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4:56 作者: 若虛

  陽光落下來,在蜿蜒如波濤的崇山峻岭間粉碎,讓嶙峋山脈顯出一半光明一半陰影。天空中的雲層也在緩慢變化,有時陰影的部分大一些,猶如洪水漫漲,有時光明的部分寬一些,猶如利刃懸垂。

  益州的天氣真好啊!劉備從中軍帳中出來,望著滿天流雲,遍野蔥蘢,風從山巒之間呼嘯而來,仿佛神祇在另一個世界的呼喊。

  劉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頭頂的陽光越來越強烈了,映得營壘中軍士的盔甲一派華彩光芒。

  「主公!」呼喊的聲音打斷了他愁悶的思索,他舉目望去,龐統逆著一束陽光奔跑而來,土黃的袍子上墜滿了光斑,仿佛插了一身的彎刀。

  龐統雙手呈過一封信函:「剛收到的葭萌關檄書!」

  劉備抖開一看,不過數行,眉目已然緊皺,將信回遞給龐統,憂心忡忡地嘆道:「霍峻只怕守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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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統粗粗瀏覽了一遍,信是葭萌關守將霍峻急傳,說的是劉璋再次增兵關下,如今城中兵力不過數百,輜重糧草將罄,相持日久,恐難堅守不破,特向劉備求告。

  劉備愁眉不展:「自兵起白水關,攻伐益州已有一年,初時戰事告捷,連克涪縣、綿竹,眼看便要兵臨成都,現在卻困在這雒城之下,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如何解得葭萌之危。若是葭萌關破,則我後方暴露於敵,首尾鉗制,危矣!」

  龐統雖也憂愁,卻仍平緩地說:「主公,葭萌雖危,然霍峻為擅守之將,即便形勢危急,料其尚能撐持數日,目下最要緊的是攻克雒城,進逼成都,成都一破,葭萌之危自解!」

  「話雖如此,奈雒城久攻不下,如何能兵臨成都?」劉備搖頭苦嘆。

  龐統思忖道:「主公,我軍孤軍深入,久困他境,內無倚重,外無援手,形若飛鳥而身陷泥淖,為今之計,莫如去書荊州,調援兵入蜀,內外兼攻,成都必破!」

  「調援兵……」劉備擰眉輕念,他不是沒有想過調荊州兵入蜀,從建安十八年初到建安十九年,一年多的時間,他率軍在益州的峰巒疊嶂間艱難跋涉,這三百多天的攻城拔寨,一點點粉碎了自己奉行的忠信仁義,也一點點把自己陷入了掙扎不出的困境。他從白水關起兵,斬殺劉璋部將楊懷、高沛,揮旄鉞一路南下,下涪縣,降綿竹,旌旗所指,無往不勝,可嘆喜極而悲,福禍相倚,正當他躊躇滿志欲一舉攻下成都時,卻被困在雒城這小小城關下,他深知攻克這成都東北門戶,益州則可經略,但仿佛老天偏偏與他作對,大軍前進的腳步陷進了雒城的泥沼里,且越陷越深,幾乎要把他和他從荊州帶來的軍隊盡數吞噬。

  在此進退維谷的時刻,當然曾促使他萌生了調兵增援的念頭,可是,三年逡巡,尚不能克定益州三分之一,如今又要耗損荊州兵力,萬一調來荊州兵後短期不能攻克益州,戰事一旦膠著,荊州北面曹軍趁機發難,東面孫吳也起叵測機心,當此時,益州既不得,荊州又遭兩面受敵,豈不是得不償失?對此他很是猶豫,才一再地忍下了去信荊州要援兵的想法。

  「這樣吧,」劉備思謀已定,「明日再攻雒城,勢必要拿下城關,若然還是不成,再去書調兵如何?」

  龐統聽出劉備有強攻之意,不禁疑慮,「可是強攻恐致傷亡慘重,我軍圍城日久,早具疲憊,誠難抗捍雒城!」

  劉備仰首想了一會兒:「軍心倦怠,正該戰而奮其志,長期對峙下去,軍心渙散,才是大忌!」

  「要不要等孝直回來商議後再定,他去涪縣調遣糧草,算算也就一二日的光景。」龐統總是不放心,不免抬出了法正。

  劉備擺擺手:「不用了,軍情緊急,等不得孝直回來!」

  龐統本還想進言勸諫,可他自己也很猶疑,既想迅速攻下雒城,逼近成都,又擔心傾全軍而攻雒城,傷敵一萬,自損三千,思來想去,左右為難,難以決斷。

  他正待要說話,陽光四照的軍營里忽地起了一陣陰冷的風,激得他打了個寒噤,竟把想說的話全忘記了。

  呼!一陣風卷著落葉吹進房中,將案上的竹簡吹得猶如琴弦輕鳴,鏗鏗地跳蹦著,那葉子忽地貼上肩膀,又很快飄下,搖曳著落在一隻洗得發白的藏青色鞋面上,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窩,靜靜的不動了。

