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2 07:28:52
作者: 若虛
六月天,暑熱像網一樣套住成都,厚重的濕氣從暴漲的岷江上吹盪而來,沒有消解溽暑,卻加厚了城市空氣的黏稠度,人人都似裹著一層棉襖。
丞相諸葛亮已經離開成都三個月了,丞相府卻沒有閒置成一座空宅,府門口每日依然車水馬龍,各級官吏像螞蟻似的湧入相府,鹽鐵、贈賦、農田等各樣公門文書照樣擺上案頭,由留守丞相府的屬吏分門別類。若是不干要務的例行小事則隨情處分,不能定奪的或抄錄節略,或原件保留,一概封泥戳印,以郵驛方式發往漢中,交給諸葛亮處分。
留府長史張裔大多數時候乾的是分類公文的活,儘管他現在是成都丞相府的長官,可他其實沒有太大權力,財政由岑述掌控,政務有蔣琬兢兢業業,他若要決斷某事,周圍一片人都會跳出來提意見,掣肘多得像插在他背後的蜘蛛腳,他壓根就做不了主。
他到底不是諸葛亮,沒有諸葛亮在蜀漢朝堂上殺伐決斷的威嚴,不服他的人不在少數,很多事情落在他手上,明明可以當機立斷,偏有人攪局以為不可貿然行事,他只好把事情交給諸葛亮處理,其結果和自己當初的判斷並無二致。可這幫提意見的攪局者卻忽然改了口,言之鑿鑿地說此為丞相之意,應當盡心遵令,起初的三思之建也選擇性遺忘了。
真怪了,諸葛亮既讓他做留府長史,總統後事,偏在府中設下許多與他權力相埒的官吏,丞相印信也沒為他留下,朝廷需要丞相府頒發的公文非得送去漢中請諸葛亮蓋章,那一趟趟往來的驛馬汗流浹背,麻煩不說,還貽誤時間。他便是個空殼的長史,每日在丞相府中擺樣子,像一座矜持的塑像,木然地接待各級問事官吏,機械地回答:「好,這事我會稟明丞相……好,公文會轉呈漢中……」
不能專權讓他感到很苦悶,他甚至覺得自己淪落為閒人,於是想不通蔣琬為什麼還能這麼忙?他每天跑上跑下地連軸轉,到底在忙什麼?
最可氣的是岑述竟然也入府了,岑述算什麼東西,也敢來分自己的權,不就是和楊洪關係好嗎?天知道楊洪給諸葛亮灌了什麼迷湯,讓滿身銅臭的司鹽校尉進丞相府。有人說,王連當年也曾以司鹽校尉兼及丞相長史,可岑述能和王連比嗎?王文儀為國家理財,死後家無餘財,妻孥受凍。王連的葬禮他也去了,當時的情景令人酸鼻,許多與喪官吏都哭了,想不到掌管國家經濟命脈的鹽府長官竟然慘澹如斯,世人罵他為「剝皮王」,可他的確是名副其實的清官,所謂兩袖清風,也只有在當政官員死後才能顯出來。
張裔不相信岑述能有王連清廉,王連可稱是蜀漢朝官里獨樹一幟的奇葩,名聲再大的清官也多少有過苞苴交易,幹過以權謀私的陰事,只是儘量不虧大節,錢是拿了,百姓的福祉也得謀。水至清則無魚,張裔壓根不信這世上有一枚銅板都不受的官,便是諸葛亮……好吧,張裔先念了一聲得罪……諸葛亮也許不拿錢,可他暗自縱容拿了賄賂的官吏,只要事辦得好,老百姓沒有怨言,拿就拿吧,一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赤裸裸的官場規則,懂了這規則才好辦事,為民造福方才能真正落在實處。諸葛亮尚且不能免俗,何況定力遠遠不及諸葛亮的岑述呢?岑述管著最生財的鹽鐵府,蜀漢的鹽鐵礦每年都翻倍增加,每日過他手的錢何止千萬,他能不眼熱,能坐懷不亂?
