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8:55 作者: 若虛

  當孟達在上庸城樓上看見「司馬」大旗時,才知道一切都晚了。

  獵獵旌旗仿佛沉重的耳光,一記又一記地扇在他的臉上,把他起初的志得意滿拍扁了,他到此刻終於悔悟了,有一些逆耳的忠告到底要聽一聽,人可以驕傲,但不能時時處處都驕傲。

  

  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司馬懿會不請命而舉兵突襲,反叛的旗幟才豎了不到一旬,司馬懿像長了千里眼順風耳,乘著風箏便飛到上庸城下。

  他在城樓上看見策馬行陣的司馬懿,來來回回地在城門下轉悠,像一隻溜達著曬太陽的貓,深邃不可揣度的眸子裡含著冰冷刀鋒,讓他心裡生出一層層厚厚的毛栗子。

  他給諸葛亮寫了一封求救信,懇請諸葛亮遣兵順漢水東下解圍,這一次用的還是洛陽紙和隃麋墨,只是落筆的輕佻味少了很多,滿紙是承不住的憂慮,他在信里說:「吾舉事八日而兵至城下,何其神速也!」

  信有沒有送到諸葛亮手邊,孟達不知道,因為諸葛亮一直保持沉默,像是那封信沉入汪洋深海,孟達幾度以為信寄丟了,或者,諸葛亮是在坐看覆敗,這後一種猜測讓孟達寒徹骨髓。

  可他卻不知道,背負求援信的使者溯漢水走到魏興——也就是從前的西城,就走不動了,正如魏延推斷的那樣,魏興太守申儀聞聽孟達舉事,立刻鎖閉漢水通道。孟達前後派了五個使者,唯有一個使者冒險走小道闖入漢中,其餘使者以及求援信都落在申儀手裡,統統轉給司馬懿。

  覆信不到,援兵不來,孟達等得心急如焚,人處於絕境中,控制不住要胡思亂想。他便想起當年奉劉備之命攻克房陵,斬首太守蒯祺,蒯祺一家老小被他麾下士兵一麻繩捆了,蒯祺的兩個兒子身首異處,一個女兒被餓狼似的士兵糟蹋,他後來才知道蒯祺的妻子是諸葛亮的大姐,血淋淋的梁子便結下了。這件事梗在他心裡很多年了,生怕哪一天諸葛亮會找碴兒報仇,幸而他後來投奔曹魏,這幾年沒受諸葛亮統攝,當年的讎隙漸漸淡忘了,如今諸葛亮會不會重燃舊恨,借著司馬懿的手除掉自己呢……

  孟達在猜疑和等待中痛苦地煎熬著,直到十六天後,上庸城被魏軍攻破。

  歷史記載:「司馬懿攻新城,旬有六日,斬孟達。」

  二十天後,孟達的死訊傳至漢中,諸葛亮把這一份報告文書和孟達的求救信疊在一起,這一天剛好是蜀漢建興六年正月三十。

  冬天的寒冷還沒有從漢中撤兵,春的綠意在冬的厚重帷幕後艱難生長,涼風過境,將殘餘的枯枝落葉盪去天際,諸葛亮看著窗外樹影橫陳,涼意漸收,像被吸走了魂魄,久久不動。

  「丞相,我們該出兵了。」趙雲說。

  諸葛亮看著修遠將孟達的信壓在裝文書的竹笥底部,幽幽地說:「子龍以為我不救孟達,是為何故?」

  趙雲默然一會兒:「一是東三郡懸遠,援兵難至;二為孟達反覆,救之無益;三若貿然為一孟達而興大軍,輒我軍北線出兵不能收到奇效,故而不救。」

  諸葛亮微笑,笑容卻略有些苦澀:「子龍,知己也。」他緩緩坐下,把擱在案上的羽扇握住:「可他人未必會如此想。」

  「誰?」趙雲驚疑。

  諸葛亮並不吐露,像剛才那一句話只是過耳的風,他囈語似的喃喃:「司馬懿此人謀略超拔,幸而他都督荊、豫軍事,不涉北邊防務,不然有如此強敵,北伐便棘手得多。」

  他在想司馬懿,卻不知身在上庸的司馬懿也在揣度他,孟達的首級剛被剁下來,司馬懿盯了一眼那張血肉模糊的死人臉,皺著眉頭吐了一口唾沫,將手裡捏著的一紮書信擋住臉,那是孟達和諸葛亮交通的書信,將作為反叛罪證上報皇帝。

