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8:48 作者: 若虛

  黑夜在安靜地抖落墨色衣裳,最後的橘色餘暉如污了淚痕的殘紅,漸起漸滅,晚風如離別時的喟嘆,敲著窗,磕著門,溫柔地鑽進了人們的睡夢中。

  諸葛喬悄悄地走進房間,屋裡伏案的人太專注,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案頭的燭火顫抖了一下,在白帛上蕩漾出一個淺淺的人影。

  正在整理文書的修遠看見諸葛喬來了,本想提醒諸葛亮,諸葛喬卻向他搖搖頭,躡手躡腳地尋了一方錦席坐下,乖巧得像只曬太陽的貓咪,安靜地凝望著父親在燈下勞作。

  諸葛亮是真的太全神貫注,不知道暮色四合,更不知兒子已悄悄來到身邊,他的世界只有落筆時沙沙的柔軟聲音,一個個飽滿的字像真誠的淚一樣,毫無滯澀地從心底流瀉而出。

  他在寫一份呈給皇帝的表章。

  諸葛喬其實很好奇父親在寫什麼,可他不想打擾父親,只好把猜測都深深埋在心底,他看見父親有時一氣呵成,筆不加點,有時停下來凝眉思索,仿佛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懷裡。

  他恍惚感覺父親仿佛不是在寫一篇文章,而是在修築一座時間大廈,那雄偉的建築里承載著過去的溫馨和酸楚,現實的艱難和反思,以及未來的期望和奮鬥。

  最後一個字在諸葛亮的筆下滑過,他半晌才抬起手,筆尖上的墨已幹了,讓最後的筆畫拉出飛白,仿佛被年華的霜刀剝蝕的一顆頭顱。

  他悵然地嘆了口氣,終於看見了諸葛喬,疑問道:「伯松?你何時來的?」

  

  諸葛喬道:「來了有一會兒,因見父親忙碌,不敢打擾。」

  諸葛亮擱了筆,向他招招手:「過來坐。」

  諸葛喬溫順地坐了過去,目光不小心落在案上展開的絹帛上,他來不及躲開目光,正巧看見開頭寫的「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失了規矩,慌忙對諸葛亮歉意地一笑。

  「看看也無妨,並不是密表。」諸葛亮像是知道諸葛喬的好奇,並不忌諱把上表給兒子觀瞻。

  得了諸葛亮的允可,諸葛喬大膽地把目光放上去,輕輕地念道: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於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陣和睦,優劣得所。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良死節之臣,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

  諸葛喬停了一下,他已知道父親寫的是《出師表》,可他讀出的不是兵行敵國的雄心鬥志,而是一顆老臣殷殷的忠心,那心揉碎了,碾爛了,一片片印在這字字真切的表章上。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

  諸葛喬讀到這裡,抬起頭來看了父親一眼,父親的目光被燈光染濕了,像一片深邃的湖泊,隱匿著滿懷的回憶。

  「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復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禕、允之任也。

  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責攸之、禕、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

  諸葛喬的聲音顫抖了,他努力讓自己變得平靜,可那越來越多的文字累加起來,像一座山那麼沉重,讓他骨骼哭泣,靈魂戰慄。

  「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最後一句話從諸葛喬沙啞的嗓子裡拔出來,他輕輕地把目光挪開,卻已是淚流滿面。

  這是一篇註定將在歷史中獲得永恆光輝的千古文章,世人在它的璀璨前俯首膜拜,崇敬著它的高尚無私,感動著它的忠貞偉大。

  諸葛喬輕輕揩去眼角的淚:「父親何時興兵北伐?」

  「陛下允可後,即啟程北上。」諸葛亮道。他將《出師表》攏起來,目光和藹地看住諸葛喬:「伯松,此次北伐,我想著你押運糧草輜重,你意下如何?」

  諸葛喬和順地說:「但憑父親吩咐。」

  「北上之路,皆是峽谷棧道,險阻難行,百事當謹慎小心。」

  「是。」諸葛喬的回答總是柔軟如一掬水。

  諸葛喬的懂事讓諸葛亮生出莫名的愧疚,自從他們成為父子,諸葛喬面對他永遠溫軟、和融,沒有一絲牴觸、抗拒、不悅,諸葛喬對他空前的尊敬像下級對上級的服順,卻讓父子親情顯得生疏。他把公事撇開去,用父親的口吻說:「你來我身邊有……十二年?」

