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5:03 作者: 若虛

  微風漫捲浮雲,在一望無際的地平線上跌宕,夏季的成都盆地猶如鋪開的蜀錦,其上盛開著繽紛的色彩,舉頭眺望,天很高很藍,乾淨得像被清水洗過,沒有一點塵垢。

  策馬奔馳在廣袤的平原,總讓人忍不住抬頭看天,諸葛亮的目光遙遙地眺望著天空與地面的交界處,一縷輕煙裊裊升起,仿佛天空流下的一道淚痕。他的身後是潮水般的軍隊,鎧甲和兵戈光亮耀眼奪目,整齊的踏地聲震得大地顫抖不已。

  援蜀的荊州軍水陸兩路挺進益州,張飛率領先鋒部隊攻克江州,打通了入蜀通道,之後前後部在江州會師。接著兵分三路:張飛北上閬中,佯攻葭萌關,實則為席捲三巴,掃清益州西面阻力;趙雲南下江陽,克定犍為;諸葛亮卻直走中路,在德陽大破益州軍。一切都按照諸葛亮預想的那樣按部就班,荊州軍一路征戰勢如破竹,對成都漸漸形成合圍之勢,益州已成為風雨飄搖中殘破的扁舟,摧毀它只是早晚問題。

  雒城已近在眼前,城牆上散落著斑駁的焦黑的煙火和深重的血痕,陽光從城背後撞過來,整座城池仿佛是沐浴在血水裡的一張殘破的臉。諸葛亮在來之前已獲悉雒城易子而食,析木為薪,縱然屢次陷入破城的危險中,卻仍是堅守不動,他倒還生出由衷的佩服,聽說守城主將為劉璋的兒子劉循,可真正做決斷的卻是蜀中名將張任,這二人精誠合作,把小小一座雒城守成了堅不可摧的金城湯池。

  日頭微斜,拖得軍營轅門的影子長如繪在地上的高峰,中軍大纛獵獵飛舞,蒼勁的「劉」字猶如振翅的鴻鵠,仿佛隨時都會飛入對面城樓上一片金色的陽光里。

  劉備已等在轅門外,遠遠地看見諸葛亮,他激動地招招手。

  「主公!」諸葛亮飛身下馬,正要參拜,劉備一把握住他的手,那麼緊那麼用力,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繩索,臉上的表情像和著稀麵糊,喜、悲、憂、樂一骨碌都攪起來。劉備忽然就落了淚,重複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這一刻,劉備才真正體會到,擁有了那白衣羽扇的身影,心裡才獲得安逸的踏實,諸葛亮像天空中恆定的北辰星,缺了星輝的照耀,總是會迷路。

  