  「好大風!」修遠念叨著,便要去頂住門。

  「不用關門!」案後的諸葛亮抬起頭來,「得清風吹拂,能醒腦子,何必把風關在門外!」

  修遠罷了手,看了諸葛亮一眼,那蕭爽清明的臉上顯得很疲倦,眼睛周圍有了隱隱的黑線,眸中布滿血絲,雙頰微起了病癒似的酡紅。又是幾夜不眠,所謂得清風醒腦,不過是為了抵抗住自己的睏乏。他心裡很難過,可他知道不可能勸阻得了諸葛亮,天底下又有誰才能將他把手邊的事推開,讓他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

  修遠緩緩地從門邊走開,一個影子卻從他身後閃了進來,回頭間,只見關羽倚著門微笑,這一刻,那一抹流於眼角的溫情笑容讓這個冷麵將軍顯得很親切。

  「軍師!」他笑著喊了一聲,步子已跨了進來。

  諸葛亮從案後仰起臉,也是一笑:「雲長來了,坐!」

  關羽很隨意地找了張蒲蓆坐好:「益德傷風,讓我轉告你一聲,他來不了!」

  「傷風?嚴重嗎?」

  關羽哈哈一笑:「什麼病在他身上都是大病,你可沒見他,小小傷風,便在屋裡哭天抹淚,要死要活,嫌藥苦又不肯吃,我剛捏著他的鼻子灌了一碗藥,他滿屋子找水喝,找不著便要打我,這莽漢可真渾!」

  諸葛亮想像著張飛吃藥跳腳的模樣,不禁莞爾:「益德不愛吃藥,亮倒是有一方,派益德去襄陽前線,兵戈相交,倥傯勞頓,這病定然全好了!」

  「那是那是,軍師果然深知那莽漢的心思!」關羽大笑,緩緩地沉了調侃快意,便取出一封信遞過去,「這是大哥剛來的手書!」

  是一方青色竹簡,諸葛亮默默看信,聽得關羽說:「上次我們把孫夫人返回江東一事上復他,他咋這麼回復,真讓我想不通!」

  信很短,諸葛亮一眼就看完了劉備的回覆:「天有風雨,人有所歸,隨其心。」字跡歪歪斜斜,仿佛是在睡夢裡胡亂書寫,那夢還沒有醒來,信已寄出去了萬里之遙。

  「主公大度,拿得起放得下,罷了,這樣子回答總好過其他。」諸葛亮輕輕嘆道,再看那信的最後一行,竟然是:「時日緊迫,欲強攻雒城。」

  心裡一緊,背脊上似乎被冰冷的雨水滴下,竟打了個寒戰,不能言說的不祥感藤蔓一樣纏繞著他,勒得他一剎那憋不過氣來。

  「強攻雒城……」他輕輕念著。

  關羽道:「大哥想是等不及了,雒城一日不下,則成都一日不可得,葭萌一日不能救。不前不後,進退維谷,看來也只有強攻這一條路了!」

  諸葛亮輕放下竹簡:「雖然攻克雒城至為重要,然強攻並非上策,一則恐致我方傷亡慘重,縱是攻下城池,也為慘勝,又如何有餘力挺進成都;二則若劉璋趁機襲擊我方,或者葭萌關失守,便是前後掎角挾持之危,豈非得不償失?」

  「那照軍師的意思,該當如何?」

  諸葛亮從案頭持起羽扇:「也許……」羽扇緩慢地在胸口拂動,「我們該入蜀援助主公!」

  關羽猛然一擊掌:「好,我也正有此意!」他撐起身體,興奮地說,「軍師,你前次讓我與益德校點精兵,我們已準備停當,莫若即刻點兵入蜀,拿下益州!」

  「別慌!」羽扇輕撲在案上,諸葛亮神色嚴肅地說,「先去書告知主公!」

  關羽著急地拍著大腿:「來不及了!兵貴神速,不用等大哥准允,我們可先提兵入蜀,俟後我負荊請罪也可!」

  諸葛亮搖頭:「不是去書問可否入蜀,而是問誰入蜀,誰鎮守荊州!」

  一語驚醒夢中人,關羽亢奮的情緒和緩了,他點點頭:「軍師所言極是,好,我立刻給大哥去書!」他想起一段心事,「軍師,要不要建議荊州守將人選?」

  諸葛亮默然,白羽扇輕輕地拂著他的胸膛,堅決地說:「不,但憑主公定奪!」

  激烈的鼓聲猶如暴雨催林,一聲鼓響,攻城士兵肩扛著雲梯踏步向前,再一聲鼓響,雲梯已頂在城牆上,密密麻麻的士兵仿佛螞蝗一樣依附在雲梯上,嗜血的吶喊聲震驚四野,仿佛肆虐暴發的洪水漫過了高大的城牆。

