲隱隱的擔憂魅影般生長,可是諸葛亮是做了決定就不會更改的人,是的,這是他最大的一次獨斷專行,甚或是一種賭博。

  幼常,希望你建功立業,希望你光耀馬家門楣,希望你不會辱沒離世人和在世者的殷殷期望,幼常啊幼常,守住街亭,守住希望,守住一個國家的夢想。

  諸葛亮緊緊地捏住扇柄,他決定了,水一旦潑出,從沒有收回過。

  「散帳!」他說。

  所有的將軍都退了出去,所有的命運賭注都開始了。

  馬謖直到走出營帳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恍恍惚惚,如墜在濃霧裡,背上冷不防被人重擊一拳,回臉去看,卻原來是魏延。

  「馬幼常,你到底給丞相說了多少好話,他為什麼讓你守街亭,你能守住嗎?」魏延不容情地說。

  馬謖不高興了:「我能不能守住街亭,可不是你魏文長能說的!」

  魏延偏偏沒惱,語氣鄭重地說:「聽我一句忠告,要守便做一墨守成規的拙將,不要別出心裁,若是守不得,趁早撩開,不然貽誤北伐大業!」

  馬謖哪兒以為這是忠告,分明是瞧不起人的譏誚,他哼了一聲,拔腿便離開,魏延卻還在身後呼喊:「馬謖,忠言逆耳,我可是為你好!」

  馬謖把聽力掩蓋起來,魏延所謂的忠告被他拋得很遠很遠,他讓那顆昂揚的心充滿了志得意滿的驕傲,他一定會守住街亭,讓勝利像煙花般盛開在北國的蒼黃天空,用彪炳史冊的光輝功績告慰季兄的在天之靈。

  季兄,你瞧好了,我身上也流著馬家的熱血,我也同樣可以為國家生死兩忘,我會讓歷史記住馬氏兄弟的偉業,將來的青史上將銘刻專屬於我們的壯烈事業。

  馬謖所率蜀軍先鋒當日領命,當日行軍,往北渡過渭水,雙足才在渭水北岸的濕土裡站定,身上水汽還在頭頂蒸騰著,便收到北邊來報,曹魏派來馳援隴右的將領是張郃,麾下統領五萬步騎,正星夜兼程趕往略陽道。

  正如早前的推測,曹魏一旦獲悉蜀軍要斷隴道,必定不顧一切上隴,當前形勢便是誰先能趕到街亭,誰就占據先機,馬謖立即傳令三軍:「即刻起,馬不解鞍,人不卸甲,疾驅街亭!」

  蜀軍跑得幾要飛起來,餓了啃口乾糒,困了路邊站著打個盹兒,一路追風躡影,腰也要跑斷了,卻不敢有一刻停歇。不斷有北邊消息傳來,張郃那邊也在奔跑,說是張郃撂了狠話,就是給老子跑斷腿,也要趕到蜀軍前頭去!

  兩支軍隊在隴山的盤紆險道里賽跑,一樣心急如焚,一樣不問後路,蜀軍有實在體力不支挪不動腿的,求馬參軍通融歇半日,馬謖也不管,催著趕快上路,跑不動就路邊待著等死,但凡有口氣,必須悶頭沖,便是死,也給我死在街亭!

  這麼不顧性命地急行軍,馬謖終於提早張郃半日趕到街亭。

  馬謖甫到街亭,連地形還沒來得及勘察,高詳便要與他分師,說是趕快得去列柳城布防,話說得也急,囫圇吐了兩三句不大聽得清楚的零碎音,急匆匆地率他麾下五千人往東面奔走。

  這讓馬謖心裡梗了一根刺,他是知道的,高詳這些屢立戰功的武將,對他書生統兵,心裡不服氣,卻因不敢違抗諸葛亮的軍令,強忍住一肚子不以為然,勉強與自己共事,逮著個合適機會,必要分道揚鑣,好像與自己多待須臾,便會折損陽壽。

