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8:59 作者: 若虛

  天水太守馬遵覺得自己像酵在醬缸里的白菜,霉透了。

  兩日前,他率天水屬僚隨從雍州刺史郭淮案行鄉里,按照常例,每到春季,州郡長官皆要案行轄區,巡春耕、擢賢才、黜不良、理冤情,這規矩源自漢代,延續至今。

  漢末幾十年兵荒,大小軍閥在關隴殺進殺出,今日你屠一城,明日我剿一鄉,砍下的人頭如山堆積,以致隴右人煙稀至,田土荒蕪,有的縣鄉人口只有東漢全盛期的十分之一不到,往往一個所謂的劇縣之長,手裡掌管的民戶田土,比過去的鄉嗇夫還不如。因此,在隴右案行,像是在廣袤荒原上跑馬,一個時辰過去了,看不見人,又一個時辰過去了,還是看不見人,終於見得某處有炊煙升起,原來是某某縣,人口卻得類比里。

  此次案行,雍州刺史郭淮從長安出發,走過扶風、安定、廣魏,而後是天水,每去一郡,便由本郡官吏陪同。他在五天前來到天水,當時心裡有個不大好說出口的想法,趕緊把天水走一遭,再奔去南安、隴西迅速溜達一圈,他就該回長安了。

  這一路往西,隴右的山盤旋聳峙,隴右的天蒼茫昏黃,隴右的水紆曲冰冷,沿途風光總有種壯闊悲涼的美,只是沒有人,或者說,人太少了,人都被戰爭的鐵蹄碾成了渭水邊的泥沙。行走在隴右的荒涼道路上,心裡很寂寞,像是被拋棄的孤兒,也該去死,而不是喘著那口沒用的活氣。

  郭淮按捺不住這種寂寞,若是讓他在無人的沙漠兵行千里,他能忍受,因為最終迎接他的是兵戎相見的熱血戰場,可讓他一板一眼地巡行民生,在人跡罕至的官道上走了一日又一日,那種生不如死的煎熬,讓他忍受不住。

  於是郭淮想趕緊結束案行,他要回到長安的烈酒歡歌中,盡情享受熙來攘往的熱鬧,這心思當然不能表露出來,免得人家批評他懶政,堂堂刺史,竟對職責如此敷衍,誠為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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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把心事告訴任何一個人,更不可能告訴天水太守馬遵。

  馬遵不知道刺史不登台面的念想,滿心以為刺史是盡心盡力地巡行轄區,他對自己治理天水的政績甚為得意,主要是人少,好管理。他不怕被上峰嚴查,也希望郭淮可以多留幾日,方便他獻個媚,討個好,送個禮,畢竟郭淮是魏朝名將,巴結他百利無害;再有,郭淮與天子姻親夏侯楙同在一城駐守,通過郭淮搭上夏侯楙這條富貴線,可謂是一舉兩得。他便把天水輿圖捧出來,縣鄉道里一目了然,意思是天水的全境都可以去看一看,郭淮的臉都變了。

  諸人自天水郡治冀縣往西案行,一路上郭淮沒說一句話,只有馬遵喋喋不休,介紹天水風物民俗,興國的酒、祁山的饃、成紀的勇士、顯親的美人,皆為天水一絕,明使君其有意乎?

  馬遵囉唆了兩三個時辰,郭淮終於吐出五個字:「倦矣,請勿言。」

  即便心思再愚鈍,馬遵也看出郭淮的不耐煩,他知趣地閉了嘴,那之後,沉默像隴山壓下來的陰雲,籠罩著這支案行隊伍。

  刺史沉默,太守沉默,下頭屬僚也不敢言聲,人人臉上都凝著水,仿佛傷心欲絕,不像案行,倒像送喪。

  這么半死不活地走到洛門,因天色向晚,剛在傳舍歇腳,忽然的戰報像一道閃電,把沉悶的空氣劈了個天昏地暗。

  因為蜀軍來了。

  蜀軍主力潛出祁山,直到臨近天水郡的西縣,才被曹魏屯候發覺,蜀軍兵犯邊境的消息像一枚大炮仗,在平靜的隴右炸出了恐懼的大坑。

  隴右諸郡猝不及防,東邊明明傳來消息,說蜀漢兵出關中,前鋒進抵郿縣,朝廷已著手抗敵,把屯守關隴各處的軍隊全都調過去。可如果關中的蜀軍是真,這一支高擎「漢」字大旗的軍隊又是打哪兒鑽出來的?