  「攻!」攻方的中軍樓車上,指揮進攻的軍司馬賣力地揮舞手中的紅色旗幟,每揮一下都會高聲吼叫,那站在指揮旗旁的擊鼓手掄起粗壯的胳膊,兩把一尺鼓槌重重地敲在碩大的牛皮鼓上,咚咚的聲音震耳欲聾。

  「下!」城樓上旌旗一展,數不清的硬重滾木飛砸而下,撞在攻城士兵的身上,爆發出清脆的骨骼粉碎聲,無數士兵被滾木擊中,隨著滾木一起落入城下,摔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

  「澆!」城堞間又是一聲歇斯底里似的喝令,攀城的士兵只感覺頭頂一片昏暗,仿佛雷雨襲擊,滾燙的熱油當頭澆下,燙得頭皮俱脫,慘叫著摔出雲梯,直墜而下。

  漸漸地,城下的屍骸越堆越多,城樓丟下了火把,火焰點著了熱油,城下立刻燃成了一片火海,屍體嗞嗞地冒著黑煙,散發出一股股惡臭,而催促進攻的鼓聲依然不斷,所有士兵都不敢畏縮退後,頭上頂著滾石熱油,身體冒著火焰濃煙,一隊一隊死冒矢石而進,各營的屯長手持鋼刀押在後面,將個別臨陣怯戰的士兵就地斬首。

  中軍「劉」字大纛下,龐統立馬看得真切,臉上滿是焦慮,眼看己方死傷士兵越來越多,他實在忍不住了,大聲對劉備說:「主公,不能再強攻了,傷亡太大,縱然攻下雒城,我軍也是慘勝,又如何兵行成都!」

  劉備猶豫著,手緊緊扣著韁繩,眉頭時松時緊,內心似乎十分糾葛。

  城上陡起箭雨,鋪天蓋地的弓箭仿佛長了刺的一張碩大的布,遮住了半邊天空,此起彼伏的慘號聲響徹城下,更多的士兵撲倒在地,羽箭猶如從高空錘下的釘子,把一個個肉身釘在地面。

  突然,樓車上揮旗指揮的軍司馬手一松,紅旗如落葉飄墜,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眼睛,他倒栽身體,從高高的樓車上直摔而下,嘭地在地面彈起了三尺高,又重新落下,揚起的塵土迅速地覆蓋了他流血的臉。

  指揮旗一倒,頓時鼓手茫然無所措,鼓聲一下弱於一下,各營將官不明軍令,號令聲胡亂而起。攻城士兵頓時亂成了一片,有去扛雲梯攻城的,有準備撤兵的,有拿著兵器亂跑一氣的,一眾人吵吵嚷嚷。在劉備軍亂無章法間,雒城守軍趁機發起了猛烈的反擊,霎時,箭如飛蝗,滾木不斷。

  龐統見狀,急得大叫:「主公,趕快宣令撤兵!」

  劉備也著了急,揮舞手臂大喊:「撤兵!」

  可中軍也亂成了一團,強悍的弓弩射程很遠,把中軍包圍在密集的箭陣里,加上四面是逃散奔跑的士兵,逼得中軍陣腳大亂。

  萬分危急間,龐統高聲道:「主公,你護住中軍撤退,我去城下宣令!」

  「你不可去!」劉備拉住龐統。

  「顧不得了,旁人宣令不知兵法,會自亂陣腳!」龐統大吼,此刻竟也管不了什麼君臣尊卑。

  他一揚馬鞭,那馬才邁出一步,哪知便如同被扎了死穴般,前蹄一軟,倒栽著往下倒,嚇得劉備大驚失色,幸而有近旁的士兵奮力抱住將要倒地的龐統,方才未曾摔傷,再看那戰馬軟成了一攤爛泥,任你如何甩鞭呵斥,它硬是不肯起身。