鬼才信!
正想到憤憤處,岑述偏偏來了,一隻手捏著手絹揩去臉上的熱汗,一隻手卷著幾冊文書,急匆匆地跑進議事堂。
張裔正眼不瞧他,兀自翻動案上的簡冊,周圍的相府屬吏都正埋首案牘,耳際一片沙沙的落字聲,岑述的腳步聲像撞開雨簾的閃電,劈開了一條血路。
「君嗣。」岑述急吼吼地說著,把文書一股腦甩在張裔面前。
張裔不樂意地嘖了一聲,他很討厭岑述這沒顧忌的做派,以為和自己很熟似的。
「這是這一季鹽鐵均輸上計,這是在各地設平準官的實施情況……」岑述將文書一冊冊分開來,「這是……楊季休托我帶來的備辦北伐軍資更卒匯總。」
張裔聽說楊洪送公文也要人代交,深以為他托大,哼道:「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郫縣有百家農戶遭了火災,季休趕著去案行災情。」
張裔陰陽怪氣地說:「是嗎?我還道是他操勞過度,遭了什麼病呢!」
岑述聽得不舒坦,他心裡知道張裔和楊洪不和,前一陣子張裔不知打哪兒聽說楊洪建議諸葛亮不要任用他為長史,氣得跳腳罵了三天。一見楊洪的面,不是譏誚,便是冷眼,幸好楊洪度量大,索性與他避免見面。楊洪有藺相如之風,張裔卻不是廉頗,那忌恨橫在胸口怎麼也消不掉,他還風聞也是楊洪進言諸葛亮多設職官,以分長史之權,更是氣得兇狠了。
張裔漫不經心地翻了翻楊洪的上書,摳著字眼兒說:「北伐軍資事關重大,怎能轉手相交,你去告訴季休一聲,他得親自來一趟,有些數目很含混,我不能輕易批覆處分。」
「這個……」岑述為難地說,「季休下縣裡了,這一二日恐來不了。」
張裔把文書重重一拍:「他可是蜀郡太守,丞相北伐有賴郡縣調發,置辦軍資這麼大的事,他得給我趕緊來了,怎能輕易便拋舍了?」
岑述受不得張裔這故作高傲的官腔,回頂道:「君嗣,你得講理不是?季休不是不來,他有公事在身,又不是故意和你作對,你若此刻不能批覆,緩兩日不成嗎?」
張裔睖起了眼睛:「你與我說緩,北伐能緩嗎?丞相能緩嗎?岑元儉,可別因私廢公!」
「誰因私廢公!」岑述來了火氣,聲音一下子揚高了。
張裔冷笑:「自己個心裡清楚!」
岑述怒不可遏:「張君嗣,你別得寸進尺!」他把手裡汗濡濡的手絹擲在張裔臉上。
張裔被這忽如其來的一擲驚住了,濃厚的汗味沖得他幾乎暈厥,氣得一躍而起,頓時耍起橫來:「你要做什麼,混帳!」
周圍官吏見兩人吵起來,紛紛丟了手中的活路來勸和,本一直忙得暈天黑地的蔣琬慌忙過來打圓場:「多大事啊,不至於不至於。」
岑述對張裔揮起了拳頭:「張君嗣,丞相只讓你統攝後事,以為前方輔佐,可沒把丞相印信交給你,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別以為如今丞相不在成都,便由著性子猖狂!」
這話戳中了張裔的痛處,白臉上爆出可怕的青筋,他撥開兩個攔住他的官吏,怒罵道:「怎麼著,便是你口中不以為然的長史,你也得受我統攝!也不知是誰猖狂,敢咆哮丞相府,耽誤政務!我立時便可定你的罪!」
岑述毫不畏懼地說:「有種你便定我的罪,只當大家都是瞎子,看不出你那越俎代庖的險心!」
張裔暴跳:「岑述!」