  「是十五年。」

  諸葛亮啞然失笑,這錯誤太不可原諒,他能清楚地記得蜀漢各郡縣編戶數目,能不假思索地說出某個地方官吏的姓名來歷,偏偏記不得諸葛喬過繼來他身邊的日子。他原來以為諸葛喬與他的生疏源自兒子另嗣他門的小心謹慎,現在才無奈地承認,其實是他自己造成的。

  可嘆啊,諸葛亮是兢兢業業的漢丞相,家國天下都會讚美他的恪盡職守。但他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握在他掌心的永遠是沉重的國家責任,平凡的天倫之樂於他而言,仿佛是別人家的閒事,從來與他無關。

  他深深地自責著,凝視著諸葛喬的目光越發溫柔了,寒暄道:「最近讀過什麼書?」

  「《漢書》。」

  「讀到哪裡了?」

  「昨日剛讀到諸葛豐傳,很賞識吾之先祖風采。」諸葛喬有些自豪地說。

  諸葛亮感嘆道:「我們這位先祖剛正不阿,公義為上,立朝為正,立身為德,值得後世子孫效法。」

  諸葛喬點著頭,他的心思從史書的敘說中跳出來:「父親,我們的故里琅邪是何等地方?」

  「琅邪……」諸葛亮像聽見一聲從遠方山谷飄來的久違呼喚,那真像一場過去的夢,曾經真實地溫暖過自己的心。

  「是個好地方。」諸葛亮最終只能慘澹地說出這一句。

  「若是能回去看看就好了,父親有三十年未曾踏上家鄉疆場,他日重歸故里,兒子當隨從。」諸葛喬期望地說。

  諸葛亮苦澀地嘆了口氣:「只恐我回不去了。」

  諸葛喬沒有問諸葛亮為什麼回不去,他像是體會得出諸葛亮的遺憾,惋嘆道:「不能重歸故里,總是很遺憾。」

  諸葛亮沉默著,半晌,忽地問道:「想回江東看看嗎?」

  諸葛喬本能地說:「不想……」後來又覺得自己回答得太沒人情味,補了一句,「有一點兒想。」

  諸葛亮寬容地一笑:「待有了空閒,你回去看看吧。」

  諸葛喬驚訝地睜大眼睛,回江東去,去看他的親生父母?他至今還保留著兄長諸葛恪送他的青竹簡,上面不落一字,摩挲得久了,光潤如失了輪廓的玉。他沒有想過寫信回去訴苦,也不曾想過要回去。可他總會小心地想一想,像偷了嘴的孩童躲在角落裡品咂糖果的餘味,他不知道當年和兄長在牆角掏過的螞蟻洞還在不在,每年夏天爬滿院牆的藤蘿還會不會結出紫白紅黃的小花,還有那個總是臉紅的女童,她或許已嫁人了吧……

  「真的回去?」他惴惴地說,害怕諸葛亮多心,不敢流露出一絲的喜悅。

  諸葛亮心中悵然嘆息:「當然是真的。」他默然地看了諸葛喬一眼,略帶辛酸地說:「做諸葛亮的兒子有委屈嗎?」

  諸葛喬料不到諸葛亮會問他這個,他把頭埋下,許久,才發出微弱的聲音:「有一點兒。」

  諸葛亮忽然便笑了:「老實話。」他抬起手,輕輕搭在諸葛喬的肩頭,「伯松,我雖為你之父,卻未盡到為父之責,慚愧。」

  「沒有,」諸葛喬慌忙搖頭,「父親是一國丞相,比不得尋常人,我知道。」

  他早已習慣了諸葛亮的忙碌,習慣了父子親情的疏離,習慣不是麻木,而是懂事。他溫和的性格里有諸葛家族的堅韌,他不喜歡抱怨仇恨,縱算生出委屈,也會在漫漫時間裡碾成一種認真的忍受。

  諸葛亮有些感動,他搭在諸葛喬肩頭的手滑下去,輕握住兒子的手,父親的柔情在心中泛濫涌動。

  真想做個寵溺子女的父親,維護他們,放縱他們,在危險和災難面前為他們擋風遮雨,在磨礪和挫折面前為他們鼓舞加勁。

  父親,父親,天底下最稀鬆尋常的角色,可惜將成為他這一生最差勁的事業,丞相不是父親,父親不是丞相,永遠不能把這兩個角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世間的得失,正是這樣殘酷。

