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2 07:24:50
作者: 若虛
一場大雪後,天地間的溫暖被凍住了,到處是僵硬的軀殼,屋檐下吊著僵硬的冰凌,樹梢上垂著僵硬的冰晶,路上則橫著僵硬的雪塊,人也變得僵硬,行動起來像生了鏽的機械。
關羽吱嘎一聲推開門,他探了探頭,諸葛亮不在,屋裡只有一個修遠,正坐在書案邊一卷卷歸類簿書,時不時折過身,往炭爐里加一塊炭。
「軍師呢?」關羽問。
修遠見關羽來了,忙請他進來,垂頭喪氣地說:「先生病了。」
關羽一驚:「病了,要緊嗎?」
修遠沒精打采地拿起一卷文書:「胃疾,疼了一晚上,還忍著做事,早起臉都白了,實在熬不住……我催他回屋休息了,唉……」他說起來心疼得厲害,眼圈也紅了。
關羽嘆息道:「唉,軍師這是操勞過度,熬出病來了!」他不假思索道:「我去看看他。」
修遠慌忙喊道:「關將軍,先生這會兒一定睡著了,你再等一會兒吧,讓他多睡睡。」
關羽知道修遠是想讓諸葛亮多休息,他點點頭:「好。」
「關將軍是有事尋先生嗎?」
關羽笑了笑:「也沒什麼事,益州戰事順利,心裡痛快,我尋軍師說一說。」他坐下來,左右無事,索性幫修遠整理文書,一冊冊攤平翻開,隨口道:「這幾日讓軍師歇著吧,有什麼要緊事可去尋我,或者張將軍和趙將軍。」
修遠苦笑道:「關將軍,你不是不知道先生,他是事必躬親的脾氣,大到軍政要務,小到吏民生計,上到府廷爭執,下到鄉里冤訟,哪一樣不都得親自過問?這幾個月以來,公家為荊州鄉里翻新水車,這麼冷的天,他還親自下去一一指正,他這個人,就是勞碌命,閒不住的,你不讓他做事,他還得跟你急!」
關羽惋嘆了一聲:「軍師得學學張益德,那莽漢很會裝糊塗,大事不管,小事不理,能躲事一概躲事,輕易不做事,若做事,一定是有好處甜頭,不然便是裝死也不動窩!」
修遠聽關羽損人居然也是用一本正經的口氣,不禁展顏大笑,素來在他人眼裡傲慢不可親近的關羽其實內心很溫潤,害怕他的人往往詆毀他的不近人情,與他走得近的人卻贊他敬重君子,心懷慈憫,極好相處。
他本要回應一句,忽地發現關羽的臉色沉了,像忽然被一口黑鍋扣在臉上。他覺得奇怪,偷偷地觀察了一番,關羽手中握著一冊文書,指甲狠狠地卡著韋繩,像要拉斷繩索,那似乎是今天早上才剛剛送來的奏記,諸葛亮還沒有批覆。
關羽忽然站了起來,黑著臉衝到門口,對外邊侍立的親隨催道:「來啊,喚公子劉封!」
修遠訝然,他知道關羽一向與公子劉封不和,關羽忽然召喚劉封,只怕是有什麼不可預料的糾紛發生,可諸葛亮又臥病在床,不合去找他來解圍。
關羽一言不發地回來坐好,面色卻極難看,丹鳳眼半合著,唇邊掛著一抹寒烈的冷笑,那正是他每次暴怒前最常見的表情。修遠也不敢問,躲在一邊悶聲整理文書,心裡卻打著小鼓。
門開了,劉封來了,他乍見到關羽鐵塔似的坐在屋裡,嚇得差點想拔腿就跑,他原來以為是諸葛亮尋他有事,來了卻撞見瘟神一般的關羽,一語未發,三魂七魄已驚飛了二魂六魄。
關羽看見他,客套話一句也不說,徑直將那冊奏記丟去他面前:「自己看看!」
竹簡撞著劉封的胸口掉落下去,直撞得他險些閉過氣去,他忍著那躲避不開的屈辱,俯身將奏記撿起來,有氣無力地看了幾行,卻像是突然看見鬼臉,驚怖之色在臉上漸漸生長。
那是鎮守江陵的孟達寫給諸葛亮的奏記,孟達自被劉璋遣為使者派來荊州,便與法正一樣,為劉備的君主風範折服,從此不肯歸依舊主,心甘情願地留在荊州為新主守衛疆土,劉備遣他去鎮守江陵,把江北重地交給他,可見其倚重之心。
這份奏記里說公子劉封在江陵強占民田為私苑,百家民戶聯名告到江陵公門,孟達頗為躊躇,不知該如何處置,又想為民做主,又想維護公子顏面,不得已請諸葛亮定奪。
關羽也不等劉封辯解,罵道:「你幹的好事!越發地沒了王法,敢侵奪民地,人家都告去公門了,你父親的臉讓你丟光了!」
劉封抖了一下:「二叔,不是……」
關羽打斷了他:「不是什麼?你沒有侵占民田,人家會告去公門?休得在我面前狡辯!我告訴你,別以為你父親不在,你便可以橫行無忌,頻頻擾民。多少年了,一點長進也沒有!」