  「這人的字寫得很好。」他看了諸葛亮的親筆信後說了一句很古怪的評價。

  周圍的將領們既莫名其妙,又以為可笑,堂堂驃騎將軍、託孤大臣出奇策平定叛亂後,不清查脅從人等,卻有閒暇研究敵人的字。

  司馬懿眯著眼睛長久地打量著諸葛亮的字,又說道:「字如其人,此人心機深沉,不好對付。」

  他把信擱下來,諸葛亮的字像蛛網似的在他腦海里盪起了鞦韆,他便在臆想中勾勒出這個人,聰明、果斷、堅貞以及殘忍,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這一點和自己很像,可總有那麼一些地方是不一樣的,到底在哪裡呢?司馬懿不想承認他在諸葛亮的字里看出耿耿忠誠,這種忠誠在他第一次看見諸葛亮痛斥曹魏勸降書時便感受出了,可他覺得太忠誠的人都是蠢材,諸葛亮是那麼睿智的一個人哪,他怎麼可以效法凡俗的愚忠!

  諸葛亮,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權傾朝野卻還能保持忠誠,是傻子還是聰明人,或者是個瘋子?

  他並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和諸葛亮有交集,也不知道三年後,他和諸葛亮的對決將流傳青史。

  但,目前這一切還都是冰山下潛伏的暗流,這就像孕育新生命,不到時候,新生命偏偏不呱呱墜地。

  諸葛亮把關於司馬懿的種種猜測放下了,默思了一陣:「子龍,出斜谷的兵力需要多少?」

  趙雲思忖:「一萬足矣。」

  「少了些,我再加給你一萬。」

  趙雲擺擺手:「兩萬太多,丞相那一路方是主力,我不可喧賓奪主,隴右不好奪,丞相還是留足兵力。」

  諸葛亮笑道:「做樣子也要做得像,兵力太少,不能引起曹魏重視,子龍不必推讓,就這麼定了。」

  「那,也罷了。」

  諸葛亮翻了翻羽扇:「子龍能堅持多久?」

  「丞相要我堅持多久?」趙雲反問。

  「一個月。」

  趙雲沒有立即回答,他鎖著眉思考了很久:「我盡力吧。」

  諸葛亮並不以為趙雲的不完滿回答有何不妥,反而以為很實際,他點點頭:「好,子龍盡力,亮也盡力。」

  「成敗之機在此一舉。」趙雲振振言道。

  諸葛亮緊緊握住羽扇,忽地磕在書案上,低壓的聲音卻沉穩如鼎:「下月初五,可為出兵之日。」

  他舉起手,重又翻開案上的文書,淡淡地說:「孟達的事……還得告訴李正方。」他抬起頭來,目光沉凝,深不可測。

  孟達被司馬懿斬殺的消息,李嚴比諸葛亮晚了十天才獲悉,更令他沮喪的是,這個消息還是諸葛亮傳給他的。

  李嚴把信直摔下去,他不相信是孟達輕敵導致覆敗,縱算是輕敵,諸葛亮又為什麼按兵不動,除了叵測用心,不可能有別的解釋。

  一定是諸葛亮假公濟私,他當年和孟達結下過梁子,為著這宿怨,便借著司馬懿的手除掉孟達,但這只是第一層。還有一層,便是諸葛亮不願意孟達反水,一旦東三郡與三巴連成一線,便會形成堅不可摧的力量,那對諸葛亮來說,孟達的反正只會給李嚴帶來更大的權力屏障,而不是讓他獲利。

