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2 07:25:00
作者: 若虛
天色漸晚,寥寥疏星在水蒙蒙的天空時隱時現,仿佛蒼天的眼淚,夜晚山風陡起,吹得軍營里的旗幟碎裂般地響動。
益州的山野真冷啊!劉備不停地打著冷戰,中軍帳封得嚴嚴實實,而徹骨的寒意卻在帳內瀰漫。什麼都是冷的,燈光幽幽的像是墳墓上的磷火,劍鞘上盤旋的魑龍像是吐著血舌頭的幽魂,案上的竹簡仿佛一段凍得硬邦邦的冰,聽見風聲在帳頂嘶吼,也能讓他不寒而慄。
「主公!」中軍帳的門帘被人掀開,法正滿臉是淚地跑了進來。
劉備發著抖,他甚至忘記了法正的名字是什麼,口張了張,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主公,我來遲了!」法正伏地而跪,泣不成聲。
「孝,孝直……」劉備終於想起了法正的名字。
法正跪上前幾步,手撫著案幾哭道:「士元,士元怎麼就沒了……」他嗚咽著,眼淚淌在案上,潤濕了好大一片。
士元沒了?劉備的意識很恍惚,士元是誰,沒了又是什麼意思?他聽見法正哀哀戚戚的哭聲,心裡仿佛被打開了一扇門,在這扇門的背後有他不敢面對的東西,他孤身從逼仄巷子經過,巷子裡有無數的門,每一扇門後都藏著一張鬼臉。
神智在不情願地恢復,一幅幅破碎的圖畫在拼貼,戰馬嘶鳴、飛羽如蝗,血腥、屠殺、呼喊、慘叫,還有死亡……
是死亡……
他全都想起來了,硝煙肆虐的城牆下,那一隻被縛的鳳凰,剛勁的弓弩刺穿了他的心臟,將他釘在屍骸之中。
他翕動著鼻翼,想哭卻哭不出來。
「孝直。」他喊著這個名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仿佛只是想喊一個名字,就像溺水時,手上總得抓點什麼。
法正哭得快背過氣去,一面哭一面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主公,我運糧回來,在轅門口遇見荊州使者,我就把書帶來了!」
劉備虛弱地捧著信,目光晃悠悠地盯著那一行行模糊的字,仿佛看著一枚枚沉在水底的石頭。
「建安十九年二月十一,臣等敢言之:雒城難克,強攻非上策,可自荊州調兵入蜀,以成內外掎角之勢,入蜀統帥可由軍師臣亮任之。荊州重鑰,當擇善將守之,期主公定奪!臣亮、臣羽、臣飛叩頭死罪。」
字沉入了黑暗中,一滴水掉在寫信的青色竹板上,難道是淚水嗎?
他想起龐統在攻城前勸誡自己,應該等法正回來商議後再做決斷,可他固執己見,非要擅行強攻,如果他當時聽進去一句話,等到法正帶來這封信,知道荊州已定好了雙贏策略,他就不會強攻雒城,龐統就不會死了……
可是龐統已經死了……
「士元死了……」他竟然把這句血淋淋的話說了出來,真是痛苦,仿佛飲了千年釀造的苦酒,每個毛孔都苦得不能忍受。
「主公,」帳外有人輕輕呼喊,「龐軍師入殮。」
劉備像失了魂,跟著那喊聲走了出去,右近的營帳內,燈光暗弱如深洞裡吹出的冷氣,照在身上只感覺徹骨寒冷。龐統便躺在一面錦席上,像被榨乾了水分的白藕,慘白得讓人不敢逼視,一口黑漆漆的內棺沒有加蓋,森森的泛著幽幽的光。
兩個親兵抬起龐統,小心地挪進了棺里,曾經如此鮮活的人,一瞬間便只能窩在逼仄的一丈棺木里,永遠地埋在不見天日的黃土下。