  街亭地形很奇巧,一條大道直通東西,兩旁山坡迭起,而大道上隆起了一個斷層帶,剛好把兩山相連,天然形成了「H」的橫切面,阻斷了那兩山間的通衢之路。又有一條略陽河自東向西貫穿整條通道,這河的支流幾乎都在南岸,一川又一川自隴山深處奔來,仿佛小龍飄出去的觸鬚。當道有一座小關隘,奈何年久失修,磚牆上密布青苔藤蔓,南面女牆塌陷一個缺口,灰色的土磚撒了一地的碎片。

  高詳帶走了五千人,馬謖手下還有兩萬餘人,他這次率領的先鋒軍總兵力有兩萬五六千人,分為五部,五個將領各領一部,每部四千至五千餘。要應付張郃五萬步騎,憑馬謖手裡的現有兵力,不免捉襟見肘,所以諸葛亮考慮得很周全,先鋒軍得守,而不是戰。

  那麼,如果要守住這隴道咽喉,大道上安營,橫跨略陽水,最好不過。形若在兩山之間落下閘門,甭管是五萬步騎,還是十萬步騎,都越不過去,馬謖自信守上半年不成問題。

  一時斥候來報,張郃不過半日將進抵街亭,但他麾下唯有萬人,其餘四萬人尚在後頭,約莫是前部奔得太快,把後部落下一大截。

  馬謖心裡一跳,問道:「餘部與前部相距幾日?」

  「兩日……有餘。」斥候說得不甚確定。

  馬謖點了個頭,他默然思量頃時,一個新鮮的、可怕的想法跳出來,他摁了下去,又跳出來,像一個孩子不聽話的闖禍念頭,吞噬掉服從、遵奉與柔順。他覺得自己瞬間分裂了,一邊是洵洵溫善的馬謖,聽諸葛亮的話,聽到了一絲不苟的地步,一邊是任性乖張的馬謖,要與束縛他的全部規則作對。他忽然想要犯一個錯,或者不是錯,而是大人以為不對的事,他要讓後一個馬謖跳出來,成為真正的自己。

  他便召集各部將領,就在野地里召開一次臨時軍事會議,因說道:「張郃前部與後部分離兩日行程,諸君以為如何?」

  話問得沒頭沒腦,張郃怎麼來,帶來多少人,都得守街亭,難不成張郃帶來的人少,街亭可以不守?

  馬謖見他們懵懂,索性說開了:「張郃所部甚少,我軍兵力是其兩倍,又先占要地,險關在手,可趁此先機,一戰定大局;前部已破,張郃授首,縱使四萬餘部奔襲,無能為也。」

  右部將軍李盛率先贊同:「參軍所議甚善,可趁張郃後部未及,一戰克定前部。」

  「張郃為魏之名將,戰功卓著,即便兵少於我,亦不好對付,何以見得可一戰克定?」後部將軍黃襲疑惑道。

  左部將軍張休卻不認可:「名將未必百戰百勝,昔日夏侯淵何等人物,定軍山一戰,被黃忠斬於馬上;張郃再是勇悍善戰,而今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一方,他討不著好處。」

  黃襲仍覺得不妥,可思忖眾將建議,似乎也有點兒道理,他提不出反對意見,只得不作聲。

  能戰勝張郃,甚至斬首張郃,比之死守街亭,所建功勞更大,甚至可能名垂青史。為將一生,誰不求一場風風光光的勝利,馬謖的建議看似有些冒險,若是成功,便有莫大利好,富貴險中求,勝仗奇兵出,不行險,焉能知成敗。

  「丞相軍令昭昭,令我等守街亭,非戰街亭,萬不得已欲戰,須待中軍北上,爾等怎可違抗軍令!」說話的是前部將軍王平,他原是曹魏將領,定軍山戰役時投降昭烈帝,也許因是降將身份,官階總是不高不低,在蜀漢武將里處於可有可無的地位。

  李盛板著臉說:「苟利國家,專之可矣。丞相令我等守街亭,是為阻斷曹魏援軍,我今攻破之,也是阻斷,有何不同?兵法有應變之策,死守成規,良將所哂。」

  王平是個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認識一籮筐,誰和他議論兵法史書,必定茫然不知所云,他哽了一下,爭辯道:「丞相智略過於凡人,難道不比你我知道應變?他沒讓我們戰,我們便不要戰,服從軍令為上。」

