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4:53 作者: 若虛

  雪化了,冰澌溶泄,沉寂了一冬的世界開始復甦,暗淡的天空逐次放射出和煦的陽光,驅趕著凍得硬邦邦的空氣。

  帶著暖意的風從角落裡吹來,在樹梢頭吹出了一點兒悄然的新綠,天氣果是要見好了,諸葛亮抬頭望著不刺目的陽光,心底生出了無限的感嘆。

  他順著漫長的遊廊快步走去,長廊的盡頭蜿蜒出一條寬只能行兩人的石子路,他輕踩了上去,被雪水潤澤的石子踏著有些滑腳,走起來需得躡足輕行,這條路還未走完,已聽見路的盡頭處傳來格外響亮的吆喝,把殘剩的寒冷都蕩滌乾淨了。

  「你小子又耍賴!」

  「小氣,讓一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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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葛亮循聲一望,看見關羽和張飛坐在一座亭榭里,因寒意未曾完全散去,足邊還烤著紅彤彤的炭火,兩人對面而坐,正在下棋。

  關羽砰砰敲著棋盤:「益德,落子無悔,你休得耍賴,快落子!」

  張飛手裡攥著一枚白棋,扭著身體說:「就讓我這一次嘛,好哥哥!」

  關羽狠瞪著他:「數數看,一局棋,我起首便讓了你六子,你又頻頻悔子,我讓了無數回,你還要讓,這棋沒法下了!」

  張飛鼻孔里哼出不滿的聲音:「小氣,我棋術不如你,你該有大將風度,何必與我一般見識,不過是几子罷了,我昨日還把那把上好寶弓送給你了呢,你得了我的便宜,讓一局棋又有甚打緊!」

  「你前日訛了我的寶劍又待怎講,上個月騙了一雙戰靴,上上個月是一副鎧甲……」關羽扳著指頭數得一清二楚。

  張飛愁苦著臉:「記得可真清楚,就是個小氣性子!」他正嘀咕著,沒提防關羽揚手將他掌中的棋子奪過,啪地定在棋盤上。

  「哈哈,落子無悔!」關羽拍手大笑。

  張飛嚷嚷著,忽地雙手一抹棋盤,將那枰上的棋子混了個亂七八糟,黑白子混淆一處,叮叮噹噹掉了一地。

  他放聲大笑:「哈哈,二哥,我看你怎麼贏!」

  關羽青了臉,抓起一把棋子劈頭蓋臉地砸過去,張飛哪裡肯依,立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抓住棋子投擲,霎時,亭中圍棋飛舞,里中夾著兩個粗莽男人的吼叫聲,亮晶晶的黑白子飛出了亭榭,還滾在諸葛亮的腳邊。

  諸葛亮站在亭下,瞧著這兩個戰場上所向披靡的武神竟像個孩子似的打鬧,又是好笑又是無奈,不由得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正互擲「暗器」的兩人聽見咳嗽聲,握著棋子扭過頭去,正瞧見亭外遒勁老梅後的一襲白衣。

  「啊,軍師!」張飛將棋子往枰上一丟,臉上立時現出了歡欣的笑容。

  諸葛亮抬步上了亭台,笑道:「二位將軍好雅興!」

  關羽搡了張飛一把:「別提了,跟這小子下棋,有什麼雅興,還是改日與軍師對弈吧!」

  諸葛亮點頭一笑:「雲長棋藝精湛,亮甚為佩服,改日定要討教一番!」他拂開石墩上的棋子,穩穩地坐了下來。

  關羽側身從背後的一面小案上拿起一隻信袋:「這是半個時辰前剛到的益州檄書,請軍師過目!」

  諸葛亮掏出信袋裡的一片竹簡,信並不長,須臾便即看完,他捏著信沉吟,眉頭卻鎖緊了。

  關羽說:「大哥還困在雒城,兩百多日了,但就是攻不下來,上個月來書說是雒城難攻,今仍圍之,今日的信還是這麼說,似乎這信就沒改過!」

  「什麼鬼城,半年多也攻不下來,有天王老子在守?」張飛粗聲粗氣地說。

  諸葛亮微一嘆:「主公孤軍深入,輜重不濟,軍糧皆靠倉廩野谷,時間拖得越長,劉璋準備越充分,對我方越不利,長圍雒城不下,對方後援一旦奔襲,或者堅壁清野,驅民四避,主公恐怕很難撐持下去。」

