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9:02 作者: 若虛

  帶著幽香的春風吹過冀城,卻再也尋不到舊模樣,城上的旗幟已換了,碩大的「漢」字旗飛揚在冀城的譙樓上,戳開了天空的一個角。

  蜀軍攻占冀城的捷報插著春風的翅膀,很快飛入了蜀軍中軍行營,充任先鋒隊的飛軍將領張鉞親自帶著捷報回到中軍。

  那時蜀軍正穿出祁山,走木門道進抵籍水,木門道有兩條分支,皆是沿著河道行進,一循稠泥河,一循峁水河,蜀軍走的是稠泥河道。比起原定的行軍時間,蜀軍已晚了三日,只因祁山堡久攻不下,一座小小的軍事堡壘,仿佛是一顆插在祁山的狼牙,拔不出,鋸不掉,若過而不問,又會有後顧之憂。

  為一座小小的堡壘,消耗大量時間和兵力,仿佛頓兵合肥城下的東吳軍隊,一次次烈戰,一次次衝鋒,卻永遠攻不下堅城,進不了中原的大門。蜀軍果斷決策,留下兩千人的小部隊牽制祁山堡,大部隊往前行軍。

  張鉞奔到蜀漢中軍時,大軍剛剛紮下營,到處是擾耳的打夯聲,滿天塵土嗆迷了眼,他歡天喜地地跑進了中軍帳。

  才在諸葛亮面前站定,張鉞揚手把兜鍪一摘,額上本被壓住的傷口噴出一線血來,嚇得修遠險些失態捂住眼睛,忙不迭地遞過去一塊手巾。

  

  張鉞不在乎地用手巾抹去血:「不用管!皮外傷,死不了!」

  他嘻嘻笑了一下,因見諸葛亮正關切地看著他,他咧咧道:「丞相,那小子太厲害了,上百人都拿他沒轍,若不是我們車輪戰,又仗著人多,憑單打獨鬥,沒一個是他對手!幸而生擒了他,我們綁著他去冀城下喊話,守冀城的軟蛋都嚇破了膽,他也算立功了不是?」

  「你如何不放箭?」諸葛亮靜靜地問。

  張鉞由衷地贊道:「佩服他是英雄,不捨得取走他的性命……」

  啪!諸葛亮手中握著的文書摔在案上,把張鉞後邊的話拍滅了:「為你這不捨得,致上百士兵受傷,此為小不忍,非大仁也,他的命是命,我漢軍將士的命不是命?」

  張鉞被訓得低了頭:「丞相,末將服罪。」

  諸葛亮默然地看他一眼,鎧甲上滿是血污,額上的傷口仍在翻出淺淺的血線,儼然一副慘勝的悲烈模樣,不由得嘆了口氣:「幸而冀城不戰而降,不然為一人貽誤攻城大計,豈非得不償失?」

  「丞相訓誡得是,張鉞以後不敢擅行貿舉。」張鉞誠懇地說。

  諸葛亮目光轉而柔和:「去吧,尋軍醫療傷,治好了傷才能立大功!」

  張鉞答應了一聲,正要轉背離開,諸葛亮又叫住他:「那人,叫什麼來著?」

  「姜維。」

  諸葛亮默念著,又叮嚀道:「安置好他。」

  他目送張鉞離開,楊儀這才把冀城收繳來的天水戶簿呈上去,厚厚的一紮,共有五卷。

  諸葛亮翻了翻:「將此與其他郡縣士民田土簿歸併、分類。」

  楊儀捧著簿冊拜別離去,諸葛亮從案頭取來一封信,那是安定吏民送上來的降書,自稱欲反正,請求蜀軍遣兵支援。如今南安已降,天水已下,安定又有反正意圖,三郡若都歸順朝廷,便可連成一線,斬斷隴右臂膀的謀劃已見規模。

  勝利來得太快太容易,起初預想過的種種困難都像輕脆的瓷片,沒有碰就碎了,仿佛只需睡一覺,天下一統便自動來到眼前,偶爾會生出不真實的恍惚感,以為那勝利里隱藏著虛假的泡沫。

  是不是輕敵了,是不是冒進了,是不是疏忽了,是不是目前這光明似錦繡的景象里,有自己沒有察覺的危機,那就像一條隱在華服上的綻線,若不著意,時間過去,綻口越來越大,華服將會撕裂。

