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2 07:28:45
作者: 若虛
蜀漢建興五年(公元227年),成都。
杏花疏影的季節到來了,春風如郵驛,十里百里地把沉甸甸的綠意傳向成都平原。年輕的將軍跨馬行在蜀錦般爛漫如花的成都街肆,聞得滿街飄轉的春暖氣息,不禁醉意矇矓。他在丞相府門前勒馬停住,輕捷地跳上台階,丞相府的司閽早識得了他,也不攔阻問話,自放了他進去。
他才跨入府門,還沒走到議事廳,迎面走來的白面官吏看著他便笑起來:「龍佑那,許久不見!」
「我現在叫張鉞。」他更正道。
張裔仍是笑得合不攏嘴:「對對,你現在是我本家,咱們一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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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龍佑那,今日的張鉞禮貌地笑了一下。他不太喜歡張裔,他想不通諸葛亮為什麼會器重通身儇薄氣的張裔,像張裔這種陰陽面孔的男人在南中會永遠娶不了老婆,三月三的山歌會上也沒有女子願意和他對情歌。
「我還要去見丞相,咱們以後再說。」他拱拱手,徑直去了。
張裔還在笑,他始終把張鉞當成不曉禮秩文明的蠻子,自諸葛亮平南之後,大量徵召蠻夷勇士參加蜀軍,遷徙南中青羌萬餘家入蜀,分為五部,號稱「無當飛軍」。張鉞因驍勇善戰,如今成了蜀漢新組建的夷人飛軍的將領,著了漢裝,束髮加冠,身上的蠻夷氣卻洗脫不掉,不會咬文嚼字為聖人立言,說話沒有文采,做事沒有規矩,更不懂漢人之間的禮儀,經常鬧出大笑話來。
張鉞總覺得張裔不懷好意,可他沒有漢人曲里拐彎的繁複心思,說過的話,經歷的事都像哀牢山巔的雲彩,倏忽便消失在山背後,他很快便把張裔忘記了,趨步走到了議事廳。
諸葛亮依然坐在堆滿了簿冊的書案後,正和乾瘦臉的蜀郡太守楊洪、個子高挑的司鹽校尉岑述熱議公事。修遠跪坐在一隅,一面整理文書,一面抬頭對張鉞點頭微笑。
張鉞在屋中央行下禮去,諸葛亮向他點點頭,示意他稍等,仍轉過臉和岑述說話。岑述正向諸葛亮匯報建興四年的鹽鐵官營情況,國家賦稅比建興三年翻了一番,民間鹽鐵售賣價格也沒有增升。當年昭烈帝進入益州後,便定下永不增賦的國策,十幾年過去,這國策始終沒更改,豐年不多盤剝,荒年還要減免。
諸葛亮道:「各郡縣的均輸官吏報上來的表疏,我皆閱過。臨邛為鹽鐵大縣,所收鹽鐵量為國家之冠,輸給缺鹽的漢中郡,價格是成都的五倍不止,百姓私下頗有怨言。」
諸葛亮果然是細膩不辭煩瑣,蜀漢上百個縣都設有均輸官吏,每年年末掌管政務貨殖的官吏,包括均輸官吏都會奔赴各郡治所上計,統一匯總事務和經濟數目後,郡上再遣吏往成都做全國性的上計,把各郡縣的年度事務呈交給大司農或尚書台。這些繁複的奏表干繫著蜀漢百萬生民的方方面面,大到農田水利國防建築,小到修橋補路民人糾紛,每年做統計都是讓各級官吏頭疼的麻煩事,待得書寫成文,更是浩瀚如山。難道這些數目字文書諸葛亮都閱過嗎?岑述覺得額頭冒汗,他不敢在諸葛亮面前狡辯,誠實地說:「丞相教訓得是,漢中歷來少鹽,數年來皆自巴郡、臨邛均輸,朝廷設均輸,也是為饒地運至薄地,憑藉中間差價為國家增收賦稅,這其中或可能出現兩地物價相差過大之弊。」