  諸葛亮又看了一遍信:「霍峻獨守葭萌關……算算看,自主公離開葭萌關攻克涪縣,霍峻便屯守後方關隘,竟一年有餘了。」

  張飛由衷地贊道:「霍仲邈好不英威,大哥率主力南下,他獨自守關待命,兵力微薄,而乃不辱軍命,俺好生佩服!」

  諸葛亮皺眉道:「主公說張魯遣將南下攻打益州,霍峻告急求援,奈何主公分身乏術,不能回師馳援,戰局越發混亂了。」

  張飛嗤之以鼻:「張魯這個混帳,他這是趁著我們與益州交鋒,想趁亂分一杯羹!」

  諸葛亮擔憂地嘆息:「而今前有雒城之阻,後有葭萌之危,主公進退維谷,再拖宕下去,只怕會生出難以預料的變故。」

  關羽憂心忡忡地說:「軍師,你看我們要不要增援益州,為大哥解圍!」

  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輕一搖頭:「暫時不用,主公書里並無增兵之意,想是尚未到萬難之境,不過,且先做好準備,以防萬一!」他看著關張二人,正容道:「雲長,益德,煩你們翌日校點精兵,做好隨時入蜀的準備!」

  「是!」兩人都合手一拱。

  諸葛亮把信輕輕地放下,慢慢地把目光移開了,枝丫參差交錯的梅樹掩映著石子長路,那路上急急忙忙跑來一人,路太濕滑,他跑得又急,一步一踉蹌,濺了一身的雪水。

  「先,先生!」修遠喘著氣衝到亭邊,扶著柱子大聲咳嗽。

  「出了什麼事,急成這樣?」諸葛亮站了起來。

  「了不得了,我剛才本在屋裡……夫人,夫人趕來……她說主母執意回江東,還把公子也帶……帶走了!」

  諸葛亮大驚失色,關、張也很震驚,張飛跳著腳地奔向修遠:「你說什麼,她把阿斗帶去江東?」

  「是……」修遠捶著胸口,「她說要回江東,再不回來了……」

  張飛瞪眼咆哮:「好個無情無義的婦人,走就走,還把我侄兒也帶走!」

  諸葛亮急聲道:「二位將軍,速去阻攔,無論主母肯不肯留下,定要把公子搶回來!」

  一向穩重的諸葛亮說出的話也頗不留情,關張知道事態嚴重,飛身跳下亭榭,狂風般衝出去,張飛還一路狂呼:「來人,備馬,所有親衛一起出動,隨我去救公子!」

  諸葛亮也等不及了,一把捏緊羽扇,跟著關張飛跑而去,他步子邁得很大,心中又焦急萬分,濕漉漉的石子路絆得腳步不穩,幾次險些摔倒,卻是全然不顧,只顧悶頭奔跑,撞得迎面過來的童僕閃避不已,這不顧一切的狂奔與他素日的持重冷靜竟判若兩人。