他橫了劉封一眼:「既身為劉氏子嗣,就該拿出子嗣的風度與大體來,不要一心只謀私利,你父親如今取得的這點基業得之不易,多少年才有個根基,由得你這麼敗,敗得到幾時?」
「侄兒不敢敗掉父親基業……」劉封小聲地辯解。
聽劉封似有不服的怨氣,關羽心裡驀地升起一股火:「你還沒敗?非要我一條條數出來嗎,遠的不說,便是這半年以來,你幹了多少荒唐事,整日鬥雞走狗,不務正業,稍不合心,便任意笞打屬吏,我為你壓下去多少是非,若不是看在你父親面上,你早死了十次了,你還不收斂張狂,及時改正,晚了鑄成大錯,縱是你父親也不能饒了你!」
關羽的訓斥猶如打在脊梁骨上的長鞭,瞬間打得他肝膽俱裂,魂飛魄散,劉封又羞又氣,可哪裡敢回頂一句,憋著一肚子的委屈,溫順地伏低了頭。
「侄兒知錯了!」
關羽不肯相饒:「知錯便要拿出知錯的樣子,立即動身去江陵,把侵占的民田還回去,挨家挨戶地給農戶道歉!」
劉封極不情願,他好歹是荊州牧公子,卻要低聲下氣去給鄉里泥腿子道歉,跌了他的身份不說,也損了荊州牧府的威風。
關羽看出他猶豫,怒哼了一聲:「你不樂意嗎,好,你不樂意,我便把奏記呈遞給荊州牧公府,由得他們按國法處置!」
劉封被這番威脅嚇得血脈倒流,斂出乖巧說:「侄兒焉敢不遵從叔父教誨!」
「還不快去!」關羽聲色俱厲地催迫道。
劉封被吼得直打哆嗦,他向關羽行了一禮,歪歪扭扭地跑了出去。
關羽的火卻還沒有消,一拳重重捶在案上,恨道:「孺子!」那一聲炸雷似的怒喝,驚得一直默然不敢言的修遠一顫,他躲著瞥了一眼關羽被憤怒燒得紅亮的臉,像窺見了雲深霧罩里的雷神。
修遠在門口偷偷地探望,諸葛亮已經醒了,臉色還有些發白,眼窩下生得蔭翳,雙頰寫滿了疲憊,他靠在床上出了一會兒神,到底閒不住,順手翻來一冊書,方看了幾行,抬頭間竟然一笑。
「修遠,你站門口作甚?」
修遠驚詫,這才發覺自己竟然不知不覺把門推開了,他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笑,磨蹭著踱了進來。
諸葛亮瞧他神色有異,便問道:「有急事?」
修遠擺著手:「沒,沒有。」
諸葛亮是玲瓏心,尋常的一個眼神便能讓他捕捉到蛛絲馬跡,他正色道:「有事就說,不要隱瞞,若是耽擱了大事,你擔待不起。」
修遠支吾著:「也不是什麼大事……」他知道瞞不住諸葛亮,憋了一會兒,到底把關羽訓斥劉封的事情說了一遍。
「先生,你說這事算大事還是小事?」修遠小心地說,生怕自己是亂嚼舌根,在背後傳人小話。
諸葛亮重重地一嘆:「唉,雲長,你好顢頇!」
修遠一愕:「關將軍做錯了?他不該訓斥公子?」
諸葛亮緊緊一蹙眉,緊鎖的眉間現出幾道深壑:「該不該當眾訓斥公子,該不該不問情由便讓公子裨補錯漏,都另當別論,他最不該把孟達送來的奏記拿給公子看,這是構人生嫌!」
修遠懂了,關羽急火攻心,怒氣成了遮蔽理智的烏雲,忘記了告密者與被告者應當彼此不相接近,劉封知道孟達上書告他刁狀,那仇嫌便無可逆轉地生成了。
「那怎麼辦呢?」修遠難過了,他為自己沒能阻擋關羽生出了幾分內疚。
諸葛亮向後微微仰靠,自語似的地低聲道:「從此少相見,便可少嫌隙。」他探問地看住修遠:「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
諸葛亮徐徐一嘆,忽而埋怨道:「不該這時病臥,一日不入公門,便出了差池!」
修遠聽諸葛亮自責,他也責怪起自己力量薄弱,不能為先生分憂,越想越愧疚,卻聽見身後門響,是黃月英推門而入,他便告了一聲退,悄悄出去了。
黃月英見諸葛亮要下床:「怎麼,又要出去?」
諸葛亮不回答,卻問道:「果兒怎樣了?」
黃月英無可奈何地說:「你們真是父女同心,你病,她也病,她已好多了,睡著了,保姆陪著呢,我不放心你……我就知道你閒不住,剛好一點便要去搏命!」
諸葛亮柔聲道:「累你操心了。」
黃月英忡忡地說:「果兒先天體弱,身子骨一向不好,小小年紀便成了藥罐子,我真擔心……」她戚戚地住了口,驀然轉過身去,悄悄地泣了一聲。
諸葛亮心中悽惻,他牽住黃月英的手,輕輕地將她攬在懷裡。
「孔明,」黃月英低低地說,「我想與你商量一件事,你依我好嗎?」