  諸葛亮緊緊地蹙起了眉頭。

  中軍帳的光線一暗,恍惚以為飄來一片陰雲,是馬謖像風似的奔了進來。

  「丞相!」馬謖拍著胸口,氣喘吁吁地說,「剛收到急報,上邽守將是雍州刺史郭淮。」

  「誰?」諸葛亮像失聰了。

  「郭淮!」馬謖把聲音提高了三度,「他案行鄉里,風聞我軍北上,立即東奔上邽,整兵守關。」

  諸葛亮的手抖了一下。

  「郭淮何時奔赴上邽?」他穩著聲音說。

  「四日前。」

  諸葛亮心底一聲嘆息,四日前,蜀軍正陳兵祁山堡下,與一座小屯候來來回回地拉鋸,若不是為祁山堡耽擱,按照原定行軍時間,早就北出祁山,進抵渭水,冀縣也早為蜀軍占據,郭淮又怎會有機會整兵上邽?

  他計算了一千種可能,卻沒把郭淮算進去,一種沒法說的懊惱情緒衝上來。他懊惱的不是郭淮守上邽,而是郭淮之所以守上邽,必定是猜到了北伐軍斷隴道的意圖,可此刻煩郁、懊悔又有什麼用!那便與丟了糖果鬧脾氣的孩兒無甚兩樣,要緊的是扭轉戰機,變不利為有利。

  他把全部不相干的情緒壓下去,問道:「上邽守軍多少?」

  「應該不到三千。」

  人數不多,諸葛亮北伐之前,便知曉隴右兵力嚴重不足,把各郡縣守軍盡力搜刮起來,能湊齊兩萬人就算不錯了,上邽雖為郭淮控扼,但守軍有限,是威脅,卻還沒達到致命威脅。

  「丞相,得快!」馬謖忽地說道,聲音特別洪亮。

  諸葛亮看住了馬謖,聽他急切地說:「郭淮搶戰機而整兵上邽,是他快。他久經戰陣,必定猜到我軍會斷隴道,檄書傳入東面,謖以為曹魏援軍不日也將上隴,我軍必須與曹魏搶時間,兵貴神速,他們快,我們得更快!」

  諸葛亮沒有立即回應,他只是緩緩站起來,轉身面對背後垂掛著的一面碩大的輿圖,目光沉沉:「幼常以為魏軍當走何道?」

  馬謖說道:「歷來上隴唯走三道,北走涇水道,中走略陽古道,南為陳倉狹道,郭淮守上邽,是為守南道。北道懸遠,此不足議。今有安定吏民反正,苦等我軍馳援,隴右北邊羌戎素有反心,萬一為我煽動,大隱患也,魏朝焉得不問?魏軍既要阻我斷隴,又要截斷我與安定聯繫,故而謖以為,魏軍必走中道!」

  他抬起手,在那輿圖上一拍,掌心像覆盆,扣在略陽古道的咽喉處,「街亭」兩個紅字豁然醒目。

  諸葛亮盯著「街亭」,白羽扇停在下齶,許久不動。

  馬謖拍著輿圖,略帶激動地說:「我軍當先占此咽喉,依山禦敵,養精蓄銳,待魏軍卷甲而至,挫其銳,頓其鋒,一戰而定大局!」

  諸葛亮搖了搖頭:「不,非戰,當守之。」

  馬謖愕然,不戰只守?不趁著勝利之風,在士氣正旺時,將魏國援軍一舉殲滅,反而苦守險關,守也不是不可,但總得有個頭,是守一時,還是守長久,不消滅敵人有生力量,天長日久守下去,總會被敵人的一輪輪攻勢消耗殆盡。

  「如何……守?」馬謖忐忑地問道。

  諸葛亮看出他的疑惑,說道:「非不戰,乃待時而戰。」他並不想多做解釋,有些問題,他得闊清,有的麻煩,必須理順,有些疑難,必須選擇。他道:「容我想想。」

  馬謖猶豫著,有的話,有的理想,有的抱負藏在心裡許多年,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不得不說,不得不為自己爭一個錦繡未來,他鼓起勇氣說:「若是丞相有意擇將守隴道,謖願請纓!」