劉備親自將一面蜀錦編織的招魂幡蓋在龐統身上,燈光幽幽一晃,長幡上的神仙人物圖案活動起來,仿佛是依依著紅塵遊戲的魂魄,牽住一陣夜風,戚戚地訴說那無法彌補的遺憾。
他深深地拜了下去,垂頭的一霎,眼淚像飛瀑般流淌而下,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龐統死了,真的死了。
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智囊,一個僚屬,一個朋友,更失去了踏實的感覺,那本來被握在手心裡支撐他行走的拐杖,卻在忽然間化作塵埃,身體和心理上的依靠塌了一半,他成了殘廢,躑躅在雒城的堅城下,憂心忡忡地等待自己也同樣被埋入墳墓。
他緩緩地轉過身來,臉上的淚還在流淌,「孝直,」他對泣不成聲的法正說,「去書荊州,請發援兵。」
他仿佛不是在用嘴說,而是用泣血的心,用那慘烈的死亡在說。
棺木合上了,咔的一聲,龐統被燈光融化的身體徹底壓在黑暗裡,永恆不可復現。
雨滴在屋檐下輕敲,菸絲一樣的水霧隨風飄進了屋裡,眼淚似的流在地板上。
屋裡很是安靜,但這安靜中卻隱沒著低低的哭聲。案上有竹簡平平地放在一堆卷冊中,簡上的每個字都暈開淡淡的墨痕,像是在水裡浸泡過,讓那字跡顯得模糊,也許那寫信者是在慟哭中落下筆端,因此讀來,字字是淚,行行見血。
「備白:不聽君言,強攻雒城,致士元中箭奄忽,我心慘痛,悔恨錐骨。死生俯仰,朝登廟堂,暮歸窀穸,豈不悲乎!三年暌違,本欲謀定益州,踐行隆中大計,與君執手相會錦官城,而今困於雒城,形若羝羊觸藩,飛鳥折翅,悽惶而不知所往,恨甚悲甚!惶恐計較,荊州當付雲長守之。期君早日入蜀,不甚翹首之至。」
眼淚慢慢地淌了下來,用手擦去一次,更多的淚水流下,擦不掉了,便如那阻遏不住的悲傷。
很多回憶浮現了,想起那個有著驕傲面孔的少年,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學子中間,揚起了頭顱,揚起了年輕的聲音,多麼美好啊,縱是那份讓人不喜的驕傲至今思來也令人感動不已。
可這個少年去哪裡了,就仿佛一個忽然出現的念頭,乍然之間,念頭就消失了,等你要回想時,卻再也想不起來。
諸葛亮閉上眼睛,龐統的身影在腦子裡飛逝而過,他下意識里伸手去抓,只抓住了一片虛無的空洞。
睜開雙眸,簾外雨聲滴答,朦朧的水霧仿佛沉在空氣里的嘆息,恍惚間,似乎是他掀簾進來,他笑著說:「孔明……」
孔明……
幻象一瞬間生起,一瞬間滅寂,猶如諸佛眼中乍生乍滅的世界,短暫到你還不曾經歷就消失了。
屋子裡的人都在哭泣,張飛叉著手腳倒在地上,哭得聲斷氣絕;關羽不住地抹著淚,鼻息越發地沉重;趙雲勾了頭,眼睛紅紅的,一聲接著一聲地嘆息;還有修遠,隨在自己身邊,一面抹淚一面端詳自己,很擔心自己會承受不住……
諸葛亮再次將目光投在那竹簡上,信中的語氣沉痛得像在滴血,他幾乎能在這信里讀到一種深冷的寂寞,仿佛是一個陷入枯井裡的孩子對遠方大人的苦苦哀呼。
他將信握在手裡,細微的粗糙感讓他疼痛,也在慢慢地讓他清醒,劉備在召喚他,益州在召喚他,隆中策略在召喚他,他不能長期陷入悲傷,當務之急,是要救出劉備,挽回大局。