  「諸葛亮,你夠狠!」李嚴咬著牙咒道,他跺跺足,望著江州城下洶湧的長江水,煩惱和痛恨越發深厚了。

  褒斜道因南循褒谷,北走斜水而得名,路程有五百餘里,由漢中郡治南鄭出發,西北至褒中縣,逾褒水河谷北行,過石門、三交城、赤崖至褒水源頭,出谷為南臨渭水的郿縣。谷口為漢魏疆域分界,由於兩國為敵,這條通行於秦漢時的進出巴蜀要道廢棄多年不用,偶爾有兩國商旅在谷口附近悄悄做生意,邊關守將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做敵國間諜,都一概放任,甚至有魏國將士也冒險和蜀漢商賈談買賣,以能買入昂貴的蜀錦,轉手倒賣給洛陽好尚精緻的高門世家,憑中間差價便能賺得幾輩子不愁吃穿。曹魏朝廷也知道邊關屯兵在做掮客買賣,便是長江沿線的屯兵也常常和江南的東吳開互市,有做得大膽的,把東吳特產的珍珠海貝玳瑁統統倒來北方高價出售,朝廷曾下詔申飭過幾次,可趨利之風越禁越烈,不久也偃旗息鼓了。

  二月十五這日,黃昏時分,一抹夕陽從天幕斜掃過褒斜谷口,像噴出泉眼的金色水流,駐紮郿縣南域屯所的魏國屯兵正在換防,卻發現以往平靜的谷口騰起了厚厚的一層煙塵,飄飄蕩蕩從南至北盪起偌大的陣勢,恍惚以為是天神落下的圍腰。

  魏軍都好奇地向谷口張望,那煙塵仿佛肆虐的洪水,一路沖盪,茫茫塵埃沉壓著古怪的聲音,像成千上萬的馬蹄,也像誰在咆哮,直到一面大得遮天蔽日的「漢」字大纛劈開了塵埃,仿佛在喧囂中砍出一條血路,他們才反應過來。

  「是蜀軍嗎?」

  「蜀軍……」

  眾人以為看見的是海市蜃樓,魏蜀邊關和平了許多年,久遠得曹魏上至廟堂君臣,下至尋常百姓都忘記了世上還有一個蜀漢,也想不到崎嶇險峻的秦嶺谷口會鑽出來一支蜀漢軍隊。

  「是蜀軍!」有士兵終於肯定地號叫起來。

  屯所的士兵都煞白了臉,原來他們看見的煙塵不是天神落下的圍腰,而是戰爭的烽煙。

  蜀軍進犯邊境的檄書乘傳緊急送遞洛陽,皇帝曹睿收到檄書時,以為是個笑話,或者是邊關守將看花了眼,把什麼逃逸蜀漢的馬騾羊牛當成十萬大軍,可一份份檄書接踵而至,一次比一次詳細清楚,一板一眼地告訴他閉關鎖國多年的蜀漢揮師北進,前鋒已抵郿縣,有西進長安之嫌。

  最後一份檄書跳入曹睿手中時,還附帶了一篇蜀漢的討魏檄文,是蜀漢先鋒軍遣強力武士射入郿縣,檄文很長,曹睿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這幾段:

  統領步騎二十萬,董督元戎,龔行天罰,除患寧亂,克復舊都,在此行也。

  ……

  曹睿不相信國小民弱的蜀漢能調撥出二十萬青壯力,他在心裡為蜀漢算了一筆帳:劉備當年東征江東所用兵力為八萬,夷陵一戰,八萬蜀軍大多葬身火海;劉備死後,蜀漢國力衰減,就算這些年閉關休息,養民無為,至多能湊齊七八萬人,所謂二十萬不過是蜀漢的誇張之詞。

  他想定了主意,立即下令大將軍曹真都督關右諸軍軍郿縣,勢要將入侵的蜀軍擋出國門之外,他還特意囑咐:「看清是誰統兵,若當真是趙雲,生捉了來!」

  曹真奉命星夜兼程趕往郿縣,屯守關右的魏軍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準備和蜀軍決一死戰,雖是突然受命迎敵,魏軍依然士氣如虹,何況聽說敵方統兵將領是在當陽一騎絕塵的趙雲,想到能與天下名將對陣,忍不住熱血僨張。多少年來,天下名將死的死,老的老,英雄烈士的功業漸漸變成傳說一樣虛無,名將的凋敝仿佛在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能與碩果僅存的名將趙雲決戰,縱算不能生捉了他,亦是足可流傳後世的榮耀。