眼看兩人要打起來,官吏們拉的拉,拖的拖,蔣琬急得勸了這個勸那個,一迭聲又罵底下的小吏:「沒眼力見兒,還不把岑校尉拉出去!」
岑述被三個官吏簇擁著拖出去,回頭吼道:「張君嗣,我定會上書丞相,請丞相令,撤了你這官身!」
張裔爭鋒相對:「只你會給丞相上書,我便不會嗎?咱們便賭一賭,看丞相是責罰你,還是責罰我,別到時候磕頭認錯!」
岑述已被生拉硬拽推出了門,兇悍的罵聲還像火花般彈入房中,走去很遠,還能聽見憤怒的餘音久久地敲著丞相府的廊柱。
因見岑述去遠了,蔣琬軟語勸道:「君嗣,何必呢,同朝為臣,各自留些體面吧。」
張裔沒言聲,回頭看見楊洪那份攤在案上的上情文書,像觸到了一群嗡嗡叫的綠蒼蠅,厭煩得直想一把火燒掉,低低罵了一聲:「一丘之貉!」
一輪紅日在漢中平原的天空安靜地沉思,朱色的光芒仿佛英雄悲嘆的血淚,緩緩地落在盆地的中央,平原四周合圍的山麓吞沒在一片濃重的陰影里,仿佛拱衛漢中的無名烈士。
馬謖盯著那輪太陽看了很久,灼熱的光芒讓他忍不住流下眼淚,真矯情啊,像是為遺憾的英雄之路感傷,其實不過是在看太陽。
他一夾胯下馬,坐騎在沔陽的街面上風馳電掣地奔跑起來,街上人很少,薄薄的煙塵籠著他們的臉,和成都的富庶繁榮相比,這座安靜的小城像剛剛結束較試的演兵場,空曠荒疏,人聲少聞,離去不久的鐵血戰士沉默地待在小城一隅,等待上峰的出征號令。
他在丞相行營門前下馬,正看見長史向朗走出來,喜道:「巨達!」
向朗也自驚喜:「幼常,你可來了!」
兩人執手一握,各自打量起來,馬謖的人緣一向很好,和丞相府中的僚屬相處融洽,便是不甚容人的張裔也贊他才氣過人。他雖有傲物之情,卻不帶險惡之心,人家至多說他倨傲,卻極少與他生出讎隙。
向朗笑道:「剛還與丞相提起你,你便來了,丞相這會兒沒什麼事,快去見見吧。」
馬謖點點頭:「巨達,你還欠我一頓酒,這會兒該還了吧!」
向朗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樂哈哈地說:「記得記得,我怎敢虧欠!」
馬謖拍了拍他的肩,一陣風似的奔進府門,還沒行到正堂,便見魏延領著幾個親兵從內院裡走過來。
魏延看見馬謖便笑起來:「喲,坐而論道的馬幼常來了!」
馬謖反唇相譏:「我還道魏文長升任刺史,會有君子循循之風,未承想魏文長的嘴依然臭不可聞!」
兩人各自譏誚挖苦,卻並不生氣,他們的關係很奇怪,說是朋友卻常以侮辱詆毀為樂,說是仇敵,卻不曾真正生出怨恨,更像鬥嘴的冤家。
魏延笑吟吟地說:「聽說你又從成都送來蒲元製成的弓弩刀劍,是什麼好兵器,能讓我看看嗎?」
「我這裡沒帶一刀一劍,剛入了沔陽的武庫……你去看看吧。」
「那不要緊,我一會兒去武庫查驗,你這會兒是去見丞相嗎……我也要去,同路同路。」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往裡走,走到正堂門口,聽見裡邊若斷若續的說話聲,虛掩的門恰露出一條縫,可以看見諸葛亮正在與楊儀敘話,也不知說了什麼,諸葛亮竟笑起來。
魏延臉上的笑容戛然落塵,唇角輕輕一挑,鼻孔里哼了一聲。
門口的鈴下通報了一聲,諸葛亮聽見馬謖來了,略帶喜悅地向外招呼道:「幼常?」