  諸葛亮一怔,他抬眼看住馬謖,這個在他眼裡始終像孩子一樣的馬謖,其實已經三十九歲了,可他對馬謖的期望太高太熱切,因這沉重的期望致他生出患得患失的憂慮,害怕馬謖不能承擔,必要常常將馬謖留在身邊,看著他,矯正他,他想塑造一個完美的馬謖,無懈可擊的馬謖。他始終不能忘懷那對馬良沒有說出口的許諾,為了馬良,他拼盡力氣去保護馬謖,甚至已到了矯枉過正的地步。

  「幼常去?」他遲遲地說。

  馬謖既說出了口,也就不顧忌了:「請丞相准允,謖不想做案牘之士,一生空付文筆,謖願策馬疆場,為國效命,縱然血染征袍也當不辭艱險!」

  諸葛亮心底嘆息,他希望馬謖成就的樣子和馬謖自己希望的未來原來是不一樣的,也許他是太苛責了,維護心太深反而成了傷害。

  「幼常之心,亮能體會,只是……」諸葛亮停頓著,卻沒有給馬謖一個爽快的答覆,「容我想想吧。」他還是這句話。

  他低下了聲音:「想想。」

  白羽扇徐徐垂下,像流水裡漂蕩的一葉扁舟,微微搖晃,不知泊去何方。

  天色已然昏黃了,嵯峨高山被紫紅色的晚霞籠罩,光芒流溢,絢爛得渲染了半邊天空。

  諸葛喬在馬上望了望越來越暗淡的天色,山道上的光線像被墨塗了的宣紙,慢慢地不再清晰,他的身後是連綿跋涉的輜重馬隊,士兵推著堆疊得像小山似的糧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陡峭的絕壁之間,留下不規則的腳印。

  「千里崎嶇陽平關,一戰生死知何年!」

  哪裡傳來一闋歌謠,在耳際久久盤桓,也許是戍守烽燧的士兵在抒發感嘆,也許是山野樵夫在迎風而歌。

  恍惚不明的,諸葛喬覺得心中湧起一脈戚戚的哀傷,他想把這矯情的感覺撲下去,可卻仿佛氣泡,一個接著一個彈出來。

  「公子,天晚了,山道難行,莫若歇息一夜,明早再趕路?」他身後的副將說,那人和他年紀相仿,卻面容肅然,沒有他的清秀靦腆。

  諸葛喬朝前眺望著:「過了這道山口,去前邊歇腳。」他打量了副將一眼,「小伍,你累了嗎?」

  小伍撥浪鼓似的搖搖頭:「不累不累!」

  諸葛喬安靜地一笑,因見有士兵推糧車不慎,糧谷袋子滾翻落下,他便跳下馬來,幫著士兵扛糧袋重新綑紮裝車。士兵們見丞相長公子親操粗活,既無人阻擋,也無人驚訝,他們早已習慣了與諸葛喬打成一片,沒人拿他當丞相公子看待,他也從不顯擺自己的身份,只當自己是一名普通的士兵。

  幫著諸葛喬為士兵裝糧的小伍一邊忙著活路,一邊獨個琢磨,他想丞相怎麼捨得讓兒子去押運糧谷,這差事多辛苦啊,從巴蜀遠赴隴右,道路險峻崎嶇,稍不留意,便會殞命深淵,別說是朝廷要吏,便是貧家父母也會憂心。可諸葛亮竟就匪夷所思地忍心了,而且一趟一趟地下令諸葛喬往來運谷,承受著山林間不能遮蔽的風霜雨露,丞相為什麼要對自己的兒子這樣狠心呢?

  諸葛喬重新跳上馬,小伍也在他身後,動了動嘴皮:「公子……」

  諸葛喬搖頭:「別總稱呼我公子,叫我喬或是伯松。」

  小伍喃喃著:「喬……」他搔搔頭,「不習慣,總以為失禮。」

  諸葛喬沒所謂地一笑:「果妹妹也這麼稱呼我,我早習慣了,你就這麼叫,沒關係。」

  「果妹妹?」小伍一愣。

  諸葛喬解釋道:「哦,就是我妹妹。」

  小伍醒悟過來,他聽說丞相有個女兒,年紀也不小了,卻一直待字閨中,也不知是為個什麼原因,有說是丞相捨不得,有說是這千金有不愈之疾,有說是好清修立志不從俗。諸葛亮嚴謹持重,為人無可挑剔,他的家事卻抵不過飛短流長。