  到了門首早有快馬準備,關張兩騎已率了一隊部曲奔得遠了,諸葛亮也不知勞累,竟如武將般一躍跳上馬背,狠狠一抽馬鞭,隨著關張的蹄塵緊緊尾隨。

  轉過一條街,便到了荊州牧府,卻打聽得孫夫人原來已去了江邊,眾人都急得滿頭大汗,關羽吩咐水軍立刻備船,旋即倒轉馬頭,與張飛以及眾親衛迅速奔去江邊。

  狂風驟雨般疾馳到了江岸,卻見一艘大船剛剛起錨,船帆高張,順著風勢推涌波濤,離那岸邊越來越遠。

  「嫂嫂!」關羽在岸邊高聲呼喊,可任憑他叫破喉嚨,船上也沒有一聲回應。

  張飛氣得在馬上猛甩馬鞭:「狠女人,無情無義,把我侄兒還回來!」

  關羽著急得一個勁地罵水軍都督,好不容易才見荊州水軍行船來岸,一行人跳下馬,瘋一般地跳上船,關羽和張飛竟然親自起碇,恨不得下水去推船。

  「你們看!」諸葛亮忽然叫道。

  眾人驚異,順著諸葛亮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大船的一側竟漂著一艘小舟,舟上一人銀盔銀槊,手中長槊一撐舟板,借力反彈,飛身躍上大船甲板。

  「是子龍!」張飛跳起身歡呼。

  船上霎時一派喧譁,趙雲持槊左右穿插,與那船上侍從打了起來,不過數招,便打得滿船侍從跌足倒地,無人敢攖他鋒芒。忽有一個女人鑽出了船艙,懷裡摟著一個小孩,指著趙雲謾罵,似乎是孫夫人在訓話。趙雲卻不卑不亢,始終不曾屈服於孫夫人的威脅,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孫夫人抽出長劍,竟要與趙雲對決。

  「劃快點!」張飛在甲板上暴跳,一會兒衝去把住舵,一會兒拔出劍在空中揮舞,一會兒滿口噴著髒字眼。

  兩船越來越近,十來艘荊州水軍艨艟戰艦開出水軍營,漸漸對那大船形成了合圍之勢,當此時,江風寒烈,鉛雲低垂,風帆鼓鼓振盪,陡然是兩軍激戰的緊張氣氛。

  「嫂嫂,將侄兒還回來!」關羽揚聲高呼,兩船稍稍合併,船身輕碰,衝力撞得兩船輕輕搖晃。

  孫夫人緊緊護住阿斗,環顧周遭,荊州水軍已將他們團團圍住,艨艟戰艦上的水兵手持鐵索利器,大有飛索上船的意思。

  「你們想殺了我嗎?」孫夫人怒目而視,縱在險境,仍是傲氣十足。

  諸葛亮在船頭深深一拜:「我等聞知主母返回江東,特來給主母送行,另公子不宜隨主母而行,望主母暫留公子!」

  「送行?」孫夫人仰頭大笑,「好不虛偽的說辭,明明是來逼我,卻裝出欺詐的臉孔,真是噁心得緊!」

  她凜然一怒:「我告訴你們,江東我回定了,阿斗我也要帶走!」

  諸葛亮很冷靜:「那麼請問主母,欲帶公子走是為何,主母又為何忽然想回返江東?!」

  孫夫人冷眼一瞥:「江東是我家,我想回就回,需要軍師許可嗎?至於阿斗,他是我子,做母親的帶兒子回家,犯了哪條王法?」

  諸葛亮的語氣很溫和:「主母差矣,亮何敢阻撓主母歸家,主母心繫故園,欲探訪桑梓是人之常情。然則,主母斷不可帶公子走,公子乃主公骨血,一身干係重大。當年當陽之難,趙將軍身負公子,從萬軍中殺出重圍,才保有主公這唯一的血脈。後來甘夫人臨終殷殷,將公子託付於我等,叮囑我等必要上心佑護,不可須臾懈怠。可憐公子前遭兵禍,後遇母亡,孰人不懷憐惜之情,孰人不生慈哺之心,望主母體恤主公血脈得之不易,看在夫妻情分上,留下公子,我等當深感夫人厚恩!」

  一席話說得很平靜,沒有一丁點的激烈情緒,而話中卻套著話,孫夫人怎會聽不出來,諸葛亮是說自己不是阿斗的生母,甘夫人當年臨終託孤,也不是托給自己,自己沒有權利養阿斗,自己若一意孤行帶了阿斗走,竟像是要絕了劉家的後裔。