  「可惜士元了……」劉備說起龐統,眼淚像噴泉般湧出來,這段時間,他提一次龐統便哭一次,龐統的死是他心中抹不去的陰影,外邊被密封的鐵籠子罩住,陽光照不進去。

  龐統的死也同樣在諸葛亮心上挖了一刀,可他不想被哀懷故人的傷情占據了意志,他溫言溫語地安慰劉備,沒讓自己哭天抹淚地跟著君主一塊兒失態。

  他和劉備來到中軍帳,法正正在地上鋪開一面大地圖,地圖上「雒城」二字被畫了無數黑圈,已經看不清原字。

  諸葛亮盯著那面地圖:「葭萌關怎樣了?」

  法正道:「早間霍峻發來檄書,說他趁著敵軍鬆懈,率麾下精銳出擊,大破之,斬首敵將向存!」

  諸葛亮心中驚喜,霍峻守葭萌關一年有餘,其受困情形和雒城無異,本以為他只能自保,未承想竟還有餘力破敵斬將,霍峻的忠義和將才都讓人由衷欽佩。

  對霍峻,劉備感觸太深:「自我兵困雒城,霍仲邈獨守孤城,西有張魯頻繁騷擾,南有劉璋重兵壓境,他卻能堅守逾年,為我排除腹背之憂,益州若攻克,當為一等功臣!」

  他一拍腦門:「險些忘了,霍峻信里說,張魯遣馬超、楊帛攻圍葭萌關,後來楊帛返回漢中,馬超卻逡巡流連,似有觀望之意,霍峻悄悄遣使者出城與他交通,想勸他歸順我方。」

  諸葛亮喜道:「大好事,若能得馬超襄助,不愁成都不平!主公,可速速遣舌辯之士,不可讓此涼州勇士落入他人囊中!」

  劉備點首:「好,只是派誰呢?」

  法正提議道:「李恢吧,他為益州人,熟悉隴蜀民情,與正皆是劉璋屬下掾吏,為主公威名所折而竭誠投效,昔為劉璋舊人,今為主公部屬,可昭彰主公惜才之心,為使者正合適。」

  劉備附和道:「孝直所議甚合我意!」

  諸葛亮道:「葭萌關之憂暫緩,雒城之困卻當早解,如果拔掉雒城這根釘子,成都北面門戶洞開,輒成都無關可憑,克定指日可待。」

  「雒城守軍雖疲敝,然張任調度有方,激奮士卒,他絕不會投降,若再強攻,恐怕殺敵一萬,自損三千。」法正皺眉道。

  「拔下雒城,先需威懾士氣,」諸葛亮沉吟,「雒城守軍可知我方馳援益州?」

  法正想了想:「四面重圍,應該不知。」

  諸葛亮繞著地圖踱了兩步,目光從雒城移向成都,又從成都移往雒城,他忽地抬起頭:「好,既然他們不知,我們便讓他們知道!」

  劉備問道:「怎麼做?」

  諸葛亮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情,只是輕輕地說:「指東說西。」

  張任如果知道那是騙局,一定不會輕率地率軍出城。

  昨日晌午的時候,荊州軍押著一個衣衫襤褸的成都使者來到城下,逼著他向城裡喊話,讓他告訴雒城守軍,成都四面楚歌,無力救援,請雒城守軍趕快投降。使者起初答應得好好的,為了活命只能變節,臨到城下,卻變了卦,一個勁地高喊成都救軍近在咫尺,不過兩日則能兵臨城下,劉備是秋後螞蚱,長不了的。

  押解使者勸降的荊州甲士惱羞成怒,背身將使者拽下馬,須臾,把一顆鮮血淋淋的腦袋拋上天空,一蓬血霧在空中開了花,刺暈了守城將士的眼睛。

  使者慘死在城下三個時辰後,雒城守軍驚奇地發現荊州軍拔營了,起初他們以為荊州軍要發動新一輪的進攻,可那營壘分明像連根拔起的大樹,正在緩緩退走,守軍們猜測這是荊州軍聽說成都援兵將至,又在一年的攻堅戰中討不著便宜,不得已脫身逃走。將士們頓時鬥志振奮,紛紛向主將張任請戰,張任雖一向穩重,但是經不住輪番的勸說,他決定率精銳出城,先跟一段看看情形,若果真是退兵,則相機而戰,若不能取勝,還可以抽身退回城中。

  張任做了兩手準備,原以為萬無一失,他便親自領兵潛向跟隨,一直跟到城南十里外的雁橋。

  雁橋果然如大雁展開的雙翼,遙遠山巒拂來的微風吹得木橋搖搖晃晃,他的戰馬剛剛踏上橋面,伏軍便忽然出現,仿佛撕開土壤的地火,燃燒時沒有一點預兆,或者有,只是他忽略了。

  尖銳的箭鏃破空聲粉碎了清明的天景,上萬的弩箭聚合成厚重的雲團,沉沉地壓下來,益州軍的瞳孔都被光燦燦的箭鏃填滿了,沒有一絲空隙去尋找逃生之所。

  張任還處在伏兵從哪裡來的疑問中,一騎飛馬從橋下躍上,他根本來不及反應,那人像擒拿獸類的老到獵手,將他單手拎了起來,他像一隻沒有反抗能力的雞崽,輕易便成了荊州軍的俘虜。