  「小伍,」諸葛喬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了。」

  諸葛喬喜道:「真巧,我也二十五。」

  小伍也自展顏:「是嗎,那真是巧呢。」

  「你是成都人嗎?」

  「嗯,公子哪裡人?」小伍問完便以為自己很蠢,聽說丞相是琅邪人,自然公子也是琅邪人,自己竟問出這般沒長進的傻問題。

  諸葛喬卻似脫口而出:「我生在江東……」他忽地意識到自己漏言了,自愕了一下,「祖上是琅邪。」

  「公子生在江東?」小伍卻不知諸葛喬的繁複身世,不免好奇起來。

  諸葛喬沒法遮掩了,老實地說:「呃,是……」

  「江東……」小伍皺著眉頭想了很久,「是什麼樣子?」

  「江東……」諸葛喬緩緩地打開記憶的閥門,很多美好的情緒都開出了濕漉漉的花朵,像雲霞涌在藏青山間,走很遠,離很久,也能望見那惹人迷醉的絢麗,可他最後只是乏力地說:「很好。」

  「比成都還好嗎?」小伍問,在他心裡,成都是美得不可比擬的天堂,天下的女人加起來比不上成都婆娘的一聲嗔罵,天下的美食堆起來也比不上成都攤鋪的一勺麵湯。

  諸葛喬沉默了一霎:「各有各的好吧。」

  「那你更喜歡哪裡?」

  諸葛喬又沉默了,心中涌動的關於江東的記憶退潮了,那是追不回的往事,是去年開敗的殘花梗,曾經如此真實地奼紫嫣紅過,可人總不能永遠守著過去,懷念是珍貴的,一輩子用泛舊的記憶養活將來的日子便成了愚蠢。

  他淡淡地笑著:「以前喜歡江東,現在,我喜歡成都。」

  小伍幾乎雀躍,他不知道諸葛喬那千轉百回的心理遷徙,他不過是歡喜世上又有一人愛成都,如果天下人都愛成都,那該多好呢。

  「公子,」小伍剛一脫口便意識到自己稱呼錯了,他不好意思地吞了一下,「仗打完,你打算做什麼?」他又拍拍自己的腦袋,以為自己無聊,丞相的公子難道能和平民比嗎,打完仗回家種地?

  諸葛喬有些茫然:「不知道……你呢?」

  「回家唄,我想我女人了。」小伍小聲地說,嘻嘻地笑了一聲。

  諸葛喬笑笑:「我……也許去江東……」

  「去江東?」小伍錯然,「那,還回來嗎?」

  「回來,」諸葛喬肯定地說,「我是丞相的兒子,怎能不回來?」

  小伍有些蒙了,他總覺得諸葛喬話裡有話,可他猜不出,他看不懂諸葛喬那容然笑容里的深意。

  諸葛喬已完完全全把自己當作了諸葛亮的兒子,屬於江東的記憶已是江上一點燈火,明滅在奔流到海的濤聲中,此時此刻的諸葛喬,說著成都的俗語,吃著成都的米谷,穿著成都的蜀錦,他把自己的血肉付於成都的沃土,終生與巴蜀的山水魂魄相依。

  小伍想諸葛喬是捨不得離家,所以才會說出那捉摸不透的話:「公子會想家嗎?」

  「我想的呢,想妹妹,想母親,也想丞相……」諸葛喬提及「丞相」,聲音特別尊敬。

  「這次運谷往隴右,便能和丞相見面了。」

  諸葛喬遲疑:「也許吧,若是丞相不忙權且可見一面,我不能擾了他的正事。」他認真地笑了一下,因見天色漸晚,說道:「傳令下去,今夜在此紮營,明晨再上路!」

  一干人押運北伐糧草,連日趕路,顛倒黑白,正走得氣喘吁吁,聽得此令,哪個不面露喜色,遂你笑笑我,我看看你,推車的推車,趕馬的趕馬。雖然是山野荒地,人煙罕至,加之露水清寒,卻也顧不得那許多,只想著即刻找個能坐能躺的地方即足矣。