  數日懨懨無神的郭淮像被毒蜘蛛咬了,渾身的汗毛都炸開了,多年的戰場經驗催生了超拔常人的敏感度,他瞬間警醒。

  蜀軍真的來了?主力?偏師?欲往何處?

  郭淮派出去三撥人打探消息,傳來的戰況真真假假,難以判斷,有說蜀軍已連克二十多縣,祁山以北岌岌可危;有說蜀軍在各縣安插了內線,裡應外合致使戰況摧枯拉朽;有說遍地是蜀軍的旗幟,數個郡縣不交一刀便投降臣服,據聞南安郡太守已親封降書,獻給蜀軍統帥。

  駭人的戰報讓天水官吏們慌成一團,七嘴八舌一通亂議,不能再案行了,得折返冀縣照顧家小,風聞蜀軍主力似乎是在祁山一帶,距離冀縣不過兩百多里,萬一蜀軍奔到冀縣城下,刀兵不長眼,可怎麼得了?

  馬遵也慌得六神無主,也想回冀縣,可他跟隨本州長官出巡,總不能長官沒發話,他先腳底抹油,便去向郭淮討主意:「使君,該、該如何、如何決斷?」

  郭淮很瞧不上這幫遇見刀兵事就手忙腳亂的軟蛋,但他沒有立刻答覆馬遵,他自己還拿不出個應對策略。他此刻想的是蜀軍兵行隴右聲勢甚大,不像是偏師抄掠,更像是真正的主力,那麼在郿縣出沒的那支軍隊就可能只是疑兵。如果前方消息不假,蜀軍主力已至祁山,是頓兵祁山之下,抑或越祁山而前?祁山設有屯堡,守軍方才千人,但城池堅固,易守難攻,蜀軍就算不能在短期之內攻克,也可以圍而不攻,以少量兵力牽制祁山堡,大部隊往前行軍,若前進,又該走去哪裡?

  祁山正北便是天水,若要來天水,無非兩條路,一是木門道,一是鐵堂峽道,兩道自西漢水上源的漾水河谷啟程,一東一西,仿佛微微張開的手臂,形成一個擁抱,合攏在籍水南岸,籍水是渭水支流,與渭水一樣是東西走向,兩水在上邽東面匯合。

  上邽,上邽……

  郭淮忽然一拍大腿:「斷隴道!」這一聲斷喝,唬得眾人的魂飛了一半,以為郭淮是被蜀軍入境的噩耗驚嚇失智,身經百戰的雍州刺史聽說敵國進犯,竟嚇得失心瘋,那可比蜀軍殺到眼前還可怕。

  郭淮瞥了一眼魂不守舍的一干人等,他與他們解釋不清楚,也懶得費唇舌,但他要改變行程,不得不說道:「我欲去上邽,諸君願否同往?」

  去上邽?他們身在洛門,冀縣在洛門以東,上邽更在冀縣以東,這……是躲兵災嗎?天水官吏們一頭霧水,這緊急關口,難道不該回冀縣嗎?冀縣是郡治,有兵有糧,就算蜀軍來了,也可據城抵抗。再說了,最最重要的是,一家老小都在城裡,總得回去看家護院,不明不白東奔上邽,等於是逾冀縣而不入,這是棄家人於不顧,吾心何忍!