諸葛亮沉吟:「成都原來設有平準官,平抑各地物價。這樣吧,於各郡皆設平準官,事情做細一點。」他微一停,「這事也不要草率,可下朝官辯議。」
岑述唯唯地答應著,顯得很謙遜,也沒提出反對意見。蜀漢三代理財官,劉巴如雷霆風雨,手段獨到,往往於尋常處挖掘財富之源;王連精打細算,不放過分分厘厘斂財,因而不免慳吝刻薄;與前兩任相比,岑述更溫暾綿軟,可守成卻不能創新,他管理下的鹽鐵府沒有劉巴治下的雷厲風行,也沒有王連治下的斤斤計較。
與岑述敘完,諸葛亮這才對張鉞道:「玉符,這兩年你在江陽訓練夷人飛軍,而今初有成效,這次特召你回成都,是朝廷有新命宣傳。」
張鉞問:「是何新命?」
「率飛軍前往漢中。」
張鉞一愕:「去漢中?」漢中和江陽隔著千里之遙,和他生活的南中更是不相鄰近,像是天涯海角,彼此聞說著彼此遙遠的名稱,卻永不會靠近。
「對,去漢中,暫受魏延將軍節制。」諸葛亮不忘記補充道,「魏將軍已進封涼州刺史。」
張鉞迷迷糊糊,他隱約感到諸葛亮告訴他調飛軍北上和漢中太守魏延升官都透出一個強烈的信號,也許能對應上坊間傳說的諸葛亮將揮師北伐的事,可他不能刨根問底,只好把疑問埋了下去。
他鄭重道:「遵令。」
諸葛亮微微一笑,他因讓岑述和張鉞離去了,卻獨留下楊洪,也不急著說話,似在琢磨什麼棘手事,良久才道:「季休,丞相府諸屬吏中,爾以為孰人為優,孰人可交託大事,孰人能解心腹之憂?」
諸葛亮的問話讓楊洪也想到了坊間紛紛的諸葛亮北伐傳言,他小心地說:「丞相是否要北伐?」
諸葛亮不動容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要不要,倒輕輕撥動著案上的一冊文書。
「季休先回答亮吧。」
楊洪認真想了想,坦率道:「恕洪直言,蔣公琰忠勤國事,循循君子,可托後事;向巨達雍容謙遜,清儉約己;楊威公部分如流,機理速捷,而性本偏狹,不容於人;張君嗣,」他遲疑片刻,還是說道:「天姿明察,長於治劇,然性不公平,可隨從目下,不可專任。」
諸葛亮默想著楊洪的評價:「如此說,季休以為蔣琬與向朗最佳?」
「是。」
諸葛亮又問道:「若不得已置兩長史,該擇何人?」
「蔣公琰。」
諸葛亮嘆息:「蔣公琰一人之力,不足任大事也;張君嗣雖有一二缺損,卻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取其長棄其短吧。」
楊洪知道諸葛亮很賞識張裔,在丞相府的諸官吏里,也唯有張裔能全心體會諸葛亮的意圖,手腳偏還麻利,他人三日做完的事,他一夜之間即能清清爽爽地完成,而且紕漏少見。他摸著了諸葛亮的心意,說道:「丞相若必用君嗣,莫若多備輔佐,俾得差漏少有,事體完備。」
諸葛亮思慮著:「也可。」他慢慢數出幾個人的名字:「蔣公琰、張君嗣……岑元儉……讓他也入府參贊機務吧。」
「元儉現管著鹽鐵府,恐怕分身乏術。」楊洪憂慮道。
諸葛亮淡然一笑:「王文儀當日以司鹽校尉之職兼丞相長史,也曾兩職不誤。我之所以調元儉入府,是為鹽鐵之務關係國家命脈,需謹慎為之,挪至丞相府,正為諸臣襄助以成。」