  諸葛喬翻身跳下馬,理了理衣衫,便要牽馬隨大隊伍一起露宿山林。

  正在此時,身後拉糧車的馬卻在濕漉漉的山道上滑了一下,後面推著糧車的士兵來不及剎車,車把式撞在馬屁股上,扎得馬兒嗷的一聲慘叫。

  這下子,那馬連連甩蹄子,刨著地便狂奔而去,趕車的士兵大力拉扯韁繩,奈何驚馬力大,卻被顛出去老遠一截。

  眼見這驚馬橫衝直撞,幾隻糧袋子已被顛甩了出去,落入身側的幽深峽谷,周遭是一派驚恐的喧譁,剛巧站在前首的諸葛喬顧不得了,揚手竟死死拽住韁繩。

  可驚馬的力量太大了,他被帶著往前衝出去很遠。卻在這千鈞一髮之刻,仿佛出於本能,他一把拔出腰刀,運全身之力,斬斷了馬轡,牽著糧車的繩索瞬間脫落,糧車被慣性拖出去一截,最後終於歪倒在山道上。

  卸了負擔的驚馬更加沒了阻擾,奮力往前一掙,帶起的力量把諸葛喬盪飛了起來!

  眾人駭然驚呼,跑的跑,喊的喊,上百雙手向半飛起來的諸葛喬伸過去。

  險峻的山道垂臨絕壁,馬再也不能收住腳,再一次奮蹄,竟直直地墜入了霧靄沉沉的萬丈深淵!

  「公子!」喊聲撕裂如刺耳的破碎鐘聲,震得山谷間經久迴蕩。

  小伍瘋了一般撲在懸崖邊,看著那墜落的黑影被谷底的雲霧吞沒了,仿佛落入大海的一粒米粟。他向那越來越遠的影子伸出手,徒勞地抓住滿手的冷風,大聲地喊著,大聲地哭著。

  小伍恨不得跳下去以身自代,兩隻手茫然而神經質地捶著、鏟著、撞著,卻不經意地觸到一物,似乎是從諸葛喬懷裡甩出來的物件,是一片青色竹簡,不落一字,只有一道裂痕,約莫是摔落時不慎撞出來的,在光滑如玉的表面劃出凌厲的一筆,像漫長時間裡砍在心上的一道傷口。

  所有的士兵都伏地痛哭,悽惶的哭聲填滿了整個山谷,強烈的山風呼嘯奔騰,也不曾減弱一絲的悲痛。

  宛若被噩夢驚醒,諸葛亮手中的筆忽然掉了,在竹簡上甩出去偌長的濺墨,像開膛破肚噴出的血,亮晃晃的,扎得眼睛痛起來。

  他抬起頭,營帳外月光洗地,一派清幽的白。他恍惚起來,以為看見誰的魂飄在半空中,白生生的衣袂牽住了絲絲晚風,那朦朧夜霧中藏著一道依依惜別的目光,哀傷、留戀、渴慕,卻像被無形的屏障隔開,總也靠不攏。

  他本想接著做事,卻怎麼也提不起力氣,也失了心緒,手竟發起了抖,忽然便悲傷起來,像心上開了一個缺口,有冷水漏了進去。

  奇怪!諸葛亮以為自己可笑,莫名其妙傷懷滿腹,如此矯情,平生從未有過。

  修遠正在挑燈,轉臉看見諸葛亮魂不守舍:「先生?」

  諸葛亮回過神來,看一眼書簡上的累累文字,一道道墨痕像鞭子似的劈痛了眼睛。他嘆了一口氣,索性歇下那忙碌的心,握住羽扇走了出去。

  天上有一輪白得像失血嘴唇的月亮,星星是那唇中吐出的垂危之氣,在黑寂的天幕抹開了一溜溜慘白的痕跡,像是結不了痂的爛傷疤。

  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倒入了一勺糨糊,他忽地想起了趙直,若是趙直在,或者能為自己解除迷惑。自南征回返成都後,趙直便聲稱縱是誅十族也再不上前線,他也覺得以前對趙直太苛刻了,便由得他去了。北伐前,他曾遣人去尋趙直,趙直大約聽到了風聲,提早溜出了成都,人影兒也找不到,他也不想為一人而大動干戈,就沒再勉強。可如今想來,綁也要將趙直綁來,趙直並不能改變他決定的信念,卻足夠作為一種警醒的力量。