  她聽得心寒,深覺自己被諸葛亮看低了,臉色唰地變白:「諸葛亮,明說了吧,你想怎樣?」

  「請主母留下公子!」諸葛亮字字鏗鏘如金音。

  孫夫人死死地盯住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江上的霧氣隨風飄蕩,諸葛亮沉靜的臉浸在蒙蒙的霧裡,仿佛朦朧的月光,都說諸葛亮是姿容絕世的美男子,為什麼自己越看越覺得可恨呢。她挑起眼睛說:「我若是不答應呢?」

  諸葛亮輕一嘆息:「孫劉兩家聯盟交好,何必兵戎相見!」

  諸葛亮並沒有正面回答孫夫人的問題,可這兩句話卻徹底道出了結局。孫夫人霎時覺得心中無限悲涼,她想著自己遠嫁荊州,幾年過往,既鎖不住丈夫漸行漸遠的心,又不能得到這些僚屬的真心尊敬,到頭來,心灰意懶想要歸家,還被人逼得無路可退。

  她望著諸葛亮,咽下一口悲酸的氣,揚起臉說:「好,我可以留下阿斗,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主母請講!」

  孫夫人一字一頓地說:「你親自上船來接阿斗,我還有些話要吩咐你!」

  剎那寂靜,唯聽見江風颯颯連綿,高聳入雲的桅杆不住地搖晃,發出嘎吱嘎吱的顫抖聲。

  「軍師,不可去!」關羽悄悄扯了扯諸葛亮的衣袖。

  諸葛亮深吸了一口氣,他向前邁出一步,聲音清朗而乾脆:「好!」

  「軍師!」關張二人同時急呼。

  諸葛亮對他們寬慰地一笑,緊握羽扇,大步走向船邊,對面船上將一塊很寬的舢板搭過來,他一步踏上去,對面的水手一拉他的手腕,他腳步顛顛一跑,便跳上了甲板。

  「軍師,你……」趙雲見諸葛亮不顧危險親自上船,又急又憂。

  諸葛亮輕撫他的肩,向他笑著搖搖頭,轉身對孫夫人一拜:「主母!」

  孫夫人懷裡的阿斗本來心裡正在害怕,乍見諸葛亮來了,癟了嘴巴哭道:「先,先生……」

  諸葛亮柔聲道:「公子不哭,先生帶你回家!」

  孫夫人道:「你跟我來!」她牽住阿斗,反身進了船艙,諸葛亮並不猶疑,跟著她邁了進去。

  船艙不高,艙頂仿佛一個倒扣的鍋,壓得光線弱了下去,孫夫人倚著舷窗而立,手還緊緊拉著阿斗,像是想抓住某種流沙般不能實握的東西。

  諸葛亮在她身後站住,卻隔了一段距離,艙里沒有人,獵獵江風擊打在艙外,仿佛要將這船掀翻了。

  孫夫人轉過身:「你果然有膽氣,竟敢隻身上船,你不怕我殺了你嗎?」她持劍的手向上輕舉,一抹寒冷的劍光映在諸葛亮清癯的臉上。

  諸葛亮毫無懼色,淡然一笑:「主母不會!」

  劍在空中嗚嗚聲碎,孫夫人揚起了冰冷的笑:「你這麼篤定?」

  「亮相信主母!」諸葛亮很平靜。

  孫夫人冷冷地哼了一聲,劍卻慢慢放下:「你既有膽量孤身上船,我便告訴你一句實話,我與劉玄德有兩年之約,當日他入蜀前,我曾與他約好,若兩年之內,他還不來接我,我便會離開他!」

  這是諸葛亮根本想不到的,他霎時訝然,饒是他睿智明斷,也無法應對這個古怪的夫妻約定。

  孫夫人酸楚地笑了一聲:「如今兩年之約已到,可他仍然音信全無,我便知道,他早已把我忘了,他既絕情至此,我又何必強留,成他厭棄的累贅呢,故而我才去書江東,請我兄長遣船來接我,這便是我離開的緣由。」