  捉他的這個人叫魏延,他被魏延甩在馬背上,聽見魏延高亢的嗓門像號角般穿透了戰場的嘈雜。

  「張任受擒,爾等速降!」

  張任被魏延帶回益州軍中軍,一把丟在了劉備面前,像一坨挺不起腰板的泥巴。

  劉備看見張任,竟然笑了出來:「張任,你降不降?」

  張任梗起脖子怒道:「爾忘恩負義,橫奪同宗基業,殘害我益州,荼毒我百姓,還有臉讓我投降,我寧死也不事二主,更不會侍奉你這個無恥的偽君子!」

  劉備的臉色大變,那一點憐才之心當即蕩然無存,他幾乎是整個人從坐席上跳起來,咆哮道:「斬!」

  張任被押了出去,兩名劊子手摁住了他,一人拉長他的脖子,仿佛對待一隻鴨子,一人抽刀甩了甩亮光,用力一劈,可刀鈍了,砍了兩下,腦袋才脫離腔子,刀刃上沾著藕斷絲連的筋肉,血流得不暢快,像蒼老的淚。

  血肉模糊的頭顱抬往中軍帳,劉備卻還不解恨,面紅耳赤地號道:「把張任的腦袋懸於轅門,傳令三軍,雒城攻破後,城中無論士兵婦孺,皆坑之!」

  劉備這次是真的暴怒了,他這口惡氣憋得太久,在雒城下困了一年,死了近萬人,又失去龐統,差一點把自己也埋在益州的山麓間,他恨透了雒城,恨透了張任、劉循,也恨透了自己,唯有殘忍的屠殺才能卸下他內心厚積的仇恨。他情願踩著人頭登上成都城,便是讓他手刃劉璋,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應手而砍。

  殺戮,殺戮,殺戮!五十四年來,劉備從來沒有過這種可怕的感覺,像渴望食色慾望一般渴望殺戮,他竟想躺在屍骸里,喝著敵人的血,吃著敵人的肉,逼得急了,甚至想握住尖刀猛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諸葛亮慌忙道:「主公不可,凡圍城必示之活門,以開其生路,主公宣示屠城之令,是告之必死,則雒城守軍必將固守,我們斬首張任,原為震懾雒城士氣,不戰而屈人之兵,俾使雒城早日拔下,以南圍成都,若為一時之怒頓兵堅城,遷延戰機,又成困局。」

  劉備獰笑著,兩隻發紅的眼睛裡噴著駭人的火:「雒城旦夕摧破,縱算守軍堅守,我也會不惜代價攻下城關,這一城老少草芥一般,不值開其生路!」

  劉備被憤怒的火圍住,失去理智,諸葛亮卻不肯放棄,又勸道:「主公取益州,成功只一半。若今日屠雒城,則城城畏懼,皆堅固堡壘,以荊州遠來之師,御益州守土之軍,勝在速戰速決,敗在拖延時日,所謂千里饋糧,士有飢色,樵蘇後爨,師不宿飽,一朝師老,兵自潰也。且主公向以仁義為懷,攻伐城池為下,收復人心為上,益州百姓若聽聞主公屠城之舉,焉得不襁負奔野乎!」

  劉備根本聽不進勸,霸道地揮起手臂,惡狠狠地說:「我對他們仁義,誰對龐士元仁義,對我仁義!」

  諸葛亮第一次生出死諫的念頭,打算豁出去了,卻聽見法正在旁邊幽幽地說:「雒城困禁主公逾年,正也以為他們該死!」

  諸葛亮一呆,法正這話分明是在諂上,他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法正,法正卻不看他,認真地對劉備說:「主公,屠城令應下達各營,令將官知會各營士兵,可以斬馘級數激勵士卒,斬首多者,封賞亦多,今日只屠一座雒城不足以感激士卒,後邊還有成都,也當效法。」