  諸葛亮慢慢地在軍營里踱步,月光在他的周遭結出柔色的花朵,他便一步步踩在花心上,每一步都踩出一樁心事,可心事太多,最後也數不出有多少。

  他忽然想起一事,因問修遠:「那姜維還在嗎?」

  「還在呢,您沒發話,他們不敢放。」

  諸葛亮失笑,他忙得晨昏顛倒,早忘記了軍營里還鎖著一個魏國俘虜,連勸降的時間也沒有,這姜維便一直待在蜀軍營里,仿佛蜀軍攜帶的一隻貓。

  「去看看他吧。」他平和地說。

  月光從營帳頂漏下來,姜維仰起頭,冰冷的感覺灑了一臉。

  他於是站了起來,用一雙手去承接月光,月光在掌心分崩離析,直直地落在地上,開出無數細小的旋渦。

  帳外看著他的兩個士兵聽見響動,手持長戈挑開帡幪,喝道:「別亂動,想逃跑嗎?」

  姜維瞪了他們一眼,忽地又坐下去,這一起一落太用力,拉著身上的傷,疼痛扯住了筋骨,他覺得背上肩上腰部胳膊都涼颼颼的,也許是浸出來的血。他自從被俘也沒有查驗傷情,硬熬著堅持到現在,蜀軍的醫官要為他治傷,他把人家趕了出去。身上撕裂著,心裡也焦慮著,他很擔心身在冀城的母親妻子,可這擔心無處打聽。他知道冀城已投降了蜀軍,或者整個天水郡都被蜀軍掌控了,曹魏的守城官吏和將士像自我閹割的刑餘人,陽剛氣都斷了根,把「光榮」的投降進行到底。

  他們生擒自己做什麼呢,還要讓自己為他們充任摧毀城池的幫凶嗎?冀城人也許恨死自己了,他便是僥倖逃出蜀軍行營,也無顏回去見父老子弟,這一下不僅馬遵認定他是叛賊,冀城也以為他投降了蜀軍,他真真百口莫辯。只是別因自己的冤屈貽害家小,再深重的罵名由他一人承受,無論這罵名是瞬間的還是歷史的。

  月光更強了,那是誰將帳門一整個掀開,姜維避開了臉,他聽見輕軟的腳步聲貼著地面吹拂,像漏在銅壺裡的沙土,嘆息著將時間一瞬一霎地剝開。

  他轉過臉去,月光里蕩漾著一個人的輪廓。

  姜維呆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人的臉。

  很多年以後,白髮上頭的姜維還能回憶起那一天,那天有風有月光,是個清朗的好日子,像過去很多日子一樣有美好的憧憬,也有悲傷的喟嘆,卻改變了他的一生。

  他後來說,我原來以為自己一生已不可逆轉,直到那一日方明白,其實才真正開始。

  「天水姜伯約?」聲音很好聽,似靜夜敲著窗的風。

  姜維木然著:「你……」他看見那人緩緩走向自己,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人乾淨的鞋面上,沒有一絲修飾。他重新把目光拉起,正好撞上那柄白羽扇,他像個傻孩子似的問道:「你是諸葛亮嗎?」

  他很大膽地直呼諸葛亮的名諱,自己卻不知失禮。他本就不善交際,一切虛與委蛇、陽奉陰違、兩面三刀的處世做派,一概不懂,也不知怎麼學。

  諸葛亮並不在意,臉上漾出親切的笑:「我是。」他在姜維身邊坐下來,目光一直很平和。

  姜維盯著羽毛扇,他發現扇柄上鑲著一枚白玉麒麟:「你……冀城……」

  「冀城很好,我軍不行殘戮之事。」諸葛亮像猜透了姜維的心思。

  這人能看穿人心?姜維有些驚訝了,他終於把目光緩緩飄在諸葛亮的臉上,那是張並不令人害怕的臉,甚至會使人生出好感。

  姜維喜歡諸葛亮的風度,他從來沒有見過高官能有如此動人的笑容,你能在他的微笑下卸下一切防備。漢丞相……那該是一國最大的官了,他見過最大的官是雍州刺史郭淮,這次案行與郭淮走了一路,見慣了生硬死板的一張冷臉,像是誰都與他有仇。至於太守馬遵,每日一副趾高氣揚,老子天下第一的樣子,下屬都心懷抱怨,他雖從不明說,心裡也是不喜的。