  郭淮看出他們猶疑,他還是不想多言,與廢物較議戰機,形如對牛彈琴,傷損良人舌頭。何況他遭馬遵叨叨一路,早就對馬遵厭煩至極,瞧一眼那張茫然不知的蠢臉,噁心勁足得像吞了活耗子,那就各隨各心,各走各道吧。郭淮拱拱手:「事有不善,諸君請便。」

  他旋即吩咐手下收拾行裝,冗贅之物一概不帶,輕騎上路,像鷂子似的跳上馬背,猛地揚起手,一鞭子抽在馬尾上,掉轉馬頭,率領他帶到天水的州里屬吏,往東疾馳而去。

  眼睜睜看著雍州刺史揚塵遠走,馬蹄聲像急雨落在心上,一陣說不得的酸疼,天水官吏們面面相覷,仿佛是被父母丟掉的棄兒,在這荒天殘地佇立,陡然悽惶無依的悲情。半晌,馬遵吞了口唾沫,迷惘地說:「郭使君去上邽作甚?」他其實沒指望誰能答疑解惑。

  「或是往上邽整兵。」有個很輕的聲音回答道。

  馬遵沒看清是誰說話,追問道:「整兵作甚?」

  「阻遏蜀軍斷隴道,隔絕關隴,上邽以東有陳倉狹道可入關中,往北是略陽古道,也可入關中,上邽又有屯兵,故而屬下以為郭使君籌謀戰機,往上邽整兵擊蜀軍。」那聲音始終輕飄飄的,像是說話的人躲在門後面自言自語。

  馬遵終於看向那發聲者,才發現是姜維。

  得到合理的解釋,馬遵更不舒服了。這悶聲不倒氣的孤僻小子,素日裡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每有公門舉會,同僚暢敘懷抱,他只管躲在角落裡發呆,問他一句,回答半聲,遇此疑難之境,竟也能忍到現在才開腔,因埋怨道:「你怎麼不早說!」

  為上官譙讓,姜維不吭氣了。他本是個寡言的性子,話少得像隴右的冬雨,一年三百多日,兩百多日沒聲音,人家贊他美他,他沒反應,人家罵他辱他,他還是沒反應,倒不是度量大,而是不知該如何表達。

  馬遵瞪了姜維一眼,他對姜維不悅已久,話太少,人也木訥,平時呆若木雞也就罷了,緊要關頭依舊這般悶肚子燒開水的慪人模樣。

  他對屬僚們說:「我們走哪裡,是隨從郭使君走上邽,還是回冀縣?」

  隨從出行的二十多個天水屬吏,三分之一要求回冀縣,三分之一可以去上邽,再三分之一拿不準主意,還要想想。

  姜維是最後表態的那一個,他只說了兩個字:「上邽。」

  意見不統一,行動便決定不下來,眼看天色暗淡如燒焦的死人臉,隴右的春夜冷得天地黏合,在荒寒孤絕的官道上張目四望,到處燈火俱滅,鬼火也不見,只聽見不遠處渭水的嘆息,哀哀戚戚,令人心碎。馬遵便也學郭淮,遣了兩撥人去打聽蜀軍動向,會不會來冀縣。

  人才遣出去不到半個時辰,便在路口逮著一個打南安郡逃出來的小吏,騎著一匹毛片挓開的瘦馬,披頭散髮,鞋履不著,顯見是逃得倉促,見到天水官員,如見父母,眼淚鼻涕揉得一臉,吭氣吭氣地說南安郡完了。聽聞蜀軍來犯,太守本欲堅城抗敵,被底下患了軟骨病的屬吏逼著投降,不肯,就拿刀抵住後背,拗著手腕,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降書。小吏不願與同僚們沆瀣一氣,幸虧腦子靈腿腳快,一溜煙撒出獂道城,不然,為刀下冤魂久矣。