  門開了,橘紅的燭火在燈盤裡搖了一搖,正趴在書案上打盹兒的南娭驀地驚醒,惺忪的眼睛看見諸葛亮披著一身月光走了進來,她剛做了一個夢,以為這一切也是夢。

  「還沒睡?」諸葛亮柔聲道。

  南娭立刻意識到自己恍惚了,她慌亂地站起來,翻飛的襦裙卻牽起案頭的一冊書,嘩地直滾下去,她小聲地驚呼著。

  諸葛亮彎腰將那冊書撿起來,他就著燈光打量著南娭,南娭許是長時間枕著書,雙頰竟印出了兩條紅痕,他盯著她的臉笑起來。

  南娭被他笑得渾身不自在:「我、我哪裡不好嗎?」

  「沒什麼。」諸葛亮斂了笑,將手裡的書展開,卻原來是《詩》。

  再看那內容,竟是《詩·風雨》: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把書冊放下,心裡嘆息了一聲:「這麼晚還讀書?」

  南娭低聲道:「睡不著,隨意翻翻。」

  「夜太深,早些安寢吧,書任何時候都可以讀。」諸葛亮體貼地說。

  南娭唯唯地應道,她嫁給諸葛亮已快兩年了,可在諸葛亮面前仍然很緊張,甚至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每每和他的目光相碰,會羞紅著臉低下頭去,仿佛面對的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令她動情卻不敢表白的心上人。

  「丞相的公務都做好了?」南娭弱弱地問。

  諸葛亮搖頭:「我來取樣物件,一會兒就走。」他瞧見南娭欲言又止,「有事嗎?」

  南娭紅了臉,嚅動了一下嘴唇,卻怎麼也拔不出聲音來,拘謹地捏著手指,像個犯了錯的小姑娘。

  諸葛亮溫存地一笑:「你很怕我嗎?」

  「沒,沒……」說著否認的話,聲音動作卻透出怕的意味。

  諸葛亮不知拿這個柔順的女子怎麼辦,她沒有黃月英的通達,也沒有諸葛果的率性,她像軟軟的棉花朵,捏不得,摔不得,心思是繁複的蛛網,有很多細膩的結點,無人能解開,她也從不說。

  當日黃月英做主為他娶南娭,他那時正忙得昏天黑地,都沒聽清妻子在說什麼,隨口敷衍了兩句。第二日,黃月英便把新房布置好,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又要娶一個女人了。

  黃月英把一枚蓮花白玉佩交給他,這枚蓮花玉佩和南娭的魚玉佩是一對兒。

  「她是好女子,別辜負她。」黃月英叮嚀著。

  諸葛亮稀里糊塗便被妻子推去另一個女人身邊。新婚的夜晚,他在玫紅的燭光下瞧著那張美麗而忐忑的臉,原本該有的喜悅都被沉重的疲倦取代了,他在新婦面前,腦子裡想的卻是案頭如山堆積的公文,是明日召見官員的名單。

  他很多年前因為愛他的妻子而娶了她,他曾經一度沉浸在濃烈的恩愛中,可美好的愛情在漫長的相濡以沫中已轉化為執子之手的相守,他可以很長很長時間不見妻子,可以在密集壓來的朝政大事裡遺忘他還是一個女人的丈夫。

  他的愛都給了蜀漢,給了皇帝,給了離逝的昭烈皇帝,他心裡裝滿了家國大愛,男女私情像陌生的臉孔,他恍惚認識過,卻在經年以往的忙碌中忘得一乾二淨,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讓一個女人為他展顏,更沒有精力去取悅女人。

  所以,他想南娭或者是女人的柔腸,並沒有在意,依然推門離開了。

  南娭呆呆地看著諸葛亮離開,最後還是一句話沒說,月亮很圓,敞開的門外瀉進滿地月光,她像魂一樣飄在清冷的月光里,痴望著黑夜中漸漸模糊的背影,始終沒有動。

  《出師表》在案上整個地攤開,像一脈流暢的清水,八百二十九個字是水裡映出的面孔,一張張盪出水波,認真地傾訴著衷腸。

  劉禪看了很久很仔細,喃喃道:「相父要北伐……」

  諸葛亮沉靜地說:「臣以為而今南方已定,國力有餘,時機成熟,當該北定中原,還於舊都,望陛下恩准!」

  劉禪其實覺得北伐不是什麼值得興奮的大事,可這份《出師表》寫得真好,字字句句都出自真心,雖然個別字句讓他不舒服,比如「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

  更讓他難受的是,前日頂撞他的董允竟被諸葛亮稱為貞良死節之臣,董允那驚天一撞原來不是撞出忤逆君父的指摘,莫非撞出的是諸葛亮對他持掌宮省風儀的堅持?