  「丞相智略過人,誠也,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戰機瞬息變化,孫子云: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為將者,當應變而動,不然,則為刻舟求劍之蠢人!」

  王平壓根沒聽懂李盛在說什麼,只是搖頭:「不妥,丞相軍令不可違,我不同意與魏軍作戰。」

  李盛突地笑了一聲,譏誚道:「王將軍執意不肯與魏軍作戰,莫不是對舊主人仍有眷戀嗎?」

  王平的臉唰地紅了,他最恨被人提起魏國降將的過往,那是他不能觸碰的隱痛,一股惡氣騰起來,一巴掌拍在佩劍上,吼道:「說的什麼狗屁話,誰眷戀舊主人,滿嘴噴不出好話,不知好歹!」

  「不當克犯口舌!」馬謖制止了部下爭執,打圓場道:「王將軍之心忠謹,李將軍之心明達,皆是為國家謀利,何必置氣。大敵當前,該同心同德,不可兩心參商,僨事也。」他咳嗽一聲,對王平說道:「戰也非是不守,守為何也,據隴道,退魏軍,若守得妥當,相機而戰,擊退魏軍,為我中軍北上掃清障礙,亦不為抗軍令,期王將軍熟思之。」

  王平聽得出馬謖在狡辯,可他說不出花里胡哨的大道理,沒法引經據典證明自己,他只是認定自己是軍人,服從軍令是職責,諸葛亮一再叮囑要守關待戰,當面信誓旦旦地允諾,背過身便自作主張,這不符合他的為將原則。

  馬謖說不通王平,他不想與王平多囉唆,說道:「張郃旦夕將至,戰與不戰,可表決。」

  李盛讚成,張休贊成,黃襲默認,算是不反對,首倡者馬謖自然贊同,只有王平不同意,四比一。

  「那便如此決定了。」馬謖拊掌一笑。

  既是要戰,那該如何列陣,張郃非泛泛之輩,對付他當詳細謀劃每一步,可是在何處安營的問題上,諸將又發生了分歧。馬謖提議安營南山,居高臨下,既可俯瞰敵情,又便於順勢衝鋒。張休擔心魏軍會圍而不攻,因與馬謖爭論了七八個回合,最終被馬謖強行說服。

  王平為此又不同意,他以為從來沒有守關把軍營挪去山上的道理,反正他沒聽說過。

  被王平一再地反對,馬謖未免生慍,認為王平是守關思維,天生的死腦筋,也難說心裡與高詳一樣瞧不起自己,指不定猜忌馬謖區區一個文墨吏,仗著與丞相關係好,一味地諂媚討好,才賺來統兵大權,因不陰不陽地說:「王將軍恐是讀書少,不知孫子所云:凡處軍相敵,絕山依谷,視生處高,戰隆無登,此處山之軍也。安營高地,古人常為之。」

  王平遭他挖苦讀書少,又羞又氣,不高興地說:「你們要上山,我不管,但我要守在山下!」

  「全軍為一體,豈能隨意分兵!」馬謖口氣生硬地說。

  「平無他念,只欲遵從丞相軍令,期參軍允肯,若不允,我去向丞相討說法!」王平倔脾氣衝起來,便是砍他頭,也要分兵。

  馬謖被慪得差點背過氣,他平日人緣極好,丞相府屬僚幾乎人人與他是朋友,魏延與楊儀鬧得水火不容,可兩個都得給馬謖三分薄面,便是丞相府的廝役童僕,也誇讚馬參軍是個善心腸的好人,怎麼就遇見一個一根筋的王平,不拿他馬謖當回事。他冷冰冰地說:「王將軍執意分兵,我豈敢阻攔,不過,至多一千兵。」