  諸葛亮努力梳理著那紛亂的心緒,溫言勸道:「主母,主公自入蜀以後百事紛擾,而今又戰事吃緊,並不是要遺棄主母,請主母休要錯疑主公。」

  孫夫人搖搖頭,道:「你不用為他說話。」她一聲苦澀的嘆息,「我素來好強,無論何事都不肯輸於別人,我曾經發誓,嫁人一定要嫁給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上天垂憐,我果然做到了,我的夫君是個響噹噹的英雄,可我萬萬沒想到,儘管我如願以償,卻換來這般結局……」她哽咽了一下,眸中淚光一閃,又被她頑強地忍了下去。

  她自嘲似的苦笑:「他忍了我幾年,若不是為孫劉聯盟,他根本就不想娶我!」她神情黯然,緩緩地盯著諸葛亮:「我知道你們都討厭我,雖然我是你們的主母,你們卻從不曾真心尊敬我,都拿我當外人,也許心裡常希望主公休了我!」

  「主母……」諸葛亮想要慰藉她。

  孫夫人朝他搖搖頭:「我雖談不上賢淑溫良,也別把我想成不通情理的壞人,有些事情,我心裡清楚,只是不願明說。」

  她稍稍平復著自己的情緒:「我是個女人,雖然自小習武,自認武略不輸男兒,也希望嫁作人婦,為丈夫憐惜疼愛,享一享尋常逸樂。可天不遂人願,他劉玄德當初娶我原本是為荊州,後來忍受我,還是為荊州,說到底,他之視我只為聯盟系帶,而不是妻子,我又何必覥顏強留,既遭他的嫌棄,又損了自己的身份!我如今走了,並不是要破壞孫劉聯盟,而是不想再過度日如年的守活寡日子,你可以告訴他,我雖從此與他再無瓜葛,但孫劉聯盟仍在,讓他盡可放寬心。」

  仿佛微風拂岡,長草起伏,心底霎時無盡感慨,諸葛亮怔怔地不能言語,他想自己自信謀略機心超乎常人,到今日才算是開了眼界,這樣一個有干識、明大禮的女人,為什麼過去竟從未真正識得,現在匆匆瞥見冰山一角,卻是山長水闊,別離在即。

  「主母!」諸葛亮鄭重地下拜,「請留下!」

  孫夫人看向諸葛亮,那張誠懇的臉上沒有偽善的機詐,只有讓人感動的真摯,她嘆道:「你雖機心重重,到底是一個君子,可惜而今勸留已晚了!」

  「主母還是留下吧!」諸葛亮再次懇求。

  孫夫人含笑搖頭:「他當初不要我,讓我丟了面子,我如今休了他,也讓他丟面子,我們扯平了,他劉玄德是大英雄,當有博大器量,總不至於被妻子休掉,便要提兵來算帳吧?」

  諸葛亮聽她調侃的語氣里蘊著堅決,知道再勸無益,只得惋惜地住了口。

  孫夫人俯身牽住阿斗的手,撫摩著他還掛著眼淚的臉:「阿斗,母親要回家了,你同先生走,好嗎?」

  阿斗懵懵懂懂,他一直都沒聽懂孫夫人和諸葛亮在說什麼,加上心裡害怕,耳畔只是一片嘈雜,如今聽見孫夫人問他,才恍惚地回過神來:「阿母回家,阿斗也回家,我們一起走。」

  孫夫人心頭湧上一陣悲痛,她忍悲笑道:「阿母不是回荊州的家,阿母回舅舅家。」

  「舅舅家在哪裡,阿斗能去嗎?」阿斗眨巴著眼睛。

  孫夫人幾乎便要落淚,她摟住阿斗,在懷裡輕輕哄了一會兒,想著幾年朝夕相處,雖非親生勝似親生,一朝離別或許永無再見之日,怎不讓她傷情悲慨!孫夫人哀淒嘆息了好一會兒,猛地一放手,將阿斗推到諸葛亮身邊:「快帶他走!」