  「蜀軍現在何處,真在祁山?」馬遵問道。

  小吏揩著滿臉淚,又傷又恨地說:「可不,而今諸縣未戰俯首,那起子懦夫,聞敵犯而喪肝膽,罔顧君恩,爭相獻城給蜀賊作犧牲!」

  小吏的一番講述,便似炸開了鍋,一鍋熱油濺了一身,疼得心膽俱裂。天水官吏們原先只有三分之一要回冀縣,此刻除了姜維等三五人有赴上邽之意,其餘人都恨不能插翅飛回家。

  馬遵瞅著惶急的屬僚們,冷不防發問道:「回冀是個什麼主張?」

  「大魏律法,守城擅棄者夷三族,明府既身為天水郡守,守冀是職責所在,若貿然棄郡治而東走,他日朝廷按律怪罪下來,明府擔不起罪責,故應返冀。」

  這帽子扣得著實大,馬遵捋了捋鬍鬚,慢慢撒著目光:「還有嗎?」

  「明府歸冀整兵,郭使君在上邽整兵,一東一西,互為掎角。」

  說來說去,全是一派為國為民的光輝言辭,可馬遵知道,這幫人想回冀縣,全是為了保家小,舍不下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愜意日子,不像他,家眷留在洛陽,單身往天水上任,了無牽掛,他其實並不在乎身歸何處。可他擔心,這幫戀家的屬吏會不會出賣他,不是說南安屬吏為了給蜀軍討個好彩頭,逼著長官寫降書嗎?他無家眷所累,為國戰死,不過死一個,他們不一樣,拖著一門老少幾百口,罈罈罐罐,冊冊卷卷,捨不得放不下,蜀軍倘若兵臨冀縣,舉刀兵血戰的只有他一個,開城投降的恐怕數不清。

  他們回冀,有不得不回的充足理由,他卻沒有,但他有不要得罪郭淮的理由。郭淮赴上邽整兵,為國抗敵,為君分憂,招呼他同行,他當時怎麼就愚拙到不動窩,身為一郡長官,卻畏敵如虎,若不幸遭下屬逼迫出降,成為第二個南安太守,郭淮會怎麼看他?朝廷又會如何處置他?他留在洛陽的家小豈能保全首領?

  「諸君再思之,我也再思之。」馬遵眨巴著眼睛,一點不可窺破的念頭在心頭燒起一朵花。

  晚照落在漾水裡,粼粼波光追著一川激流翻飛起舞,宛如萬千碎裂的刀光。漾水是西漢水上游,源出嶓冢山,流經祁山腳下,沖開一片濕潤平緩的河谷。祁山為秦嶺西脈北支,高山險峰,巍然崇舉,連綿起伏,是渭水與西漢水的分水嶺,仿佛橫臥在甘陝之間的傲然蒼龍,後代稱其為「隴秦捍蔽巴蜀之襟喉」。

  祁山雖險,而千百年來為人力辛苦經略,鑿山開路,分水成徑,形成南北數條通道,北道可走天水,南道可走武都,尤其可憑藉西漢水的水運之便,乘船往返上下游。

  為綰轂祁山通道,曹魏在漾水河谷北側置屯堡,名為祁山堡。然該軍事堡壘並沒建在祁山上,實為一座與祁山不粘不連的孤峰,周有里許,四面峻削,堡中屯兵不過千人,卻因地勢險阻,極為嚴固。祁山堡往東循水十幾里,有座小城,是為鹵城,因本地有鹽井,設有鹽官,今天稱為鹽官鎮,往北穿山二百多里,即可到上邽,東北方向二十里,則是西縣,北出祁山的蜀軍主力便暫駐此地。

  蜀軍潛出祁山,魏國邊境久不見烽煙,甚至忘記南邊有個國家,上上下下雙眼蒙蔽,雙耳壅塞,洛陽朝廷的全副精力都在襄陽與合肥一線的東吳。忽然一日蜀國大軍出沒,刀槍劍戟橫掃眼目,俱是一籌莫展,不是投降,便是跑路,數個邊縣像劈竹子般一節一節迎鋒而倒。

  位於漾水北岸的西縣,是北伐的蜀軍占據的第一座魏國邊城,還沒攻城,守縣的一百來魏兵便逃了個精光,蜀軍兵不血刃地進了城。有魏國百姓剛打聽到蜀國犯境了,出門探探風向,外邊的世界已換了天。