  「一千兵?」王平氣得要炸了,「人太少了!請參軍給與王平所部之兵!」

  馬謖乜著眼睛:「王將軍嫌少嗎?本次守街亭,我軍兵力本來單薄,南山之兵又為此次主力,何能再分於爾處?請將軍思慮攻戰之難,勿要貽誤北伐大局!」

  受了窩囊氣不說,還被扣上黑鍋,王平心頭火焰燎得老高,卻說不出話,與這樣剛愎自用的主將共事,倒不知是誰貽誤北伐大局,半晌,賭氣似的大聲道:「唯!」

  他連看都沒看馬謖,策馬離開,去率領那一千人守在山下。

  馬謖一揚馬鞭:「上山紮營!」他當先一騎,像奔向自由家園的兔子,蹦跳著衝上蔥蘢綠色掩映的山崗。

  蜀軍剛在南山上立住營腳,曹魏鐵騎便如黑色巨浪湧進街亭的兩山夾道中,山谷中寂靜一片,遠遠地望去,街亭關隘的城牆上豎起了一面孱弱的旌旗,迎著風孤單地顫抖著。

  蜀軍果然先一步搶占了街亭要隘!若是越不過街亭,援兵抵達不了戰場腹心,隴右易幟即在眼前。張郃登時沮喪極了,火氣翻出來,一地裡亂罵,皆怪爾等死磨爛拖,個個是殘廢,吃這樣多,胳膊腿腳尚且不如八十老翁!

  可是很快,那種沮喪的情緒便被夾谷的春風吹去了百里之外。

  魏國斥候士兵把一個令人又驚又喜的戰報呈了上來——蜀軍主力全移街亭南山之上,守衛街亭關城的蜀軍其實只有一千餘人。

  張郃仰頭看向幾里之外的街亭南山上,鬱鬱蒼蒼,春色誘人,中有刀光之影直逼雲天,無數面漢字大旗從幽邃密林里透出來,他是何等敏銳,忽然就明白了,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是欲與我決戰也。」

  「是誰守街亭?」張郃問斥候。

  「參軍馬謖!」

  張郃哄然大笑:「好,好得很,絕山依谷,居高臨下,我一旦走大道,可俯衝我腹心;我欲行道,必與其爭南山;我若不走,則困於險山之下,終究不得過此道,因此不得不戰,不可不戰。若戰,而有利地形為敵所占,我不能勝也,果然思慮周全。可惜,蠢材終究是蠢材,徒效良將之道,此為讀死書也。諸葛亮昏了頭嗎,如何遣一蠢材守街亭!」

  他略一思索,號令暫停行軍,大部就地整兵,只遣五百邏卒前頭探路,要緊關注街亭關隘守軍情況,至於南山上的蜀軍主力,當置之不理,若有交鋒之意,可撤退避讓。吩咐完妥,張郃便屯守不動,像是趕路辛苦,需要歇口氣,待到黃昏臨近,等來了一支千人軍隊,領頭者卻是郭淮。