「你說,我一定依你。」
黃月英沉吟著,似乎在醞釀言辭,許久的糾結後,她輕輕地說:「我想給你納妾,你需要子嗣。」
諸葛亮沒說話,也不知是沒聽見,還是聽見了不想回答。
黃月英像是做錯了事,不敢看他:「你說了,一定依我,我會給你選好人家的女兒,配得上你……」
「不用。」諸葛亮輕輕地說,卻很堅決。
「可是,我……我……」黃月英艱難地從嗓子眼裡擠出話來,「我不能再為你養育子女……」
「我們有了果兒。」
「果兒是女孩。」
諸葛亮平靜地說:「有果兒足夠了。」
黃月英忽然想哭,她知道諸葛亮說的是真心話,他便是這樣的男子,在內心深處永遠築起一座堅韌的堡壘,風霜雨雪皆不能摧毀,人言非議皆不能逼迫,他也許把自己釘死在江山社稷的沉重間,卻始終會在心裡為妻子和女兒留存一隅溫暖。
諸葛亮漸漸浮起了笑容:「如果你還不放心,那就給江東去書,從兄長的子嗣里過繼一個,當作咱們的兒子,好嗎?」
黃月英沒法拒絕,諸葛亮總能想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化困窘於無形。
「我依你。」她最終被他說服了。
諸葛亮握住她的手站起來:「去照顧果兒吧,我已經好了。」他從床頭拿起白羽扇,用羽毛輕輕拂過妻子的臉,匆匆一笑,便自去了。
黃月英怔怔地看著諸葛亮消失在門外的背影,兩行淚卻隱現在臉上。
劉封用力一擲,手中的青竹簡摔在堅硬的地板上,裂開了一條豁然的縫,像合不攏的嘴,裝腔作勢地吐露著心事。
門外的僕從聽見屋裡摔東西,也不敢進來瞧個究竟,知道公子脾氣暴戾,他發火時,最好躲遠點,以免惹火上身。
劉封望著屋裡的家什,恨不得統統砸個稀爛,若是此刻面前站個人,他也想一刀戳穿那人的腦袋,讓滾燙的腦漿順著刀刃熱烈地流淌,無論怎樣都不足以澆滅他心中憋屈的怒火。
他剛從江陵回來,和孟達見了面,孟達大約沒想到自己呈給諸葛亮的上情文書會被劉封知道,尷尬得幾乎想避而不見,兩人各懷鬼胎,彼此話不投機,虛偽地撐開兩張僵硬的笑臉,說了三句話便就此分別。
劉封覺得自己很冤枉,所謂侵占民田,說到底是被孟達坑了。
孟達被劉備遣去鎮守江陵,為了在新君面前獲得更牢固的地位,不免要討好新君的兒子。他那日說荊州拓荒,江陵有一百頃荒地無人認耕,問劉封要不要,劉封想也不想地接受下來。沒想到那裡原來是江陵大戶的祖陵,因多年遷移遠去,漸漸竟遺棄了。後來收到消息,被占了土地的大戶哪裡肯依,一紙訟書告去江陵公門,孟達本來想悄悄壓下去,但大戶非比尋常百姓,不肯罷休,說是公門若是不理訟狀,他們便上荊州牧府評理。為了洗刷清白,孟達只好向諸葛亮求告,也不說實情,吞吞吐吐地露了一半,本以為擅長調理糾紛的諸葛亮會將這件事弭平,不想半路殺出一個關羽,活生生攪渾了這一池水,讓劉封顏面掃地,也讓孟達馬屁拍在了馬腳上,本來是私下裡交通諂好的見不得光的事,被陽光一曝曬,倒讓兩人生了嫌隙。
劉封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凌辱,他恨孟達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賣了他還充好人,更恨關羽多管閒事,挫傷他的自尊,堂堂荊州牧公子被荊州牧手下屬吏屢次欺辱,他雖名分尊貴,竟比不過一個微末的刀筆吏。
那恨深厚得一顆心裝不滿了,他挖了一點出來,卻在胸膛上淌著血,他哀憐起自己的際遇。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發著毒誓,可總有一天會怎樣呢,他不知道,關羽的勢力如日中天,沒有人能撼動他在劉備心中的地位,坊間都知道,劉備對兩個結拜弟弟的情意超過了兒子,每每提及唏噓嘆息,稱沒有關張便沒有劉玄德,更何況他劉封還只是義子。
劉封沮喪地捶了一下膝蓋,他像砍倒的木樁般倒下去,一縷飛塵恰好落在他臉上,他吹了一口氣,飛塵飄了出去,在黑暗的角落裡劃出一絲惡毒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