  劉備愕然:「我沒說要屠成都。」

  法正像是很驚訝:「不屠成都?可雒城已屠,諸城聞之,或會以必死之心守之,若不行誅滅之令,恐怕後面諸城不好攻克,只得一併屠之。」

  劉備漸漸回過味來,久久地注視著法正,暴怒像風吹麥苗,軟弱地伏低了頭,忽然長嘆:「孝直,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我適才為急怒所蒙蔽,險些犯下大錯,罷了,雒城不能屠,張任首級裝函呈給雒城,威誘雙下,開示生路!」

  法正深深一拜:「主公明睿仁德,法正早知主公有不忍之心,無非是徒費唇舌,多此一舉!」

  諸葛亮終於明白了,法正原來是用反語相激,擊垮劉備內心的殘忍,喚醒他沉睡的仁德情懷,法正的奇策怪招讓他自嘆弗如。

  他也明白了,總有些事是他做不到而法正能做到的,劉備的身邊需要法正這般不依循常規的奇才,也許恃才傲物,也許睚眥必報,但他摸得准劉備的心理,能言人所不能言。一個君王的周圍不能總是高唱道德正義的君子,不傷大局的小人、能明事理的媚者同樣該存在,這就像陰陽平衡,陽剛過了頭,總需要陰柔彌補。

  兩日後,雒城開城投降。

  張任的死像巨石落入靜湖,在雒城中激起軒然大波,張任是雒城守軍的頂樑柱,脊樑折斷了,堅守的城池已搖搖欲墜。

  代表雒城面縛出城投降的是劉循,他困在雒城整整一年,瘦得一把骨頭,風飄飄似的走不穩,清秀的臉頰凹陷出兩個水槽,盛著難看的黯光,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歲。

  劉備親自為劉循解縛,在營中置酒款待,還給城中的軍民送去糧秣,宣示營中束甲,不得入城騷擾。

  劉循本來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劉備不僅寬恕了他,還放了他回成都,讓他帶走一封寫給劉璋的信,信為法正親筆所書,半是威脅半是說理,勸服劉璋投降。這封信歷經顛沛送往成都,隨後劉備的三路大軍,密密麻麻的營帳盛開在成都城外,一面面旌旗連綴成碩大的面罩,似乎要覆蓋住成都的天空。

  恐怖的氣氛在成都的大街小巷流竄,崇尚安逸的成都人忽然間感覺到戰爭離自己如此近,抬頭時,一行行驚慌的飛鳥振翅遠遁,落下的羽毛也染著沙場的氣息,空氣里瀰漫著辣乎乎的緊張,像成都人愛吃的辛椒,彼時是享受,此時卻成了折磨。

  起初成都人還燃起保衛家園的抵抗心,益州牧劉璋身邊的僚屬勸說劉璋堅守城池,彼此浸潤在淫靡聲色中的血性在這一刻被激發出來。然而僅僅過去三日,一件更駭人的事情發生了。那天早上,守城士兵忽然發現城北駐紮了一支新的軍隊,仿佛從地下冒出來的一股潛流,無聲無息間便鎖住了成都北出的咽喉,士兵以為是荊州軍分出來的後續部隊,卻看見中軍大旗豎起一個碩大的「馬」字,後來才知道原來領兵者名喚馬超。

  原來是馬超!

  整個成都像死穴上被扎了一針,變成泄了氣的球,士氣癟下去,鬥志癟下去,血性癟下去,一切都癟下去,唯一脹起來的是活命的欲望。

  馬超?他是惡魔啊,驍勇善戰的西涼羌戎聽聞馬超的威名,皆作鳥獸散,連嗜血殘忍的涼州遊牧遇到馬超也不戰而降,何況是一向安適好玩樂的成都人。

  成都完了!