  黃昏時分,西縣的城門開了,諸葛喬策馬緩緩跑過了城關,身後是一輛輛堆得老高的糧車,早起下了一場雨,地上泥濘不堪,糧車左右顛簸地碾過坑坑窪窪的淖水地,兩三輛糧車的軲轆攪動泥漿陷入水坑裡,甩鞭子趕馬抽不出力氣來,諸葛喬聽見後邊喧譁,一骨碌跳下馬來,挽起袖子和押糧的士兵將糧車推出來,倒濺得一頭一臉的泥水。

  他也不顧自己渾身狼狽,招呼士兵將糧草送去倉曹,自己則策馬趕到西縣的中軍行營,正瞧見楊儀抱著一卷文書大踏步地走過來,後邊是兩個持刀的士兵,中央夾著一個滿臉驚恐的男人,瞧那一身行頭,似是曹魏官吏。

  「公子!」楊儀老遠就看見他,熱情地招呼道。

  諸葛喬縱身下馬,得體地行了一禮。

  「公子要去見丞相嗎?我正好也去見丞相,咱們同路。」

  「不,」諸葛喬禮貌地說,「我得先去見倉官,待不多久,一會兒還得趕往武興,那兒還屯著糧谷,最遲在一個月內當運至隴右。」

  楊儀讚嘆說:「公子當真是公義先行,令人欽佩!……只是公子與丞相父子相隔咫尺,公務之餘也可闊敘親情。」

  諸葛喬很平靜:「丞相若是公務暫歇,我或能一見,權宜而行吧。」他又行了一禮,自與楊儀背道而行。

  楊儀望著諸葛喬的背影目送,才發現諸葛喬的半身都濺滿了泥點子,像跳進泥水裡撲過浪,他詫異了一陣,卻想不透那是什麼原因,只是奇怪地感覺諸葛喬的背影像諸葛亮,哦,不僅僅如此,連他剛才說話的語氣、行事的方式也像從諸葛亮的魂里摳出來的影子,莫非真是父子血脈一體嗎?可其實他們並不是親生父子,說是叔侄更貼切。

  也許,離諸葛亮太近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受著他的影響吧。丞相府的僚屬各自都帶著諸葛亮的烙印,蔣琬有諸葛亮的沉穩容讓,馬謖有諸葛亮的干識睿達,張裔有諸葛亮的機捷敏銳,向朗有諸葛亮的循循雅量……曾有人玩笑,說諸葛亮把自己分成無數瓣,一位丞相府僚屬分一點,想認識諸葛亮,只需將丞相府的各要吏合起來,便大致知道諸葛亮是個什麼樣的人。

  楊儀默想著心事,領著士兵和魏國官吏拐進西縣公署,到得正堂上,堂中散亂著敞開的箱簏,凌亂的竹簡,還有橫倒的刀劍,有一撥士兵正在有條不紊地打掃,諸葛亮卻和馬謖、修遠在一邊說話。

  他把懷裡的文書遞過去:「丞相,西縣士民簿。」

  諸葛亮接過來看了看,又遞還給他,轉臉對馬謖道:「小小西縣竟有千人之家,不簡單呢。」

  馬謖道:「隴右從來地廣人稀,經數年戰亂,更是人煙寥寥,西縣能有千戶民家,也是難得。」

  諸葛亮款款道:「人戶數比之漢之全盛時,誠然為少。可當年先帝與曹操爭漢中,曹操將武都氐人五萬餘遷入扶風、天水,募民廣開水田,數年蕃息民力,比之於戰亂之時,實又為多。」

  馬謖點首:「若能長據隴右,不僅能得民力,還能折斷曹魏右臂,掃清西線敵兵,為日後定鼎中原保證西線太平。」

  諸葛亮無聲一笑,似乎隨口地說:「俗語說,關東出相,關西出將,隴右自古出良將,若能在此地尋得一二良將,亦是大功一件!」

  他眯著眼睛看見楊儀身後的魏國官吏,楊儀時時都觀察著諸葛亮的眼神,立即說道:「這是剛抓到的曹魏官吏,他躲在糧倉里,被邏卒揪出來了,我特意審過,他不是西縣官吏,是曹魏派來隴右案行春耕的大司農屬吏,還算是朝官呢!」