  「阿母!」阿斗冷不防被孫夫人推開,暈頭轉向地還以為是船要翻了,嚇得趕緊拉住諸葛亮的衣服。

  孫夫人背轉身,啞著嗓子叫道:「走!」

  諸葛亮整好衣冠,對孫夫人隆重地長揖到底:「主母保重!」他一把抱起阿斗,快速地邁出了船艙,身後噹啷一聲脆響,是孫夫人手中的長劍掉落在地。

  正在艙外等得心急如焚的趙雲見諸葛亮抱著阿斗安然出艙,興奮得跳躍而來,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軍,軍師,你可出來了……」

  對面船上頓時爆發出轟鳴如雷的歡呼,張飛抱著桅杆,猴子似的躥上躥下,炸雷般的聲音甩入了茫茫江霧:「軍師出來了!」

  諸葛亮與趙雲踩著兩船之間的舢板,跳到了己方甲板上,彼方大船收了舢板,船帆升入茫茫高天,艨艟戰艦緩緩讓開水道,那大船的彩繪鷁首盪開波浪,壓著江水駛了出去。

  張飛衝來拽過阿斗,狠狠親了一口:「臭小子,嚇死你三叔了!」他搡著諸葛亮:「軍師,那女人對你說什麼了,你可用了什麼巧計才讓她放了侄兒?」

  諸葛亮淡淡一笑,卻不說一句話,他舉目遠眺,大船已行得遠了,朦朧江霧繚繞著行船的輪廓,他向前走了一步,仿佛能看見那屹立船頭的纖細身影,漸漸被千年涌動的江水吞沒,猶如被過往的時間湮沒的一段記憶,就這樣過去了……

  叮叮噹噹的清越之聲聯翩作響,仿佛敲在冰面的一枚玉珂,諸葛喬悄悄地抬起頭,原來是風過路,喚醒檐下鐵鈴,那空幽的響聲不絕如縷,像牽連的呼喚,餘音裊裊地飛向遠方,追也追不上。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一個粉衣侍女身後,嗅到侍女身上柔軟如花果的清香,他覺得臉上燒出一片緋紅,把頭垂得很低,目光在侍女的衣裙邊起起伏伏,那像有彎彎的一汪水,總能融化目光。

  他忽然站住了,因為有個女人出現他面前,她微笑著凝視自己,笑容里像浸了一泓明亮的月光。

  「叔母。」他下意識地呼道,忽然又覺察到自己犯了個錯誤,侷促地捏起了手指。

  黃月英卻並不介意,她伸出手,輕輕地搭上他的手腕,諸葛喬心裡酥麻酥麻的,他沒敢看黃月英,眼睛仍然落在地上,他又看見有一小片綠茸茸的落葉,嫩生生仿佛嬰孩的臉,他不忍心踩踏,悄悄地繞開腳步。

  黃月英牽著他往內堂走,和氣地問道:「你今年多大?」

  「十一。」

  兩人走進屋裡,當中的圍屏軟榻上坐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兩條腿耷拉下來,晃晃悠悠像沒熟透的果蒂,她認真地咬著手指頭,白瓷似的臉蛋上暈著病癒的桃紅,似潤在皮膚里的胎記。

  她真像一枚才結了花苞的果子,諸葛喬想,他見那小女孩盯著他目不轉睛,臉又紅了。

  「這是喬,叫阿兄,」黃月英輕輕地推了推諸葛喬,又指指諸葛果,「這是果妹妹。」

  原來她真的叫果!諸葛喬驚喜起來,他禮貌地稱呼道:「果妹妹。」

  諸葛果癟著嘴巴,她不肯稱呼兄長,翻翻眼睛,賭氣似的撲通倒在榻上,黃月英一把將她提起來:「真失禮!」

  諸葛果卻耍賴似的臥在黃月英的懷裡,從母親的衣襟後悄悄打量諸葛喬,看久了,還吐出舌頭做鬼臉。

  黃月英無奈道:「她被她父親寵壞了,真不懂規矩!」既提到諸葛亮,便不得不解釋一番:「你叔父公務忙,晚些才能回來見你。」她也沒有改換稱呼,顧慮著孩子需要一個適應階段。