  卻在曹魏朝堂調兵遣將時,有一支軍隊像淌在峽谷里的溪流,迅速地穿過陽平關,沿西漢水往西北而進,經水運樞紐沮縣,潛過武都郡,一步步逼近祁山。

  這支軍隊像暗夜展開的黑翼,在人們沉酣的睡夢空隙穿行,他們的目標是隴右五郡——天水、南安、安定、隴西、廣魏。

  屯守郿縣的魏軍枕戈待旦,卻不知道真正的戰場正在距離他們數百里外的隴右搭起了舞台。

  熹微晨光像一勺清水,慢慢洗去天地間的黑寂,被一夜暗淡籠罩的天水冀縣的輪廓漸漸顯了出來。

  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用一根長長的青玉簪把頭髮綰起來,她並不打擾他,踅身往東廚走去,一個時辰回來,手裡已捧了一方漆盒,先去母親房裡伺候老人洗沐用早膳,又半個時辰過去了,待她出來時,姜維已不再練劍,正站在院子中央,痴望著天上那一縷麻繩似的白雲碎片,像是把魂也拋去了天上。

  姜維自失一笑:「母親呢?」

  姜維淡淡笑了一下:「過一會兒,我要隨太守案行鄉里,四五日都回不來。」

  「嗯,什麼時候回來?」

  「最遲五日後吧。」

  「好。」

  她鼓起勇氣說:「伯約,我想……」後面的聲音低下去,像晴天的雨滴般幹了。

  「什麼?」

  姜維看了她一眼,木然地說:「哦,那生吧。」

  姜維凝視著妻子的薄怒,不驚慌也不解釋,臉上的表情也沒什麼變化,淡淡地說:「等我回來吧。」

  薑母正坐在屋裡的織布機前,吱嘎地踩著踏板。自從姜維的父親戰死,她悲痛過逾,從此患了失眠,長夜苦熬,沒奈何便守著孤燈織布,天長日久竟成了習慣。

  姜維走到屋裡,悶聲不吭地給母親拜下去,像伏頭的菜花苗。

  薑母從織布機後抬起頭來:「這麼早就走?」

  「嗯,公事。」姜維仍拜著不起來。

  薑母握著梭子,一時沒有動,她瞧著像慈柔羊羔似的兒子,目光依依:「早去早回。」

  「是。」

  薑母把梭子投入梭口引緯,吱嘎的織布聲里卻夾著她的嘆息:「你父親當年身沒疆場,為朝廷也算是盡忠守職。你如今又是武職,倘若遇著戰事,豈不也當效命疆場?你素日又好使刀弄槍,不喜布衣之業……我尋思著,過一二年轉成文職,不要做武將,實在做不下官,姜家在天水也算世姓,憑著姜家的門楣,不愁你找不到生計。」

  「男兒志在立功。」姜維磕磕巴巴地說,他是木訥脾氣,不善言辭,明明心裡存了很多說服母親的想法,話到嘴邊都融化了。

  薑母戛然停住手:「立什麼功?你這官身也是人家看在你父親戰死的分兒上賜給你的。你在郡上任官以來,又立過什麼功,我還不知道嗎?人家根本就不想重用你,不冷不熱地曬你在一邊,倘若真有建功機會,只會拿你去擋箭充死,功勞還是人家的,你算什麼呢?」

  姜維惶恐地磕下頭去:「是,兒子失言。」

  薑母輕輕一踩踏板,織布機開合著梭口,經緯之線匆忙地交錯起來,她語氣溫和地說:「去吧,若去得久了,要記得來書。」

  「哦。」

  「早點回來,阿母剛才可說了,若是去久了,記得要來書。」

  「嗯。」

  「走吧。」

  她有點捨不得他太快消失,追著走了幾步。她其實很想喊他一聲,可姜維走得太遠,像渡江的扁舟,既已解纜,便再也追不回了。

  她想起姜維鬆掉的帶鉤,自己昨天剛給他做了一條腰帶,該讓他換上,算了,等他回來吧。

  她再張望時,姜維已看不見了,唯有那腳步聲在風裡空空地吟哦,仿佛纏綿的懷念,長久地敲在微微泛出淚來的心上。

  可她並不知道,那被霧水消逝的背影,是留在她的記憶里關於姜維的最後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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