他擦掉眼淚,穩穩地拿緊羽扇,吩咐修遠道:「修遠,給三位將軍打盆熱水!」
「嗯!」修遠擦著眼淚出去,須臾端來一盆熱水,盆中果浸著三塊手巾,他將臉盆放下,擰了手巾,分別交給關張趙。
張飛把手巾隨意搭在臉上,抖著胸脯悲哭;關羽握著手巾也沒朝臉上抹,雙手揉了又揉;趙雲卻似體會了諸葛亮的用意,忙擦乾眼淚,坐正了身體。
「三位將軍!」諸葛亮沉住語氣,「哀心過甚,無補於事,如今危急存亡,請暫忍悲傷!」
「軍師!」張飛哭道,「讓我哭個痛快吧!」他在地上翻了個身,轉過背繼續哭,手巾掉在地上,也懶得去撿。
諸葛亮嘆息一聲,起身走向關羽,既鄭重又沉穩地說:「雲長,主公已將荊州託付於你,望雲長暫守哀心,以大局為重!」
關羽慌忙掩淚,騰身而起:「軍師言重,關羽怎敢貽誤大事,縱是慘惻錐心,為護佑大哥基業,也當忍而不發!」
諸葛亮感慨道:「雲長深明大義,令亮感動。荊州為我方重鑰,望雲長恪謹守之,亮也相信雲長當不負重託!」
關羽拍著胸脯說:「軍師放心,關羽定當竭忠盡力,效之以死,俾得荊州不失,穩為基業,定不負大哥所託、軍師所囑!」
諸葛亮聽關羽說了一個「死」字,眉峰不經意地一彈,生出一絲不悅,心上糊了一層毛茸茸的感覺,他沒有顯露異樣,語調鄭重地說:「雲長肝膽千秋,自當為守荊州不二人選。然荊州重地,需謹慎守之,亮不免囉唆叮嚀,請雲長銘記。東連孫權,北拒曹操,是為守土之本;持重用兵,擇賢相輔,是為守土之原。」
關羽雖覺得諸葛亮叮嚀繁縟,守荊州於他便像是護著一個不會跑遠的玩意,其實費不了太大力氣,可他不便拂了諸葛亮的面子,還是恭敬地說:「軍師囑託,關羽銘記。」
諸葛亮其實很不放心,很想再多吩咐兩句,又怕傷了關羽的自尊,也覺得自己疑神疑鬼,守土之責一旦扛在肩上,關羽焉能不慎重待之。
他又走向趙雲,趙雲立刻起身一拜,做好了靜聽軍令的鄭重姿勢,諸葛亮滿意地點頭,說道:「子龍,我已定下入蜀策略,」他看看還在抽搐的張飛,「由益德率先鋒部,直取江州,打開入蜀門戶,而後……」
他停了停:「我們兵分三路,南路由你率領,自江西而進,攻取江陽,北向犍為,自南面進逼成都!中路由我親率,沿涪江取德陽,直取成都!」
「北路,」他又看了一眼張飛,「由益德統率,從墊江北上,直攻巴西閬中,自北兵臨成都!」
聽得三路大軍都劍指成都,卻不去解救處於危險中的葭萌關和雒城,趙雲微一鎖眉,小心問道:「軍師不欲救急火,反將兵力都揮向成都,雲不甚明了,望軍師賜教!」
諸葛亮神秘地一笑:「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若分兵救兩地,一則兵力分散,從荊州去葭萌關或雒城,當中關卡重重,未曾解危,便屢遭惡戰;二則深入腹地,戰線太長,輜重無法輸轉,若全軍進逼成都,足可圍魏救趙!何況三路大軍分兵而略,皆有疑兵之勢,譬如益德所率北路便是麻痹葭萌敵軍,使他們誤以為益德將率軍北上解圍,可大漲霍峻士氣,威嚇敵軍!」
「軍師高見,雲明白了!」趙雲心悅誠服地說。
「至於雒城,」諸葛亮思忖著,「若德陽攻下,則往西一路可暢通,我便親往雒城,以解主公之危。」
關羽見張飛還躺在地上悲悲戚戚地哭泣,走過去踢了他一腳:「莽漢,別像個婦人一樣哭哭啼啼,拿起你的丈八長矛,與軍師入蜀,去給士元報仇!」
張飛背對著他,肩膀抖得像在篩糠:「我不光是哭士元,我還,還哭你……」