楊洪明白了,從諸葛亮今日的一番話聽出,北伐是板上釘釘,他若遠赴北方前線,後方權位空虛,政務和財務都會出現巨大的管理真空。諸葛亮是謹慎嚴密的人,蜀漢的草草木木都放心不下,何況是掌管國家財富的鹽鐵府,若將理財公門挪入丞相府,縱算遠隔千里之遙,也能密切掌控,不致讓國家財賦無端流失,同時也能為北伐更方便地提供軍資。
「丞相所慮,為長久計,洪深以為是。」楊洪不得不承認諸葛亮的縝密心機。
諸葛亮緩緩道:「季休,你兼任蜀郡太守,後方之事,望你多多留心。」他靜靜地看住楊洪,目光意味深長。
蜀宮嘉德殿外,綢緞似的春光鋪滿了齊整如玉腰帶的月台,幾十個宮女宦官圍著皇帝,遊戲正在酣暢處。
噗的一聲,劉禪口中銜著的絨球吐了出去,骨碌碌滾了很遠,他像烏龜似的爬在地上,盯著那絨球一直往前滾,遠端鉤了一個紅圈,絨球在接近紅圈時減緩了速度,眼瞧著將停在圈裡,卻到底歪了過去。
「啊呀!」他懊惱地嘆道,挽起袖子,拍著地叫道,「重來重來!」
黃疸面的宦官顛顛地跑向皇帝,懷裡捧著的竹籃里裝滿了絨球、金球、銀球,他討好地笑道:「陛下選哪一樣?」
劉禪抓住一隻金球一口叼了,把身子壓了下去,咽喉一聳,張口又吐將出去,奈何這次力量太大了,金球噹啷啷跳躍著飛開了,離那紅圈更遠,直氣得皇帝捶地大罵。
「陳申!」劉禪喊道。
黃面宦官蹲下身來:「陛下有何吩咐?」
劉禪坐起來:「你試試!」
陳申諂笑道:「臣笨,不敢效法陛下。」
劉禪用力摁下他:「朕讓你試就試,哪兒這麼多廢話!」
陳申只好放下竹籃,叼了一隻絨球,蛋殼似的匍匐下去,他也不經心,只想討皇帝歡心,隨口便是一吐,絨球滾得很慢,卻一直不見停下,壓著紅圈緩緩地進了一寸,竟破天荒地停住了。
陳申瞠目結舌,陰差陽錯的結局讓他措手不及,劉禪揚手給他一巴掌:「狗婢子,準頭真好!」
陳申笑也不是,認錯也不是,尷尬著一張乾癟的臉,像沉疴不愈的重病人,活潑潑的生氣正在消亡。
劉禪把鞋也脫了,兩隻青絲履摔在陳申臉上:「不玩兒了,你敢贏朕!」
陳申著急地磕頭:「臣不敢冒犯陛下,是臣交了狗屎運!」
劉禪越發覺著這個遊戲有趣,他光著腳丫跳起來,招呼道:「來來,大傢伙一併來,誰今日不中,誰便給朕一直投下去。」
諸宦官宮女不得已,個挨個地排著長隊,人人口中叼著圓球,像是一群叼了賤骨頭的野狗,一人接著一人起落站起,有人中了,也有人沒中,有人因太著急,還沒投球便摔了四仰八叉,冠帶鞋帽全摔歪了,劉禪翹著腿坐在欄杆上,瞧著宮女宦官洋相百出,樂得拍手大笑。
正鬧得不可開交,月台下跑來一位黃門令,匆匆稟道:「黃門侍郎董允求見。」
劉禪像是被鬼咬了,臉登時白了,一迭聲地催道:「快收了,快收了!」
眾人都知皇帝很忌憚董允,這位剛正不阿的大臣被後宮稱為「董大石」,說他冷如鐵石,全沒人情味兒,別說給宮裡得寵的嬪妃宦官賄賂苞苴,以求媚好,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死板模樣。
劉禪手忙腳亂地指揮宮女宦官收拾遊戲玩物時,董允已站在殿外的月台上了,方正臉一如既往地缺乏生氣,仿佛冰冷的墓碑。