  死亡的陰影覆蓋在每個成都人的頭上,已有幾家豪門想方設法遣使者出城,覥著臉向劉備討好。這幫人都是賣花布的行家,天生的投機者,無論改朝換代怎樣激烈,無論誰坐天子,總也少不了他們的好處,拋棄劉璋投靠新主人,不過是換一頂庇護傘,該做生意還做生意,該殘剝民力還殘剝民力,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可王侯將相不會和世家大族過不去。

  普通的成都人卻想不到這一層,也沒有這份財力去諂媚新主子,他們只能躲在家裡祈禱,期望荊州軍遭天譴,讓益州重獲昇平。因為從一開始,他們便認定了荊州人是侵略者,無端端地洗劫益州,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來和益州人過不去,他們恨荊州人,像恨所有殘害安靜生活的暴徒一樣。

  龜兒子的荊州人!成都人最近常常躲在一邊罵,氣極了便去雕小人偶,背面清晰地寫著「劉備」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用針扎,用腳踩,用唾沫吐。

  可成都人的仇恨喚不來蒼天的報應,圍城的荊州軍並沒有離開,他們像長在成都平原的參天大樹,越發枝繁葉茂,與此同時,益州投降的郡縣越來越多,數不清的降書雪片似的飛往荊州軍的中軍帳,氣節在勝利的天平面前總是傾向於往下走,為勝利者加重砝碼。

  半個益州已被荊州軍掌控,還有一半要麼在觀望,要麼苦苦支撐,要么正在飽蘸筆墨書寫文采斐然的降書,劉璋父子用兩代人的時間建立的偏霸基業離土崩瓦解只有一步之遙。

  現在,法正的信放在劉璋面前,劉璋還沒看完就淚流滿面。法正的信寫得相當囂張,飛揚跋扈的真書寫滿了四張麻紙,每個字都綴滿了法正不可一世的嘲笑,他是手提鋼刀的屠夫,而劉璋是圈在籠子裡的羔羊,輕易便能手起刀落,劉璋除了溫順地投降,沒有第二條路。

  劉璋從信里讀出了奴隸翻身做主人的得意忘形,法正過去受過的屈辱都通過這一封信淋漓盡致地宣洩出來。如今不同了,他是左將軍荊州牧劉備麾下重臣,正領著新主人頤指氣使地去抄舊主人的家,心中沒有半分的愧疚,只有報復的快感。

  千萬別得罪有抱負的小人,劉璋前所未有地明白這個真理,卻也知道得太晚了。

  「主君,不能開城投降!」從事鄭度義正詞嚴地說。

  劉璋疲憊地看了看他,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當初剛和劉備撕破臉時,鄭度建議他堅壁清野,驅民而走,倉廩野谷一皆燒除,深溝高壘不與劉備交戰,則劉備之軍戰無所得,守無所掠,必將退走,走而擊之,則能成擒。劉璋卻不肯依從,說此為擾民壁敵,他不是沒有殺伐的殘忍,可那是斤斤計較的殘忍,沒有梟雄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冷血。

  劉璋提不起一點反抗的力氣,茫然地望著堂上的僚屬們,像在看一隻只浮在水面找食的水獺,他懶洋洋地說:「不投降,打得過嗎?」

  還是鄭度說道:「成都尚有精兵三萬,谷帛可支一年,吏民咸欲死戰,尚可堅守成都,與劉備周旋,勝負也未可知,若開城投降,則基業毀於一旦,望主君熟慮。」

  鄭度的鼓勵於劉璋只像一枚小石投入死水,沒發出一絲聲音。劉璋的目光像滑輪般溜過益州牧官吏,這幫人到底有多少願意為成都死戰,他覺得很不踏實,靠著一幫隨時可能倒戈的屬吏守城,也許明早上,他的頭顱便被自家人割下來,放在精美的木匣里,送給城外的劉備邀功請賞。

  他很想念摔死在成都南門的王累,也想念首倡劉備不可入蜀的黃權,可如今一個正躺在墳墓里,一個被他派去守廣漢,他身邊除了寥寥如鄭度諸類的耿耿義臣,其他人,都不值得信任。