  「北伐……」劉禪說起這個詞覺得很彆扭,提及戰爭,他心中沒有燃燒起雄闊偉大的壯志,腦子裡冒出的卻是一幕幕恐怖的畫面,會死很多人,血淋淋的骸骨丟棄在荒野間,許多日子過去也沒有人埋葬,他打了個寒戰。

  「朕允可。」他逼著自己把這句話說出來。

  「謝陛下聖恩!」諸葛亮鄭重地跪下去。

  劉禪緊緊地盯著諸葛亮匍匐的後背,像一彎月弧,卻不夠飽滿,總有個地方缺了角。他忽然驚慌地發現諸葛亮老了,鬢角的白髮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像野草般越生越多,寬闊的額頭上皺紋像刀劃一般,越漸深刻,以往青松似的腰也不直了,深湛的目光里有薄翳抹不去,仿佛深黑的疲累,已滲入他的骨髓里。

  先生,你怎麼能老了呢?

  劉禪一度以為諸葛亮是不會老的,像開在窗前的白玉蘭,潔白純淨,是他心底最深的寄託。是從哪一天開始,諸葛亮被殘酷的時間侵蝕了,當他背著一個國家艱難前行,他被國家的重量壓彎了腰,他在無止境的操勞中磨損了青春,人們曾拿他當神,可他到底只是人,會衰老,會倦怠,也會……死亡。

  劉禪覺得心裡莫名的酸楚:「相父,記得常常來書。」他說這話時,恍惚以為自己的魂在發聲,聲音晃晃悠悠地游離在身體外,像一縷從前的月光,照著皇帝憂傷的臉。

  諸葛亮呆了一下,他抬起臉,皇帝的目光穿透瀰漫宮殿的紫霧,緩緩地落在他的身前,歷歷往事忽然翻湧奔來,卻因太急太快,一瞬又流過去了。

  他想,其實這個孩子,一直很孤獨。

  蜀漢建興五年春,諸葛亮率軍出屯漢中,為揮師北伐做整兵準備。

  離開成都的當日,諸葛亮給鎮守江州的李嚴寫了兩封信,一封是公文,一封卻是私信。兩封信分開送走,公文由丞相府要吏親送,私信卻由驛兵背負。信使不同,但走的都是驛路,附信有出行所用的傳,上邊寫有「以郵行」這一行字,有了這官方的特許權,信使每到一處郵亭,可換馬,也可食宿。

  信使們從成都出發,先走陸路,往南行到西漢水的支流涪水,乘船南下,順流至墊江再換船,揚風起帆,直入江州。

  待那浸著水汽的公私兩封信送到李嚴手中,北上的諸葛亮才走到葭萌,正是當年霍峻誓死守衛的險關,昭烈帝後來給改了個華彩的名字,是為漢壽。

  北邊路不好走,李嚴接到書信時,心裡跳出來的是這個念頭。

  兩封信,公文是以丞相的口吻書寫,說的自然是公事,一字一句嚴謹、細緻乃至苛刻,那是讓丞相府屬吏叫苦不迭卻又不得不一絲不苟做事的苛刻。

  讀著公文,李嚴不用刻意聯想,都能在腦子裡閃現諸葛亮那肅穆如太廟垣牆的臉,那是丞相的臉,多瞅一眼,會短命。

  至於私信,與公文的風格不同,有著難得的親切,久違的溫存,李嚴挺喜歡讀諸葛亮的私信。諸葛亮寫得一筆漂亮的字,優雅的八分隸書落在白如雪的絹帛上,像他白羽扇上的明麗光澤。李嚴覺得在這個讀信的瞬間,自己與諸葛亮可能真的是相與甚歡的朋友。至少表面看上去,諸葛亮與他無話不說,說朝政,說大勢,也說家長里短,時不時噓寒問暖,因此讓那信里的內容顯得有點臃冗。正如哪個膽肥的丞相府小吏評價的:丞相過於叮嚀周至。

  諸葛亮行文一向叮嚀周至,說白了,就是囉唆。諸葛亮每每下發教令,簡簡單單一件事,反覆講,來回說,仿佛底下人腦子不好使,需要他掰碎了,揉爛了,才聽得懂。如此以來,工作量增加了數倍,他自己累得心力交瘁,下頭人更養成壞習慣,遇事常不動腦,等著丞相來開釋疑難。

  李嚴自負地認定自己比丞相府屬吏了解諸葛亮,他把諸葛亮的叮嚀周至理解為不放心的緣故,對誰都不放心,包括皇帝。

  或者,也包括自己吧。

  從他鎮守永安到移屯江州,諸葛亮就一直與他書信往來,說公事說私事,累起來,厚厚一紮。他把舊信裝函,拿錦繩拴住,系了活口,好好地保存起來,偶爾翻出來,看看諸葛亮的字,或者說,看看諸葛亮的不放心。

  諸葛亮會向他談及一切事,身體康健嗎?子嗣有出息嗎?聽聞最近江州雨多?最近去哪兒出遊?前個月置了新宅?江州要維修城牆?江州某某,丞相府欲闢為吏,正方以為如何?