他看見皇帝光著腳丫跨在欄杆上,一票宮人衣衫不整,有的掉帽子,有的少鞋子,有的散頭髮,滿地滾著各色圓球,石墁地上還畫著紅圈,儼然是一派嬉鬧無章法的混帳景象,神情登時嚴峻得像含著刀。
劉禪小心地把耷拉在欄杆外的一條腿拖回來,一雙手藏在背後,訕訕地說:「董卿,有、有事?」他不敢看董允的眼睛,那裡的逼問讓他無地自容。
董允不言聲,他把皇帝落在一邊的青絲履捧起來:「請陛下更衣!」
劉禪心裡滿是綠毛,他埋著頭,有曉事的宦官接過皇帝的青絲履,為他穿上鞋子。
董允沉聲道:「不知何人挑唆陛下罔顧禮儀,請陛下重責!」
劉禪苦得想一刀把自己劈了,董允永遠不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太嚴整太剛烈,眼睛裡容不得沙子,一根無甚傷害的刺也要拔出來。
「董卿若有要事即可稟明,別的事就不要管了。」劉禪想岔開董允的追究。
皇帝既發了話,董允說道:「陛下踐祚以來,每五日幸太學授業,今日又逢五之數,臣恩請陛下往赴太學。」
「朕知道了。」劉禪敷衍著,心裡煩躁得像燒著火,巴不得趕快打發走這張石頭臉。
董允說完,又不依不饒地說:「適才臣所奏,請陛下處分!」
看來董允勢必要嚴肅宮闈風紀,劉禪本玩得正是興起,被他中道攪了興致不說,末了,還要追究玩樂責任,這人真是心肝全無嗎?
劉禪很不高興了:「是朕自作主張,與他人無關!」
董允嚴肅地說:「陛下集大命於一身,左右小子焉得不兢兢保乂,裨補缺漏;而今有失儀之事,正當懲戒左右,以為將來之誡!」
劉禪的臉漲紅了,他覺得董允就是故意給他難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做太子時,身為太子舍人的董允便屢加約束,他如今當了皇帝,董允還要給他套上緊箍,每日不是勸誡便是否決,連後宮採擇多少女人他也要插嘴反對,比諸葛亮管的事還多。
「董休昭,如今汝是黃門侍郎,不是昔日的太子舍人,也不是虎賁侍衛,做好你的職分,別橫生枝節,朕又不是三歲小孩,汝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朕的體面何存!」他像爆發似的說,心中淤積的怨氣太多,一說起來噼啪如炒豆子,全倒了出來。
發怒的皇帝沒讓董允有一絲退縮:「陛下欲顧慮體面,則虧德寖盛,人倫彌頹,若臣縱容陛下體面,朝廷體面何在,社稷體面何在?」
劉禪真想把董允拖出去斬首示眾,他氣得手足冰涼,卻沒出息地覺得自己找不著既狠毒又在理的話反駁董允,在董允面前,他就是個需要管教約束的孩子。也許不止董允,大多數蜀漢朝官都拿他當不懂事的孩子看待,沒有主見,沒有謀略,不顧大局,不知存恤,他就該被圈在金絲籠里,在逼仄的空間裡規規矩矩地供人觀瞻。
「隨你怎麼說!」他賭氣道,甩著袖子要離開。
「陛下!」董允高聲道,「臣進盡忠言,是為宗廟穩固,並非逼迫陛下,望陛下詳察!臣為先帝遴選輔佐陛下之臣,深受先帝厚恩,不敢不效死奉忠!」
劉禪回過頭冷笑:「董休昭,你還沒有逼朕?你那點子忠心太重,朕受不起!你還敢提先帝,既是先帝明眼擢拔你,你便去他那裡申訴冤情,去啊!」他抬起手,故意挑釁地昂起頭,冷冷地盯著董允已倏忽大變的臉色。
一直梳理羽毛扇的諸葛亮抬起頭來,正對著的窗子投進一束陽光,恰好從趙雲的肩上飛下來,散開的光芒淌在他的臉上,讓他看起來像一尊熔金的雕塑。