「丞相!」馬謖一面走一面呼喊,像個尋著了父親的孩子,興奮得沒有一絲遮攔。
魏延很慢地跨了進來,楊儀抬頭見到魏延,滿臉歡樂頃刻干縮,兩人的目光一撞,又都各自閃開,像碰著了瘟病,恨不得跳進漢水裡洗刷乾淨。
諸葛亮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兩位下屬眼底的刀光劍影,清晰地照進他的心裡,他平靜地說:「威公,你先退下吧。」
楊儀巴不得離開,與魏延待一塊兒讓他渾身不自在,他寧願和豬和狗廝混,也不願意與魏延同處一室,即使生活在一座城市,住在南北兩頭,也是摧殘生命的折磨。空氣中魏延的味道很濃,他聞得出,那讓他生不如死。
他告了一聲退,轉過身後,幾乎是捂著鼻子逃了出去。
楊儀的離開,讓魏延的表情輕鬆一些,諸葛亮吩咐修遠給二位備好錦簟,請他們落了座。
馬謖道:「這次我統共帶來五千口刀,三千把弓,蒲元說他下個月來漢中。」
諸葛亮點首,他因對魏延道:「這五千口刀分出三千口,發給張鉞的飛軍。」
「好。」魏延道,他想起張鉞,心情像風吹開的花,一瓣瓣亮色起來,他由衷地說:「張鉞勇略果決,真是不可多得的將才。」
諸葛亮含笑:「亮正是看出張鉞可為將,才遣他來漢中,他日可為北伐先驅。」既說到北伐,諸葛亮索性撩開話題,他從案頭取過書信遞給魏延,「文長,這是李正方剛轉來的,孟達手書。」因擔心馬謖不明白,解釋道:「李正方前番來書,稱孟達有投誠之意,幾個月來,我與李嚴數度書疏往來,議的皆是此事。」
馬謖又驚又疑:「是嗎,孟達願意投誠?」
「自曹丕亡故,孟達在曹魏的親故也相繼沒世,他以貳臣躋身北國,甚受排擠,朝中又無依靠,他心中不安,故而思謀反正。」
魏延將那書信看完,躊躇著半晌沒有判斷:「丞相怎麼看?」
「想聽聽文長的意見。」諸葛亮認真地說。
魏延把書信轉遞給馬謖,猶豫著說:「說不好……總以為成功的把握不大。」
馬謖插了一句:「曹魏節制荊豫的人是誰?」
「司馬懿。」諸葛亮道。
馬謖思量著這個人物:「司馬懿……聽說他素有謀略,曹丕在時,數次征伐皆讓他鎮守後方,很是倚重他;曹丕死後,他為託孤大臣,曹睿亦對他倍加重用,這等人物不好對付。」
諸葛亮點頭:「正是,此人素有謀略,可孟達過於輕忽,恐會以驕誤事。」
馬謖便去看孟達的親筆信,孟達在信中稱自己當初投降實出無奈,他之身在敵國,心歸天漢,幸得今日有李嚴當中斡旋,終能報效故國,重效舊君,曹魏對他很信任,不會起疑心,請諸葛亮放心。
「自大過了。」馬謖搖頭嘆息,「丞相莫若去書叮嚀,若此事能成,也可助成北伐事業!」
「我會去書。」諸葛亮將信接過來,目光在「李嚴」兩個字上一落,卻像被風吹落的灰塵,輕輕撒開了,轉臉看見魏延欲言又止,說道:「文長有什麼話說?」
魏延遲疑了一下,說道:「孟達雖為曹魏任命節制東三郡,然聞說他能實際掌控者唯有上庸、新城,北面魏興太守是為申儀,正是昔年叛國之臣申耽之弟,這兩兄弟素來無信,心思狡詐,擅行陰謀。魏興與我朝漢中毗鄰,孟達一朝舉事,若申儀阻斷漢水通道,我既不能與孟達東西相顧,又不可救急難於倉促,那……」他住了口,想想已說到這分兒上,索性都倒出來罷了,「孟達反正,便成了空言,對我北伐毫無裨益。延竊以為,不必費力氣與之交通,將國家大事寄於反覆小人,得不償失。」