  諸葛亮聽說是曹魏朝官,不免多看了那官吏幾眼,那官吏一直發著抖,只把頭耷拉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抽搐著。

  「你叫什麼名字?」諸葛亮的語氣很溫和。

  那官吏卻道諸葛亮要砍他的腦袋,他已知眼前這個是蜀漢丞相,自己落在敵國之相手裡,除死非他,魂已脫了軀殼,正飄在頭頂上看見自己縮著脖子哆嗦成一團,哪兒還有力氣發出聲音。

  楊儀只得代他說道:「聽西縣的官吏稱,他喚作杜莊。」

  諸葛亮一笑:「不用怕,我們不會為難你。」

  杜莊怯怯地抬起半個額頭,目光一半往上挑,一半往下壓,諸葛亮的許諾沒讓他徹底卸下恐懼,他不太相信敵人會善待自己。

  「你是從洛陽來?」諸葛亮緩和地問。

  「是,是……」

  「案行隴右春耕?」

  「是……」

  「這麼說,你知道隴右民戶數及農田墾耕數?」

  「知道……」杜莊蚊子似的哼哼,又覺得自己不夠坦白,「也不全知道……」

  諸葛亮莞爾,他心裡已決定讓這杜莊為蜀軍勾畫出隴右農田分布,若要在隴右做長期屯守之計,這是必要掌握的資源情況,他又隨口道:「你們這次派來多少人?」

  「派來隴右的有三人,我案行天水,」杜莊儼然是個老實人,撒謊也不會,潑水似的倒了出來,「徐庶去隴西……」

  「誰?」諸葛亮的心咔地響了一聲。

  「徐、徐庶……」杜莊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諸葛亮要砍他腦袋的恐怖幻想又閃入意識里。

  諸葛亮捏緊了羽扇:「是潁川徐元直嗎?」

  「是……」杜莊磕巴著,他好奇起來,「你認識他?」

  元直……久違的稱呼,親切得讓人的靈魂暖意沸騰,在那些屬於他們的隆中歲月里,青春、美酒、聖典,永遠不會緊鎖門戶的草廬,永遠灑滿陽光的梧桐井台,以及承諾永不分開的朋友,都像金子般珍貴,是一棵種在他魂魄里的參天大樹,根在血液里,他斬不斷、拔不掉,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帶在身上。

  出乎意料的感覺讓諸葛亮忽而便歡喜起來,卻只是一瞬間,更深的傷感卻很快把歡樂淹沒了,像一場秋雨澆滅了剛剛燒起的火焰。

  「他在你們那兒做什麼官?」諸葛亮語氣沉沉地問。

  「御史中丞。」

  諸葛亮惋惜地嘆道:「屈才了,難道魏國人才很多嗎?元直經綸,何以仕祿如此?」

  杜莊半懵懂半清醒,他想諸葛亮也許認識徐庶吧,不是熟人,怎麼會用「元直」去稱呼一個敵國臣僚?是呢,諸葛亮稱呼「元直」自然得像念一句極熟稔的習語,那像藏在心底一輩子的念想。

  諸葛亮在想,徐庶得有五十多了,也不知是個什麼模樣,還會仗劍披髮快意恩仇嗎?他有多懷念那個任俠仗義的青年,那是他一輩子最好的朋友,即便遠隔天涯,從此再不能相見,這種互認知己的感覺也不會改變,他甚至相信,徐庶也會堅守他們永不謀面的友誼。