  「士元,騎我的馬!」劉備跳下馬來,將韁繩遞給龐統。

  情況緊急,龐統也不推辭,翻身上馬,揮鞭急趕,飛一樣射入了雜亂得猶如荒坡野草般的攻城士兵陣列里。

  他猛一彎腰,從一個死去士兵的手裡拔出一面紅旗,行馬在散亂的軍陣中來回奔跑,手中的旗幟高高舞動:「主公軍令!左營向左退,右營向右退,各營不分什伍隊列,只歸大營!」

  他趕馬奔馳,高亢的聲音在戰場的嘈雜中不停息地重複,喊得嗓子嘶啞,面色發青,卻仍是撐著力氣吼叫。

  雒城守軍望見亂軍中一人一騎揮旗奔跑喊話,紛紛問道:「那是誰?」

  有屯長搭了涼棚觀望,說道:「定是劉備,上面可說了,劉備騎著白馬,這人坐騎不正是白馬嗎?」

  聽說是劉備,雒城守軍都興奮了,有人高呼:「拿強弩來,定要射死這大耳賊!」

  重有二十斤的弩弓扛在城垛上放好,兩個士兵手搭弩機,目光死死地瞄準望山,用了吃奶的勁才扳開機括,只聽砰的一聲,鋒利的弓弩在空中划過一條剛勁可怕的冰冷弧線,帶著尖嘯的風射向了龐統。

  「主公軍令!……」龐統再次高喊,聲音卻忽然被掐住了。

  仿佛被一隻巨大的手攫住,他所有的動作都在一瞬間凝固了,驀地,手中的紅旗掉落於地,弩的速度和坐騎的速度互相衝撞,他被這衝力彈得飛出了馬鞍,大鳥般在空中滑行了一段距離,隕石一樣從天空墜落人間。

  「射中劉備了,射中劉備了!」雒城守軍爆發出亢奮的歡呼,所有人都擁在城垛後,又是拍手又是跺足,興奮之情無以言表。

  好似突如其來的山崩地裂,劉備的腦子轟地被炸空了,他眼睜睜地看著龐統被強弩射飛出去,重重地倒在屍骸堆積的狼藉里,他竟一點也反應不過來,直到聽見城上的呼喊,他才清醒過來,慘烈地號叫道:

  「士元!」

  他想也不想地沖了出去,狂呼著:「士元!」身後的親衛都嚇得面如土色,一個個撲上來,死死地抱住他。

  「主公不可!」親衛拖著他的腿。

  劉備忽然憤怒了,悲憤和慘痛讓他的力量爆發了,將一乾親衛踢倒:「滾!誰敢攔我,我就殺了誰!」

  他跳上一匹戰馬,血燃燒了他的眼睛,他像野獸般狂吼著,手提長劍沖入了混亂的戰場。親衛們都是滿臉驚惶,哪裡敢耽擱,立馬跟著他殺了進去。

  周圍晃動著灰色的身影,箭的呼嘯和人的慘呼擦過耳際,他什麼都不管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救回龐統!

  馬蹄踏過殘破的屍體,濃稠的血騰起了慘紅的霧氣,眼裡瀰漫著灰黑的煙塵,潰敗的士兵倉皇地向後退去,卻擋不住身後如潮水般湧來的羽箭。

  戰馬一聲悲鳴,城上飛來的弓弩射穿了馬腹,戰馬四蹄一軟,在即將倒地的剎那,劉備手撐馬鞍敏捷地躍下,竟剛好落在龐統身邊。

  龐統倒在屍骸遍地的血肉戰場上,頭髮散成了一片雲,輕軟的鱗甲破成了三塊,那一支強弩仿佛從地獄裡射出來一樣,當胸刺穿,將他牢牢地釘在地上,噴涌的血染紅了他的身體,像是一隻被縛的火鳳凰。

  「士元!」劉備搖了搖他的肩膀。

  龐統喘著氣,血不斷地湧出唇邊,他望著劉備,流血的口裡艱難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主公,快走……」

  喘息漸漸微弱,眼睛裡的神采一點點黯淡下去,灰色的瞳仁里仿佛凝結了無限的遺憾,他一動不動,在硝煙滾滾的戰場上,用最後的力氣望著劉備,望著這個他命定的主公,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剎那間,劉備竟想在這血肉戰場間放聲大哭,他抱住龐統,心想不如就這樣死了吧,和他的臣子,他的士兵,以及他的抱負一起埋葬掉,從此以後,讓這世間再也沒有劉玄德。

  「主公!」親兵焦急地策馬呼喊。

  一聲聲的喊叫將劉備霎時的失神收了回來,他抬起頭,被鮮血浸染的的盧馬橐橐奔來,清脆蹄聲在喧囂戰場上竟是這樣動聽,他咬咬牙,抱起龐統,躍上馬背。

  「駕!」快馬如飛,城上的羽箭猶如追命的亡魂般緊緊跟隨,的盧馬帶著他左躲右閃,然而羽箭密集,肩背上到底中了兩支箭,卻哪裡顧得上查驗。

  馬蹄聲猶如遠去的哀悼,漸漸地消失在灰濛濛的地平線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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