諸葛亮認真聽完,沒做評價,面上沒什麼情緒,仿佛是默認,仿佛在思考,片時,他平和地說:「文長見地甚善,然北伐茲事體大,能多得援助,總也是好的。」
這話如一杯白水,滋味咂不出,魏延也不好多說,他再是率性敢言,也懂得裡邊的利害關係,便不吭聲了。
馬謖發聲問道:「丞相欲何時出兵?」
諸葛亮沉凝地說:「再等等,需要幾頭並進才好。」
「哪幾頭?」馬謖好奇地問道。
諸葛亮靜靜地說:「一頭是漢中屯軍,一頭為各地開拔北伐的更休士兵……孟達,」他看了魏延一眼,「也算一頭吧……這幾頭中,尤以漢中屯兵為重。」
聽到說起漢中屯兵,魏延鄭重道:「丞相放心,漢中屯兵已整裝待發,必不會誤事!」
諸葛亮寬心地嘆了口氣:「初次興兵,不得輕忽,還是萬事思慮妥當為好。」
魏延囁嚅了一霎,忍不住的脾氣再次促發了他:「丞相,延有一策進獻,懇請丞相納之。」
「文長請講!」
魏延一字一頓道:「延以為,我軍可從子午道北出,以奇兵攻襲長安,長安守將夏侯楙怯而無謀,若丞相以五千精兵予我,再以五千兵負糧,十日之內可達城下。夏侯楙聞吾來,定不戰而逃竄,長安唯剩御史等文官,攻克不難,橫門邸閣與散民之谷也足周食,而後鎖住潼關,拒曹魏援兵於重關之下。丞相從斜谷徐來,比二十日,兩路合聚,則關隴為我所有!」魏延說得很激動,他深為自己的天才構思感到振奮,那像把胸中的熱血潑出來,那一片澎湃讓靈魂都在沸騰。
「子午道……」諸葛亮念叨。
子午道南起漢中城固,北抵長安,谷長六百餘里,道路艱險崎嶇,開鑿於王莽時,後來漢順帝在西面新鑿了褒斜道,便罷去了子午道。故而這條路一般不為商旅軍隊所行,但因其出谷便直入長安,有不懼險者也常常不辭辛勞翻越此途。
「太冒險了,」諸葛亮搖搖頭,「子午道路狹而長,一則行兵不易,二則若風聞奇兵,曹魏以重兵壓境,則有全軍覆滅之危!」
「兵不行險,焉能成大功?丞相若有顧慮,延願率先鋒軍兵出子午道,奪取長安!」魏延竭力想讓諸葛亮聽從他,若是他的建議能成為一個軍隊一以貫之的戰略,那是比攻破一座城池更大的榮耀。
諸葛亮不想和魏延做口舌爭持:「文長,容亮細思可好?」
諸葛亮既不說自己的觀點,也不提出反對意見,這比直接否決還讓魏延難受,可他沒法撬開諸葛亮的心思,只得作罷。
馬謖忽地一拍腦袋:「呀,險些忘了!」他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丞相,這是我臨走時,夫人托人交來的家書,讓我務必交給你。」
諸葛亮一愣,信用鮮紅的細繩扎住,邊縫戳了封泥,是「果果」兩個字,他是知道的,自來家裡給他寄信,必定要戳上鐫著「果」字的封泥,這是諸葛果的主意,她說把自己蓋在信上,便是隔著千山萬水,也能隨侍在父親身邊。
他把信小心地拆開,揭開那一片輕薄的檢,像推開了一扇溫暖的門,門後是一片寧靜的湖……他微微地笑了,卻始終沒有說一個字,倒讓在座的幾個人好奇心泛濫起來,卻不合適去打聽丞相的私事。
他把信和檢合在一處,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依然恢復成憂懷國事的丞相模樣。