  郭淮是從上邽緊急奔赴街亭,他與張郃剛一見面,張郃便笑起來:「將軍好快,我還道明日方能與伯濟謀面。」

  「危難當前,不敢不快,不可不快。」郭淮嚴肅地說。

  張郃又一笑,問道:「上邽可還好?」

  「蜀軍頓兵城下,晝夜圍攻,上邽城小而兵弱,恐怕撐不過三日。」

  張郃一捋須,沉思片刻,說道:「三日足矣。」他微微凝住聲色道:「請伯濟奔赴街亭,欲與伯濟同退蜀軍,今有一重任,伯濟可願擔之?」

  「儁乂但言,此危難之際,無論何等重任,萬死不敢辭!」

  張郃舉起馬鞭,揮向東方:「街亭之東二十里是為列柳城,蜀軍已在此處屯兵,我想請伯濟牽制此處蜀軍,使其不得馳援街亭。」

  郭淮一聽就透徹瞭然,自信地說:「那有何難,我即刻趕赴列柳城,必使彼處蜀軍不得踏出城關半步!」

  「伯濟壯哉!只是能分給伯濟的兵力……恐怕不多。」張郃露出為難的神色。

  「有多少?」

  張郃嘆了口氣:「我所率前部之軍唯有萬人,餘部四萬還在路上,故而只能分給伯濟兩千人,加上伯濟自帶千人,湊齊三千之數。」

  郭淮沉吟片刻:「既是兵力不足,街亭此地恐有烈戰,何苦分兵。這樣吧,儁乂給我五百兵,有此一千五百人,也足夠牽制列柳城。」

  張郃不禁大為感慨:「伯濟大義也,敢作為,能擔當。也罷,我便分五百精銳給伯濟。」

  郭淮匆匆一拱手:「事不宜遲,我當立即趕往列柳城。」他也不說廢話,率領一千五百人,往東急奔而去。

  郭淮剛走,張郃便宣令全軍前進,一直進到蜀軍的南山之下,又停下來,一面安營紮寨,那營壘沿著南山之下鋪開去,一面仍將五百邏卒撒出去,密切關注街亭關隘。

  山上的馬謖早就知道魏軍來了,卻對其動向甚為困惑,先是窩在幾里外不動彈,等了幾個時辰,才抵進南山,孰料走到山腳下,又不動了,看那架勢,似乎要埋鍋造飯,吃飽了好睡覺。

  馬謖往山下張望,以居高臨下之勢,魏軍的分兵部署看得一清二楚,魏軍營壘未就,而營外已豎起了三排鹿角,密密麻麻,像大地生出的倒刺,一根根在晚霞的映襯下泛著懾人的青光。

  按照他原來的設想,魏軍急於援救隴右,生恐蜀軍斷隴道,為奪得街亭通道,必戰不可。他則可憑高沖低,一舉殲滅力量少於自己的張郃所部,可依著目前情形看,魏軍似乎並無戰意,反而做出守勢,難道他們不急嗎?須知再晚兩日,整個隴右就不是曹魏的天下了。

  為了試探魏軍意圖,馬謖遣了千人先鋒衝下山,人還沒到山腳,便被那三排鹿角後射出的密集飛矢逼了回去。

  他便又遣兵下山,又被逼回來,如此幾輪,至多衝到第一排鹿角前,經過數日急行軍,蜀軍將士早已困得睜不開眼,卻一次次被主將提溜去殺敵,偏走的又是崎嶇逼仄的山道,衝鋒一趟奔下山,折返一趟奔回山,俱是頭暈眼花,握著兵器的手只是發抖,常有士兵腳下跑不穩,一跤摔下山。

  守在山下的張郃將全軍分成前後兩部,前部上半夜值守,後部士兵睡覺,下半夜後部值守,前部士兵休養,並嚴令全軍,無論蜀軍如何挑釁,如何叫陣,皆當避其鋒,將本營守成金城湯池,敢擅自作戰者,殺無赦!

  時間在蜀軍不間斷地挑戰,與魏軍的誓死堅守中過去了一夜……

  魏軍仿佛一座鋼鐵長城,蜀軍殺不進魏軍腹心,總在牆外轉悠,戰事拖宕下去,萬一魏軍後部趕到,兵力對比將會發生徹底逆轉。馬謖焦慮萬端,一夜如熱鍋螞蟻般坐立不安,一會兒召集眾將商討對策,卻是你說東,我說西,沒個統一意見;一會兒熱血上頭,再次遣兵俯衝,卻像觸了強力彈簧,被一次次彈回來。

  一夜數輪俯衝,蜀軍已倦怠至極,底下怨言浮起,有幾個候長甚至跑來向馬謖討說法,說士兵疲累不堪,可否休養少時,再舉刀兵。馬謖雖不甘心,可也擔心逼迫過甚,會引起士兵譁變,只得暫停攻勢。蜀軍不動,魏軍也不動,彼此各守一隅,從山上望下去,四面都是燈火,像無數的螢火蟲在山下飛舞,魏軍安靜地匍匐在大道上,似乎是沉睡中的狼豸,養精蓄銳等待黎明的屠殺。