  這就像用無數把隱藏在言辭背後的小刃,把他的私家生活與政務生活都剝開來,呈給丞相看,那裡邊有沒有不可告人的陰謀陽謀。

  讀多了諸葛亮的信,李嚴難免煩惱,想想有個陳到在身後擱著一雙獵狗似的眼睛,有點兒風吹草動便捅到諸葛亮面前,諸葛亮自己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細苛到這般地步,折磨別人,其實也在折磨自己。

  這樣一個百事求完美的人,也許是蜀漢朝廷的福氣,卻可能是他李嚴的晦氣。

  李嚴告訴送私信的信使,他也有信交給諸葛亮,麻煩信使帶去漢中。

  信寫得不快,前一日告訴信使送信,第二日才把信拿出來,信被密封得很好,戳了兩處封泥,像個保守的女子,生怕走光,便把自己裹得不見天日。

  「收好,一定要親手交給丞相!」李嚴把信鄭重地交給信使。

  信使許諾道:「是,將軍放心!」他把信揣入胸懷裡,拱拱手行了一禮,徑直出門去了。

  李嚴看著信使離開,唇邊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回頭卻看見兒子李豐略帶困惑的神情,他笑道:「豐兒,你在想什麼?」

  李豐回過神來:「兒子是想,父親為何要鼓動孟達反正?前次朝臣交章非議父親,正為父親交通敵國,與孟達素有書往來,父親這次偏還與孟達交通,豈不落人口實?」

  李嚴森森地一笑:「豐兒,這是你不懂了,他們非議我交通敵國,我若畏懼不敢與孟達交往,倒還顯得理虧。故而我偏偏不改初衷。他們不是說我有通敵之嫌嗎?我便把這「通敵」罪名坐實了,待得真相大白,方才顯得我之公正,我之甘冒風險與敵國之臣勾連,是為朝廷計,為國家計,誰公誰私,一目了然!」

  李豐似乎懂了:「哦,所以前年父親才設法將魏國李鴻送去成都,是為了向朝中證明忠心?」

  李嚴笑而不答。

  李豐懷疑地說:「父親當真相信孟達能成事?」

  李嚴詭譎地一嘆:「信不信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兩年前我被調來江州,不就是朝中有人擔心我與孟達勾連,他日永安與東三郡連成一片,其勢大增不能控制,我今日把這忠心剖開來,我與孟達之交,純為國家將來計!」

  「若是朝廷調父親來江州,是擔心父親與孟達勢力相連,父親今日又與孟達飛書來往,他們還是會起猜忌心,怎會明了父親忠心?」李豐還在遲疑。

  李嚴冷笑:「我便是熬爛骨髓,他們也不信。我做這事,一為向陛下明示忠誠,二嘛,」他哼了一聲,「他們不是擔心我與孟達勢力相連嗎?好,我便達成所願,偏與孟達連勢,做成這樁大事,孟達便為我朝中功臣,咱們外有孟達之援,內則經營江州,陳到那雙眼睛算什麼,將來遲早摳掉,三巴之地都是我們的!」

  李豐被父親大膽的言辭駭住了,膽戰心驚地說:「父親,你要與朝廷分陝?」

  李嚴眨眨眼睛:「我始終是朝廷之臣,我只是不想被別有用心之人陷害,螻蟻尚且自保偷生,何況我等!」

  李豐大約知道父親口中說的「別有用心之人」,他打了個寒戰:「父親,我總以為這事還是三思為好。」

  李嚴不作答了,背起了手,貌似閒散地踱起步子,耳際的長江拍岸聲如在空靈的山谷敲鐘,一聲連著一聲,他似乎隨口地說:「我打算做一件事。」

  「什麼事?」

  李嚴踅過臉來,森寒的笑容在眼睛裡泛著膩光,突兀地說道:「聽說丞相府的留府長史選了張裔。」

  他像暗夜的鷹鷙般笑起來,那笑聲讓李豐生出一身雞皮疙瘩。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