五十八歲的趙雲已花了烏髮,脊樑沒有以前挺直,從腰際下打了小小的折,眉眼唇角飛揚著水波似的皺紋,他已不再年輕了,當年長坂坡絕塵一騎的風流像漫漶在白紙上的濃墨色,被漫長的時間稀釋成模糊的傳說,這讓諸葛亮忽然矯情地傷感起來。
「孔明若有意北伐,」趙雲的聲音在雄渾中透出滄桑,他在私下場合總是親切地稱呼諸葛亮的字,「當從何道出兵?」
「亮想聽聽子龍的意見。」諸葛亮誠摯地說。
趙雲思忖著:「兵行隴右為最上之策,也可屯兵漢中,伺機北出,但漢中北域道路艱險,不易行軍。」他頓了頓,「當日先帝與曹操爭漢中,東西出兵,東路略定漢中,西路卻撤回陽平關,未能奪得陰平、武都。我以為若朝廷北伐,可將此兩郡奪回,獲得北進隴右通道。」
「如此,平取隴右,再克關中,倘關隴盡在我手,則閉鎖函谷關,養兵數年,便可東出中原,與魏賊爭衡,此正是秦漢一統天下之路。」趙雲說得微微激動,展望未來,前途那美好的光明,仿佛映在他臉上。
諸葛亮拊掌:「所見略同!」
趙雲笑道:「孔明已有定奪,白白問我。」
諸葛亮一笑:「獨斷莫若眾斷,能得子龍肯定,亮方能從容決事。」
「孔明北伐一定要帶上我,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用得著,」趙雲懇切道,「前次孔明南征,可恨我竟有霧露之疾,未能隨同前往,深為悔之,此番北定中原,我定當隨從!」
諸葛亮沒有立即回答趙雲,他默然地注視著趙雲,似乎在探問著什麼。
趙雲慨然道:「不瞞孔明說,我之心無時不忘北伐。吾與先帝有三十年君臣深情,先帝待趙雲之恩言猶在耳,先帝之遺志便為我等畢生竭忠之向。孔明有北定中原之心,我怎能不驅車馬之下以效死力?」他微微握了一下拳頭,「我雖盛年已過,尚存一腔忠義,再不趁著氣力在時為國家開闢疆土,只恐會留下遺恨。」
趙雲的話如一枚石子墜落,在諸葛亮心中激起溫情的漪瀾,他嘆道:「子龍忠貞節烈,令人感動。」他輕輕伸出手,白羽扇拂在趙雲的手背,「亮有意請子龍襄助北伐,但非正面迎敵之旅,子龍可願意?」
「能為國家報效餘力,何必在乎正面仄面!」趙雲大度地說。
諸葛亮很感動趙雲不計得失的風度:「有子龍大義,北伐事業焉得不成!」他本想告訴趙雲北伐細節,卻見修遠急匆匆地跑進來,一頭一臉的汗水,腳底下還絆了一下。
「慌裡慌張,出了甚事?」諸葛亮微責道。
修遠用手背揩著遮住眼睛的汗:「先生,黃門侍郎董允與陛下爭執不成,他叩首宮門,血濺台鼎,宮裡現在鬧開了鍋……」
修遠的話還沒說完,諸葛亮已站了起來,待他回過神來,只看見諸葛亮的背影像青色的竹葉,迅速地掠出了門。
諸葛亮趕到蜀宮時,董允已被太醫們抬走了,嘉德殿外的月台上唯有一攤血,血沫子濺在白生生的欄杆上,開出零星的梅花朵,幾個宮女正一面害怕地抽泣,一面提著水桶沖洗。
劉禪呆呆地坐在內宮的屏風床榻上,手裡緊緊地捏著一隻純金鏤空小球,手指卡進了鏤空花紋里,微有些痛,這反而讓他感到舒坦。
董允那驚天的一撞是他想不到的,他原本是一句為出惡氣的戲言,沒想到執拗剛鋒的董允當了真,竟然真的以死明志。
驚天動地的撞擊聲仍然在耳際迴旋,他只要一閉眼,董允額前噴出的熱血便濺到他臉上,濃烈的血腥味兒沖得他喘不過氣來。