  沒人能體會諸葛亮那聲嘆息背後的複雜感情,即使曾領略過諸葛亮過去的馬謖也只能隱隱摸出個囫圇邊,直到杜莊退下,諸葛亮也沒有再提起徐庶。

  「趙雲將軍昨日飛書,稱曹真率五萬大軍屯守郿縣。但隴右戰事一起,檄書定會飛抵洛陽,斜谷的疑兵不能做長久阻礙。」諸葛亮迅速地轉換了話題。

  馬謖琢磨道:「我想最遲到本月底,曹魏便會馳援隴右。」

  諸葛亮點首:「嗯,要早做準備,在曹魏馳援前在隴右站住腳。」

  「天水、南安、安定三郡軍心搖動,可不戰而降,」馬謖道,「謖以為唯隴西、廣魏二郡難下。我軍應乘勝追鋒,拔下二郡,輒隴右一臂已斷。」

  諸葛亮因見士兵已將堂上清掃乾淨,便吩咐修遠把輿圖掛在牆上,他舉手用扇柄在隴右五郡間划過去:「天水等三郡若能不戰而降,則撕開了隴右五郡腹心;隴西、廣魏倘無外援,庶幾亦無憂也。」

  「尚有祁山堡橫亘在後,這祁山堡著實有金城湯池之固,我軍兩日來嘗試攻拔,終不能下。若三郡降服,祁山堡仍未曾攻下,我軍是圍而不攻,還是棄而不顧,大軍前行?」

  諸葛亮籌謀片刻:「若能攻下固然好,若不能,則分兵牽制之,待隴右掃平,此地只為孤城耳。」

  馬謖懂了:「如此,目下大軍北上為佳,南安已有降書送來,安定也有反正之意,唯天水,尚不聞臣服之聲也。」

  諸葛亮凝視著隴右各郡之間的諸個險關,沉默許久,忽而說道:「適才斥候來報,天水太守馬遵案行,冀縣已為無主之城,當輕騎馳奔,掩其不備!」他揮起羽扇,敲在「冀縣」上。

  「派誰去?」

  「張鉞。」

  上邽城上像黑雲般壓下來的羽箭,瞬間便奪走了數人的生命,血像開花兒一般噴向天空,終於讓姜維相信太守馬遵拋棄他們了。

  他們本在洛門傳舍歇腳,為去哪裡投寄,各自爭持不下,馬遵又遲遲不給出決斷,任憑下屬七嘴八舌,後來才漫不經心發了話,天太晚,待歇過一夜,明早再說,可誰能想到,馬遵竟趁著一眾人熟睡時悄悄離去。

  馬遵不信任天水屬吏,他認定他們一心保妻小,卻不肯保官長,遲遲早早會將他反剪雙手,獻給蜀軍做見面禮,與其等著被下屬當成犧牲,不如先奔為敬。

  眾人一夢醒來,發現太守沒了蹤影,登時都蒙了。有人慌亂,有人咒罵,有人奔家,有人投蜀,諸人頃刻做鳥獸散,唯有姜維等十數人奔去上邽追尋馬遵,上百里路狂奔如逃亡。耗盡體力奔至上邽,卻是城門緊閉,眾人在城下喊了幾遭,起初沒有回應,後來便箭如飛蝗,有人還在城上厲聲喊話:「叛國賊子,竟敢做狂吠,莫不是為蜀軍做斥候?」

  姜維等莫可奈何,馬遵既是認定他們是叛徒,分辯抗爭都毫無作用,還會白白犧牲性命,不得已又折轉往西奔回冀城,一路顛簸,最後只剩下五六騎。

  可不等他們進入冀城,卻遠遠望見蜀軍旗幟飛在連天的黃塵中,像殺出血路的蒼色刀鋒。

  「怎麼辦?」諸人慌得顏色大變。

  姜維看了一眼身後近在咫尺的冀城,有人奔去城下大喊著開城門,城上的守軍眼見蜀漢大軍壓境,這當口放人進城,豈不是把敵人也放進來了嗎?再說,誰知道這幾個歸城的人是不是蜀軍的細作,豈能冒這風險?因此都縮著頭不動,任憑城下咒罵連連,一概裝聾作啞。

  姜維轉過臉,他想了一想,忽地抽出佩劍,一道青光劈開他臉上慣常的漠然,那一瞬,他像視死如歸的勇士般沖入了迎面襲卷的行陣中。

  他從此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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