  她將諸葛果抱下地,說道:「你這一路一定累壞了,我帶你去房裡,先好好歇一歇。」

  諸葛喬唯唯地答應著,他又隨著黃月英走出去,這一次卻還跟著一個諸葛果,諸葛果一隻手牽著黃月英,另一隻手卻淘氣地去扯諸葛喬的腰帶,每當諸葛喬回過身來時,她又若無其事地把手縮回來,等諸葛喬轉過背,她又在腰帶上攥一下。

  諸葛喬沒辦法,只好用一雙手勒緊腰帶,讓諸葛果沒有縫隙可以拉拽,可諸葛果卻發現了新樂子,她又算計起諸葛喬落在身後的影子,可勁地踩他的腦袋,有一遭兩遭踩中,她像中了好彩頭,得意地笑出了聲。

  諸葛喬的房間到了,兩個侍女正在屋裡收整,見黃月英來了,停了手躬身行著禮。

  「以後你就住在這裡。」黃月英說。

  諸葛亮偷偷看了看,里外兩間,用屏風隔斷,很乾淨整潔,家什不多,甚少富貴之氣,像一方剛鑿好的松木匣子,還存留著淡淡的木香。

  黃月英和藹可親地一笑:「你先歇著吧,晚膳時我再來叫你,以後我們便是一家人,一定別客氣。」她其實看得出孩子的拘謹,想先給他卸下一些負累。

  諸葛喬又是唯唯應承,他像溫順的羊,一聲駁議也發不出,只是一味地同意。

  黃月英牽著諸葛果出去,諸葛果走在門邊,還回頭翻眼皮。諸葛喬並不生氣,他反而覺得有趣。

  屋裡只剩下諸葛喬和兩個侍女,他看看她們,她們看看他,像三隻蹲在荷葉上互相打量的大眼青蛙。

  「郎君要歇下嗎?」侍女柔聲道。

  諸葛喬聽著她軟綿綿的聲音,便有些倦意,他打了半個哈欠,卻覺得失禮,他怕被誤會,慌忙解釋道:「我不睡,不睡……」

  他喋喋了兩句,可不睡覺又的確無事可做,便坐在書案前,案上放了幾卷書,他翻了翻,想認真讀上兩行,注意力卻總不能集中,像是被一根線牽去了別的地方。

  他從袖子裡摸出一片薄薄的竹簡,簡上無字,光滑得如一面祭天的青玉圭,那是兄長諸葛恪送給他的留念,竹簡為諸葛恪親手所削,諸葛恪說,若是將來諸葛喬不願意待在荊州,就把這竹簡寄回來,他收到竹簡後,一定想方設法接走弟弟。

  為了他過繼給諸葛亮的事,諸葛恪曾和父親吵了一架,臉上挨了父親一巴掌,諸葛恪挨了打還不肯認錯,口口聲聲說要率軍掃蕩荊州,便是死也要把二弟救回來,父親只好把諸葛恪鎖在屋裡,逼著他面壁思過。

  臨別前,諸葛喬給父母鄭重地磕了三個頭,他想哭,可父親不准他哭,父親諄諄地告訴他:「這一趟去了荊州,便成了二叔的嗣子,一定要孝敬叔父叔母,把他們當作親生父母,斷斷不可存了見外的心思,我們諸葛家風氣淳厚,可不能讓你敗壞了。」

  話說得很重,諸葛喬不敢不答應,他把臉壓在冰涼的地板上,眼淚全壓了上去,抬起頭時,淚已半幹了,地板上卻殘留著深色的水痕。

  他於是告別親生父母,乘著船溯江西上,一陣江風被拋去船尾,又一陣江風撲向船頭,一行行飛鳥掠過江面直入雲天,那飛天的痕跡像留戀家園的柳枝,努力地牽著遊子的心,卻牽不住遊子漸行漸遠的腳步。