  山上山下一片可怕的死寂,遠處的街亭關隘前燒起了一片刺目的火紅,似是守在城下的魏軍邏卒,與對付南山上的蜀軍主力一樣,不攻,只守。

  夜風起了勢頭,自兩山夾道橫貫而過,吹得靜穆的略陽水翻起漣漪,天上一鉤殘月總是藏在碎雲里,仿佛半張諱莫如深的臉,是這樣寂寞難耐的夜晚,又是這樣燒灼人心的夜晚,讓人猜不出明日會發生什麼,仿佛那一輪日日懸掛高天的金烏,明日也不會升起來。

  風在嗚咽,天空在逐次放光,太陽還是升起來了。

  天明之時,馬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畢其功於一役,率全軍衝鋒,不管後果如何,總要拼一把。他把配劍抽出來,心中油然而生悲壯情緒,哪怕是一死,也當死得其所!

  一個斥候士兵心急如焚地狂奔面前,隔得老遠便在喊:「參軍!魏軍截斷我汲水道路!」

  「什麼?」馬謖沒聽清,或者是他不願意聽清。

  「魏軍截斷我汲水道!」斥候士兵重複道。

  馬謖手裡的長劍差點掉了。他終於明白了,魏軍之所以將守勢進行到底,不戰不攻,耐心地陪他看了一晚上的月亮,正是為了麻痹他、迷惑他,當他懈怠,卻可趁著夜色切斷蜀軍的水源。

  他勉強打起精神,吩咐道:「傳令下去,立刻殺退魏軍,奪回水源!」

  這個命令下得太晚了,魏軍已經派了重兵守住水源,蜀軍安營山上,水源卻在山下,要奪回水源,又得重複昨夜的戰鬥經歷。蜀軍才冒個頭,暴雨般的飛箭雷奔電激,逼得蜀軍步步退後,丟下無數具同袍屍體,爬山折返回去。

  幾次失敗的奪水之戰,血像岩漿般灑得滿山遍野,屍體東一堆,西一堆,像在山上堆疊起無數座血紅丘陵,乾渴的蜀軍對魏軍的戰鬥力心有餘悸,再不敢冒險取水,縮回山上忍受失水。

  蜀軍在明處,魏軍在暗處,高山上俯瞰蒼茫遠方一目了然,但那是觀景,平地里圍了山中敵人,卻是實戰。

  實戰永遠比紙上談兵殘酷,這一點馬謖到現在才明白。

  沒了水源,本來累得筋骨鬆懈的蜀軍,更幹得口舌生煙,生理需求被扼殺,身體與心理受到雙重打擊,不免質疑主將決策:山下一條略陽河,南岸數條支流,水多得牛飲一百日不絕,為何要舍水上山?

  睏乏兼之乾渴,士氣垮下去一大半,馬謖下達了一道將令,一鼓作氣衝下山,與魏軍決一死戰,下頭竟提出異議,這當口人人疲沓,怎麼提起精神殺敵,只怕剛與魏軍一交手,手軟得要摔了兵器。

  黃襲建議道:「街亭危矣,何不遣人往列柳城求救,請高將軍馳援,內外交攻,或可挽敗局。」

  馬謖想了想,以為可行,當即選拔百人死士,走險道趕往列柳城求援,誰知百人求援隊走了一整日,卻沒傳回來一絲消息,不知是求援隊半道為魏軍殲滅,還是高詳有不方便。

  又一個夜晚來臨了。

  又累又渴的蜀軍士兵,體力消耗急速增大,許多士兵脫水嚴重,軍醫診過脈,說是再不進水,怕是性命不保。士兵沒水喝,馬謖也沒水喝,嗓子眼像燒著柴火,一縷縷青煙往外飄。他幾乎不說話,諸將也不說話,是幹得太難受,也是不知說什麼好。

  便為那一霎的頭腦發熱,自以為能掙一個萬古流芳的功名,非要與張郃決戰,戰也罷了,又非要安營南山,將自己置之死地,如今不要說戰街亭,便是守街亭,還能守得下去嗎?