  與其讓旁人割掉自己的頭顱,不如自己將頭交出去,便是死,至少也是自由的。

  「不,」劉璋搖搖頭,「我父子在州二十年,無恩德以加百姓。百姓攻戰三年,肌膏草野,萬姓流離,以劉璋之故也,而今再舉刀兵,何心能安!」

  他看出鄭度還想勸諫,迅速地說:「我已決定,開城投降!」

  話才出口,底下便哭成了一片,有哭得狠的,砰砰地撞著頭,直撞得鼻青臉腫,也不知是哀嘆主君輕易棄基業,還是抱怨眼光太次,沒能提早和新主人勾搭上手。

  劉璋覺得他們真是假,有這工夫號喪,當初劉備入蜀時,為什麼進言者寥若晨星,後來與劉備交兵,也沒有人挺身解難。他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冰冷的血在心裡流淌,臉上不用再畫蛇添足,他於是大笑了三聲。

  第二日,劉璋的使者來到了劉備的中軍大營。

  使者是張裔,曾為劉璋守衛德陽陌下,卻大敗於張飛,倉皇逃回成都。張飛見使者是張裔,笑得臉上開出豪邁的喇叭花,他用力地捉住張裔的手,搖了一搖,說:「久違了!」

  張裔很白,白如刷得太多遍的牆壁,輪廓閃著清光,模樣竟變得模糊,笑的時候以為他在哭,哭的時候又覺著是在笑。

  他在中軍帳見到劉備,鄭重地說:「振威將軍願意開城,但望左將軍善待成都百姓。」

  劉備信誓旦旦地說:「請振威放心,孤於益州百姓秋毫無犯!」

  張裔頓了頓,還想為劉璋討要一個承諾:「不知左將軍如何安置振威將軍?」

  劉備扭頭看了一眼諸葛亮,諸葛亮代他回答道:「爵祿不變,奉養不變,印綬、財物皆不動,但恐要遷往南郡公安。」

  舊主被替換,總不可能留在舊地盤,這是上千年來政治更迭的規矩,張裔是明白的,因為這個承諾是諸葛亮所說,張裔望向了諸葛亮,白臉泛著一抹亮色,像瓷盤映著了紅光。他忽然像是參透了禪機,劉璋為什麼會失去益州。

  「左將軍當遣使者隨裔入城。」張裔道。

  諸葛亮說道:「這個自然,我們已選定簡憲和為使。」他像是劉備的發言人,劉備含著威而不怒的笑,保持著一個君主的矜嚴,除非是特別重要的話,一般都沉默。

  張裔拜了拜,由軍中親兵領出了中軍帳,他對諸葛亮很好奇,若不是奉使之責,也許會留下來和諸葛亮再多說幾句話。諸葛亮太非凡,能讓人在第一眼便被他吸引,雖然他僅僅是輕描淡寫地說了數言,卻像在心裡種下一棵樹,頑強的根滲透下去,拔也拔不出。

  法正正巧從外邊走來,看見張裔便笑出了聲:「張君嗣,好久不見!」

  張裔不自然地笑笑,他和這位荊州牧的寵臣關係很淡,沒有深交,也沒有得罪過,或者無意中得罪了卻並不自知。

  法正顯出玩味的笑:「今日之事如何?」

  張裔聽出他言談中志得意滿的驕傲,他很不喜法正的一得志便猖狂,又不能公開對抗,含糊地說:「孝直有辨主之識!」

  法正聳著肩膀大笑,湊近了張裔,故意用低沉陰森的聲音說:「你放心,我不會拿你釁鼓!」

  張裔渾身汗毛倒豎,法正這明為調侃的話實則暗藏刀鋒,不拿他張裔釁鼓,那會拿誰釁鼓,益州得罪法正的人太多,如今風水輪流轉,昔日沉淪下潦的賤仆成了人上人,昔日不可一世的貴主人變成待宰的羔羊,法正從來就不是以德報怨的正人君子,也不知多少人會遭到他的報復。

  他乾巴巴地扯著嘴角一笑,推諉了幾句廢話,匆匆地去了。

  這是建安十九年的夏天,左將軍劉備經過三年艱苦卓絕的戰鬥,終於兵不血刃拿下成都,成為益州的新主人,完成了隆中對的粗略規模。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