  他用那片竹簡擋住臉,雙頰有些疼,不知是誰在他臉上劃了兩道冰冷的傷口。

  天黑盡了,蒼穹間星河閃耀,冰輪清冽,諸葛亮終於回來了。那時諸葛喬和黃月英母女待在一塊兒,娘仨正在閒話,諸葛果對諸葛喬很好奇,當他是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像對待剛進家的小貓小狗,想親近又怕被傷害,便躲在母親身後一面打量他,一面捉弄他,不是伸腳去踹他的小腿,便是扯他的腰帶,擰他的衣袖,急得黃月英又是拽又是訓。

  門開了,諸葛亮站在那一片明亮的月光里,白衣羽扇的剪影是水裡朦朧的倒影,又仿佛薄霧裡看不清真容的神仙。

  諸葛喬呆呆地看著諸葛亮,也不知該怎麼稱呼,心裡是一個稱呼,唇齒間是一個稱呼,彼此糾纏在一起,便叫不出口了。

  「喬,是嗎?」諸葛亮溫和的聲音被月光染了光澤。

  諸葛喬想起自己竟還傻坐著,他慌忙起身要行禮,卻被諸葛亮摁住了肩膀。

  「阿父!」諸葛果撲入了父親懷裡,諸葛亮抱起了她,在她的兩邊臉上分別親了親:「有沒有惹母親生氣?」

  諸葛果仰起臉:「我很聽話!」她湊近了父親的耳朵,悄悄道:「阿父,家裡來了一隻小羊!」

  諸葛亮被她逗樂了,他對諸葛喬溫和地一笑:「還習慣嗎?」

  諸葛喬結結巴巴地說:「慣,慣……」

  孩子的緊張像溫水上湧出的白泡沫,卻有幾分惹人憐惜的可愛,諸葛亮和氣地叮嚀道:「既來了這裡,便如在自己家裡一樣,若是有什麼不妥當不舒坦,儘管說出來,不要生分才好。」

  諸葛喬諾諾地說了一聲「是」,果然像一隻溫柔的小羊,諸葛亮瞧著這個男孩,溫潤得像個女孩兒,很像諸葛均小時候,可似乎更加柔弱。

  黃月英問道:「今晚的事做完了?」

  諸葛亮搖搖頭:「沒有,我不能待久,軍務緊急,我是抽空回來看看,累你多照拂喬兒,我立時便要走,他們還在等我。」

  黃月英又是無奈又是疼惜:「真是勞碌命!」她抱過諸葛果:「你去吧,有我呢,放心。」

  諸葛亮微微一笑,也不停留,轉身出了屋。

  這一來一去仿佛交睫,諸葛喬甚至覺得諸葛亮根本沒有來過,剛才那一幕只是瞬息的幻象,他發蒙似的看著門後諸葛亮已消失的背影,人早就不見了,唯有一縷風在門軸上縈繞,只聽黃月英說道:「你以後得習慣,他太忙,三五日不歸家是常事。」

  諸葛喬也不知自己要不要習慣,與繼父的第一面匆忙如呼吸,他還來不及品出滋味,便已如白駒過隙,奔去無蹤影。

  但他卻從此刻知道了,他日後的父親是個忙碌人,忙碌是諸葛亮靈魂里深深的烙印,催迫著他的生命像御風般飛快度過。

  諸葛喬想出了神,沒提防諸葛果在背後抓他的腰帶,他猛地一回頭,假裝生氣地瞪起了眼睛,諸葛果被嚇住了。

  「小羊發火了!」她大呼小叫,躲避似的抱住了母親,卻仍是忍不住地對諸葛喬擠眼睛。

  諸葛喬瞧見妹妹的頑皮樣子,露出他離開家後的第一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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