  可諸葛亮……該怎麼評價他呢?姜維對諸葛亮太陌生,他聽說過諸葛亮的名頭,曹魏多年來大肆貶低蜀漢,說諸葛亮蠢笨醜陋,蜀漢殘暴卑弱,大魏軍隊只要踏進巴蜀的窮山惡水,蜀漢立刻披靡,而今之所以不發兵,不過是出於好生之德,先閒他們幾年,待把江東的孫權踏平了,再去收拾那群不歸化的野蠻人。

  在諸葛亮的眼中,姜維相當年輕,也很英俊,至少從外表看,是個模樣好看的年輕人,他打心裡對這個不善言辭的年輕人有一種奇怪的好感。

  「我……」姜維心裡澎湃著說不出的異樣感覺,他不知該怎麼表達自己,恨著自己嘴笨,著急地抓了抓手,卻覺得傷口疼。

  「伯約是天水本地人?」諸葛亮念起姜維的字並不彆扭,仿佛極熟識的故人。

  「是。」

  「今年……」諸葛亮委婉地問著姜維的年齡。

  「二十七。」姜維越發覺得自己像個孩子。

  諸葛亮悵悵一嘆:「二十七,大好年華。」他驀然生出宿命的感覺,自己正是二十七歲承蒙昭烈皇帝知遇之恩,從此君臣知己,風雲際會,今日偏讓自己遇上二十七歲的姜維。這,會不會是上天的安排?

  「家在冀城?」他問話的語氣越來越和藹。

  「是。」

  「家中親人尚在?」

  「有老母。」姜維很想抽自己一個耳刮子,他以為自己瘋了,對敵國丞相竟然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自己的底細。

  「老母在堂,是大福氣啊。」諸葛亮感慨著,「戰亂之世,黎民罹禍,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不得已幼而失怙,老而失依。」

  姜維心裡不經意地動了一下,他忽然問道:「你既有此憂懷黎民之嘆,為何要興兵犯境,侵我大魏邊民?」

  諸葛亮微笑,像看一頭莽撞的小牛:「為興漢大業,漢室四百年基業,恩澤萬民,一朝為曹氏篡奪,伯約以為呢?」

  姜維被問住了,他捏著手掌,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忽地想起自己的父親,是為漢家天下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我知道伯約委屈,」諸葛亮體貼地說,「太守馬遵猜忌忠良,致爾等窮途末路,非汝之過,乃上峰不具公平心也。」

  「謝謝。」姜維雖然覺得感動,卻沒法編織好聽的話。

  諸葛亮搖搖羽扇,緩緩地說:「大勢所趨,伯約欲有何為?」

  姜維說不出,嗓子眼漏著風:「我……」

  諸葛亮靜靜地凝視著他:「我不行勉強之事,伯約若想回冀城,我遣人送你回去;若是有歸順之意,我也不以你為貳臣,我看得出,你是難得的人才。」

  「我……」姜維詞窮,他心裡焦急得抓出了傷痕,偏偏嘴笨得吐不出一句像樣的言辭。

  諸葛亮安靜地一笑,他不催迫這個年輕人立即做出決定:「伯約好生歇息,你這些日子不肯就醫,那可不成。」他用羽扇輕輕拂了拂姜維的肩膀,轉身往外走去。

  「丞相。」姜維忽然喊道,他哆嗦著站起來,渾身顫抖著。

  他注視諸葛亮,這個人,哦,這個人……是自己一直尋找的那個人嗎?像天空中恆定的北辰星般明亮,讓渴望偉大的人們匍匐在他的光芒下,成就同樣的偉大。

  他給諸葛亮拜下了,卻半晌也說不出一個字。

  諸葛亮朝姜維走一步,他也在等待,等待這個年輕人的心聲。

  姜維又一拜,他憋紅了臉:「姜維,願、願降……」他忽然流下眼淚,他以為自己怯懦,想趕緊擦掉,卻慌裡慌張地落出更多的淚。

  諸葛亮用一雙手扶起了姜維,扶起這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恍然之中,他以為時光倒流,二十年光陰如夢一散。叩拜著的姜維變成了他,那個意氣飛揚的隆中書生,而他自己則變成了劉備,落魄江湖卻矢志不改的將軍,雙手扶握之間,便把一生澆鑄在彼此的夢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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