是我做錯了嗎……劉禪不寒而慄。蜀漢開國以來,從沒有過逼死進言大臣的污跡,昭烈皇帝一生殺人無數,也不會擅殺諫言忠臣,縱算有臣僚表章切骨深文,氣得他暴跳如雷,他即便在氣頭上下令將此妄語亂臣逮拿詔獄,過得一兩日氣消了,也會傳詔放人,若是以為言可采之,還會特旨褒獎。
蜀漢老臣每每提起昭烈皇帝的風度,都不禁唏噓感慨。昭烈皇帝有開國君主的雄偉氣魄,亦有守成帝王的容人之量,難怪天下聞名的英雄願意為他牛馬驅走,盡效死力而不顧。
劉禪心底一片悲涼,他到底不如父親,雄才大略也罷,收攏人心也罷,寬忍心機也罷,無一可比,父親是巍巍泰山,他是一抔不起眼的黃土,世人敬仰父親的英雄偉度,鄙薄他的百無一用。
他看見諸葛亮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拜下去,他張張口,熟悉的稱呼卻怎麼也喊不出來。他機械地抬起手,示意諸葛亮平身,請諸葛亮落座,然後他呆呆地看著那張被焦慮和疲倦揉皺的臉,是不再年輕的臉。
「相父……」他嘶啞著嗓門艱難地喊道,這一聲呼喚像把他丟失的魂叫了回來,他猛然跳起來,手裡的金球摔了出去,他像鳥兒歸巢似的撲向諸葛亮,一把握住諸葛亮的手,竟然哭了。
「董允,董允……」他哽咽著,「我沒想讓他死……」
哭泣的皇帝讓諸葛亮油然而生父親的溫情,他柔聲安慰道:「陛下仁厚聖君,怎會輕斷臣僚生死,董允剛烈過度,這件事上,他做過了。」
劉禪淚眼婆娑地看著諸葛亮:「這麼說,我沒做錯?」
諸葛亮細心地醞釀著字眼,很慢地說:「董允為微憤而逼驚君父,是為臣不謹,然陛下有失言之微過,董允執拗之人,不思三諫不從而退之為臣之道,故有要君之舉,然考其行軌,出於忠心,行雖不合臣道,其心可憫。」
劉禪聽出來了,這是君臣俱失的說辭,只是諸葛亮說得很委婉,他失著神,喃喃道:「那,怎麼辦?」
諸葛亮含笑:「陛下實已做得很好了,董允撞犯宮門,陛下即令太醫送他醫治,君父之恩已施,陛下之仁已昭,臣下獲知,皆稱陛下寬厚。」
諸葛亮的話讓劉禪的心裡暢快多了,臉上的神情輕鬆起來。
「董允雖有逼君之嫌,但其忠心可嘉,陛下或者可示以優渥。」諸葛亮先批駁了董允的顢頇,卻到底要為他說好話。
劉禪迷惘:「他頂撞我,我還要褒獎他?」
諸葛亮耐心地說:「董允之行雖不可取,但其心可贊,陛下若寬以優渥,如此,既昭示陛下仁德,又可收忠臣之心。董允他日必不會再有此貿舉,還會感激聖恩,報效以死。」
劉禪沉吟著,他其實並不想泄憤嚴懲董允,那戇直漢子的陡然一撞,把他心裡的怨恨驚得魂飛魄散。他很怕董允因此命喪黃泉,博了剛烈忠臣的美名,卻把桀紂的昏聵罵名潑在他身上,他素日裡胡鬧嬉耍,也不願意被當成暴君。
「那,董允畢竟衝撞朕躬,難道不能處罰?」
諸葛亮尋思道:「董允逼驚君父,臣以為罰俸一年,遣家不問事兩月,陛下以為如何?」
劉禪不爭了:「就依相父所言。」
心情明亮了,因為董允的忽然一撞而被驚散的玩樂心又蓬勃起來,腦子裡跳出無數新鮮花樣來,他小心地雀躍著,卻儘量讓自己收斂住輕浮的喜悅。
諸葛亮打量著破涕為笑的年輕皇帝,暗自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