  馬謖在這一刻思想聯翩。他從來聽諸葛亮的話,丞相如此說,他便如此做,丞相不贊同,他便斂手,做乖孩子久了,便倦了,不知不覺生出逆反心,總想違抗一次命令,證明他即使不聽諸葛亮的話,也能善始善終,甚至比諸葛亮做得更好。可置此絕境,他方才真正地醒悟,也許,諸葛亮對他管束過多,不是諸葛亮不放心他,而是他真的不具有獨立斷事的能力。

  人生怎麼如此諷刺,如此可笑,非要行到末路,方才明白真相,可等你明白,什麼都晚了。

  夜風吹盪,將一股焦煳味噴入鼻中,像是渴得奄奄一息的士兵們口中噴出的濁氣。

  天上那鉤與昨夜一樣的殘月忽然自雲後穿出,將億萬清輝灑下來,照見一簾黑色煙霧自山腰騰起,星星點點的明光夾在越升越高的煙塵里,一顆挨著一顆,數之不盡,是銀河傾倒了人間?

  是火!

  「魏軍放火燒山了!」有士兵在歇斯底里地號叫。

  沒錯,魏軍趁著夜色放火燒山,先是潛上山腰點燃山木,疲憊焦渴的蜀軍耳目不聰,根本沒有察覺,俄而,一排排火箭呼嘯奔至,撞著樹木,砸著山石,甚至擲在蜀軍士兵的臉上、身上,蓬起越來越烈的火焰,不到半個時辰,整座山被大火吞噬了。

  馬謖的眼睛暈眩了,不知道眼裡的光點是飛蝗還是流星,煙霧越來越濃重,眼淚被熏得流了一臉。

  淚眼矇矓中,他看見了一張臉,飄浮在高高的空中,挺直的眉毛中央有一小片白,像潔白的一顆心。

  「季兄!」他向那張臉伸出手,瘋狂地朝前奔跑。

  那顆心在粉碎、撕裂,化作一彎彎鉤子般的光,慢慢地,整張臉都粉碎了,從臉孔的中央飛出成千上萬的火紅色光點,像是一顆恆星爆炸了,耳中居然傳來山崩地裂的轟鳴。

  馬謖停下了腳步,他朝四周張望,火,全是火,無處不是,無處不燃,仿佛整個天下都在燃燒,以及火焰之下,無數張死亡的臉,紅得絢爛熱烈,像是塗了胭脂的舞者,在璀璨的光芒中迎風起舞。

  破碎的金屬聲從四面八方湧來,越來越大,震盪在街亭的兩山之間,傳得很遠很遠,也許將傳到渭河南岸。

  他悽慘地仰頭大笑:「我是要失敗了嗎?」他抓住一個士兵,拼命搖著他的手臂,「你說,我是不是要失敗了?」

  士兵吐著濃血倒在他腳邊,胸口插了十來支利箭,臨死之時,指甲在馬謖臉上抓了一道印子,像是個賭咒的符。

  馬謖的臉上滲出了血,咸腥的血流到他的嘴巴里,他微張著口念道:「失敗了,我怎麼辦呢,我怎麼向丞相交代呢,我該說什麼呢?」

  「參軍快走!」副將推著仍在發狂發癲的馬謖,將他像一疊包袱似的扔上戰馬,拼死護衛他殺出重圍。

  街亭在大火中哭泣,沒有逃出去的蜀軍士兵大多葬身火海,他們甚至還來不及和魏軍面對面地拼殺,便將年輕的生命殞歿在不交兵鋒的戰場上,滿山是慘號著打滾的火人,腥臭的焦味噴著黑煙沖向天空,那一面面原來用來指引信念的漢字大旗迅速坍塌,墨隸的漢字蜷曲著被血紅的火撕成了一縷飛塵。

  後來人們說,街亭的那座山整整哭了一百年,直到蜀漢亡國,附近村莊的農人常常在半夜聽見山上隱隱有悽厲的哭聲嗚咽如風,他們說,那是屈死在街亭之戰中蜀漢士兵的亡魂。

  風更大了,街亭的火被吹上了天,燒得天空傷痕累累,一片觸目驚心的慘紅流淌下來,火焰的剝蝕聲和垂死者的呼號聲交迸作響,傳得很遠很遠,沿著隴右崎嶇的山道奪路狂奔,一直奔向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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