待人散了,他也沒有提及那封信,卻把早上從成都郵驛來的兩封信取出來重新過目,是岑述和張裔分別遞上來的陳情書,兩個人互相攻訐,岑述尤其說得痛心疾首,稱自己欲棄官歸鄉養老。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想了想,給兩人各自回了一封信,又給蔣琬寫了一封信。
在他為下屬的紛爭苦心孤詣思謀化解時,那封家書一直臥在他的懷裡,像一片紅葉,一條條細膩的經絡像女兒家千千結扣的心思,理不清也分不出。
信是黃月英所書,她告訴諸葛亮,南娭懷了他的孩子。
諸葛亮此刻其實已想明白了,那一夜南娭的欲言又止,原來是要告訴他,她有了他的骨血,可他忙得抽不出一點兒的時間去觀察一個女人的心思,她對他的痴愛眷戀、畏懼害怕,他只是隱約地感覺出,卻像拂過門楣的夜風,匆匆便過去了。
他又將做父親了,可惜,仍然會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也一直扮演著不合格丈夫的角色。
半個月後,諸葛亮寫給張裔和岑述的信寄到了他們手裡,他們互相不知道諸葛亮給對方寫了什麼,也不能偷出信來窺探,在亂糟糟的猜測中彼此忐忑了很久,生怕諸葛亮在對方的信里指摘自己,又不能把自己的信公開,以用來引誘對方開信宣示。
張裔沒有被撤掉長史,岑述也沒有棄官,兩人一直冷戰,事情照樣做,面卻儘量避免見,也不再哭天抹淚地叫屈喊冤,他們都懷疑對方手裡捏著將自己一擊中的的權柄,那便是諸葛亮寄給對方的神秘書信。與其撞天屈出風頭,還是做只悶葫蘆吧,他們雖然深以為諸葛亮有雅量,也都知道諸葛亮的鐵血手腕,他平時對你和風細雨,容忍你的小缺點小紕漏,和同僚吵嘴爭執,甚或有暗地裡做交易的骯髒勾當,他都不問,但你若踩著了他的底線,他不會對你留情,一樣和風細雨地除掉你。
一場臣僚風波在諸葛亮自如的掌控下無聲地平息了。
當張裔和岑述的爭持消弭時,諸葛亮寄給孟達的信也送到了新城。諸葛亮提醒孟達小心從事,千萬不可大意。
孟達看著信直樂:「諸葛亮仍是謹慎性子,膽兒忒小了!」
他給諸葛亮回了一封信:「宛去洛八百,去此千二百里。聞吾舉事,當表上天子,比相反覆,一月間也。則吾城已固,諸軍足辨。吾所在深險,司馬公必不自來;諸將來,吾無患也!」
信寫在少見的洛陽紙上,墨用的是昂貴的隃麋墨,一股松香味像拍在女人臉上的胭脂粉,很久都散不了,搭配著孟達輕佻自傲的字,像孀居的有錢寡婦在華貴的閣樓里驕矜地指點外邊的男人如何如何。
諸葛亮收到信後長聲嘆息:「孟達必敗!」他把信撩開了,已經不再奢望孟達能在曹魏的內院點起一把反叛的火,其實他從來就不曾真正奢望過。
他吩咐修遠把李嚴寄給他的信一封封收整起來,連同孟達的書信合在一處,這讓修遠如墜雲霧裡,多嘴還問了一聲。
諸葛亮回應道:「以後有用。」他似以為自己說得太倉促,補充了一句,「如果沒有用當然很好。」
他不再說話了,沒人知道諸葛亮到底在想什麼,可修遠唯一能肯定的是諸葛亮的心中,永遠把季漢放在第一位,這個由他一磚一瓦打造的國家,比他的生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