「你哭我幹嗎?」關羽又飛踢他一腳。
張飛嗚咽道:「兄弟一場,如今我與大哥都去了益州,你卻守在荊州,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見面,我難過……」
關羽震驚,怔怔地很久都沒有動,剎那,像是壓抑的感情衝決了理智的堤壩,他一把抱起張飛,搖著他的肩膀說:「張老三,不許哭,你老是哭個不停,惹出老子的眼淚!」
他張開手臂,仿佛展開了華美的翅膀,將他的兄弟擁在懷裡,瞬間,眼淚奪眶而出。
諸葛亮推開門,輕薄的楊花恰恰牽住他的衣襟,拉得他向後微微一仰,明媚的陽光便趁機從空隙處溜進去,馬良正等在裡邊,身邊是馬謖,兩兄弟都被剪刀似的陽光切成兩半,一半光明,一半黯淡。
諸葛亮微微笑了一聲,馬氏兄弟見諸葛亮進來,齊整地起身行禮。
「孔明兄,我想入蜀。」馬良見到諸葛亮的第一句話便是一個在心中醞釀很久的請求。
諸葛亮去文卷堆積的書案前坐下,一面翻簿書,一面說:「那不成,你得留下來。」
馬良急急地說:「為何?」
諸葛亮靜靜地看著他,白羽扇輕悠悠地拂了一下:「荊州很重要。」
「我知道很重要,可是……」馬良為難地咂了咂嘴皮,「我想跟著孔明兄,這一直以來,我不都跟著你嗎?」
這孩子氣的話讓諸葛亮微笑:「讓季常總做諸葛亮門下書佐,屈才了,季常還是留下來,關將軍身邊不能沒有人。」
馬良知道諸葛亮一旦決定,便無法扭轉,他只好拋出一個疑問:「主公為何擇關將軍守荊州?」
「關將軍很合適。」諸葛亮平靜地說。
「我倒以為趙雲將軍最合適。」馬謖插話道,他一說話,便會不由自主地做手勢,越是激動時,手勢越誇張。
諸葛亮翻閱簿書的手戛然而止,他頓了一霎,將竹簡輕輕一攏:「關將軍是主公義弟,二十年來隨從周旋,從無二心,忠義可昭,勇略可贊,當為守荊州首選。何況,此為主公親定。」
馬謖不是個輕易沉默的脾氣:「話是如此,我也讚嘆關將軍忠勇,可關將軍太過剛烈,得罪的人太多,我怕他與群僚相處不好,生出嫌隙,遺下禍患!」
馬謖能看到這層利害,諸葛亮不由得刮目相看,他卻不點破,含糊地說:「關將軍為人不徇私,不謀利,卻是難得,雖剛烈過甚,若有賢德之才從旁輔佐,也不會影響大局,故而我才讓季常留下,也可在緊要時進諫一二。」
馬謖像抓住了松鼠的尾巴,沒完沒了地捋下去:「孔明兄讓公子劉封為入蜀先遣,是不是為了把關將軍與公子分開?」
馬謖很聰明,可太愛顯擺,這是一切少年有才者的毛病,諸葛亮並不覺得可厭,只是認為他需要歷練,把自己的鋒芒收斂成不扎眼的大智慧,他用期許的目光緩緩地注視著馬謖:「幼常,這次,你隨我入蜀吧。」
馬謖沒想到諸葛亮會帶給他這麼大的驚喜,雀躍道:「能跟在孔明兄左右,我求之不得!」
馬良假裝嫉妒地瞪他:「美得你!」
馬謖揚揚自得地搖晃腦袋,他仿佛已看見被柔軟清幽的岷江滋潤的天府沃土,那真是個安逸靈魂的天堂,他快等不及了,恨不得一腳跨過長江,踏進繁華似錦的成都,披著華美蜀錦織成的兩千石朝服,治兵治民治國,贏得風風光光的美譽,把馬謖的名字刻在青色的史書里,讓後世人摩挲著他的名字說,這個人經綸天地,足以為模範!
馬謖想著想著,美好的憧憬在臉上盛開為微笑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