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4:46 作者: 若虛

  張肅跪在冰涼的地板上,頭壓在手背上,背從腰弓成一道不平滑的弧,像一隻去了殼的烏龜,軟糯得輕輕一抬腳,便能踩得稀爛。

  噹啷!銳器擲地的聲音在頭頂炸開了一個窟窿,張肅把頭壓得更實了,壓不住的餘光看見一塊青瓷碎片在手邊蹦跳,總也停不下來。

  耳際是鞋底急促摩擦地板發出的刺耳之聲,伴隨那腳步聲的是噴著粗氣的怒吼:「安敢,安敢……」

  劉璋便是發火,也笨嘴拙舌,氣得鼻青臉腫,卻只憋出幾個字,髒話也不會說,只是神經質地反反覆覆念叨。

  「竟敢騙我!」他吼了一聲,俄而像被傷了足的小孩,一個沒站穩,跌坐下去,眼睛裡閃出了水盈盈的光芒,顯得可憐巴巴。

  

  這一年以來,他為了催迫劉備北征張魯,往葭萌送去的資貨數不勝數,幾乎掏走了一半的成都府庫,原想借著劉備的力量消滅益州隱患,可劉備自屯守葭萌關,除了無休止地要兵要物要糧,卻不見絲毫舉兵跡象,仿佛安心在益州做吃白食不做事的清客,這頗讓劉璋起初的希望漸漸開始變成失望。更讓他感到憤恨的是,前日劉備來信說要回荊州救急,還問他要輜重兵甲,一口氣慪得他幾乎暈過去。可嘆他到底仁弱,不忍撕破臉皮,糊弄著打發了四千老弱殘兵,只當自己倒霉,被一個騙子蹭吃蹭喝了一年。可令他想不到的是,更可怕的事情卻在此時發生了,原來劉備當初慷慨允諾來益州,是想鳩占鵲巢,而且已和他內部僚屬狼狽為奸,只等時機成熟,便兵臨成都,他被人愚弄於股掌之間,卻還揣著仁心去討好敵人,真真愚蠢!

  「劉備,張松……」他念著這兩個名字,恨得一身的血都涼了。

  黃權見劉璋還沉浸在憤懣感情里不能自拔,提醒道:「主君,而今既已知曉劉備叵測賊心,趁其尚在葭萌未去,該早做決斷。」

  劉璋打了個激靈,他彈了起來,瞠著眼睛說:「怎麼辦?」

  黃權道:「立刻下令各關戍,鎖關閉戶,不得與劉備交通文書,則劉備不知張松行藏敗露,我們則可密做安排,一舉拿下劉備!」

  劉璋瞪著伏在地上發抖的張肅,狠狠地說:「張松……抓起來,滿門誅殺!」

  黃權忙道:「不當立殺,先審問,供出同謀!」

  還有同夥!劉璋想一想便覺得汗毛倒立,他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先審問。」他又坐了下去,卻看見門楣上倒懸著一抹鮮紅的光,像一攤血。

  他竟想起了王累,那個總是很在意儀容風範的儒士,為了阻擋他迎候劉備入蜀,把自己像包袱似的倒掛在城樓上死諫,最後落了下來,血濺當場,頭髮散成一片厚重的紅雲,腦袋摔扁了,讓他本來就圓的臉顯得更大,像用擀麵杖擀平的一張麵皮。

  他當時正坐在華貴軺車上,準備去涪縣迎接劉備,王累的慘死讓他在車上嘔吐起來,糟污了墊腳的絨毛氍毹,不得已重新換了一輛車。

  悲哀的是王累那縱身一跳也沒有喚醒他迷昏的意識,他像是中了蠱,被人牽著鼻子在一場騙局裡渾渾噩噩地走了這麼久,差一點便把身家性命一併交付。

  只差一點呢,他顫抖著,被欺騙的惱怒讓他歇斯底里地喊起來:「傳令楊懷、高沛,斬了劉備!」

  一枝梅花從牆外探進來,枝丫上結著半開的花苞,仿佛女兒含羞帶怯的雙眸。法正支著窗瞧那梅花迎風簌簌,本是極雅,因覺得冷,又縮了回來,扭頭看見法華正在往炭爐里加炭,火燒得很旺,冷氣卻驅不走,許是屋子太陳舊,平時也沒翻新,濕氣藏在板壁間,越發累積起死寂的寒意。

  他急急地搓著手,來回走了走,雙足像踩在釘板上,疼得不敢觸地。

  「真冷。」他抱怨道,想鑽進被子裡睡個天昏地暗,把寒冷摔在沉酣的美夢外邊,可他在等張松的消息,心裡擱著事,不敢貿然放鬆了自己。

  昨晚張松忽然來訪,告訴他劉備要回荊州,兩人都傻了,他們本已謀算好了,不過一二年定讓益州易主,把這個懦弱優柔的劉璋拽下台,打開成都城門,風風光光地把劉備迎進來,從此盡心輔佐新主,也不負這平生抱負。孰料事情急轉直下,劉備竟有返回荊州之意,他們和劉備隔著關山重水,消息傳遞不易,都猜不出劉備的心思,是別有深意呢,還是當真要放棄這綢繆多日的大陰謀。兩個人一夜密話,又是急又是憂,雖是一籌莫展,卻到底不肯前功盡棄,便約好了由張松去益州牧府打探消息,實在探不出究竟,法正可以充任遣送資貨使者的身份往葭萌關走一遭,當面鑼對面鼓地向劉備問個清楚明白。畢竟劉備這一走,不僅僅是放棄了可資為用的益州沃土,也把這兩個內線逼到了圖窮匕見的絕境。

  法正心裡像臥著一條蛇,因為冷便眠臥不動,可他知道遲早會有覺醒的一天,要麼放出去吞噬他人,要麼自噬。

  外邊有人敲門,法正以為是張松,也不等法華動身,自己飛一般奔去開門。

  來人錦服繡袍,通身修飾得滴水不漏,頭上罩著紫貂風帽,遮住大半張臉,像是門背後露出來的半副簇新的楹聯,法正認了一認,竟然是李嚴。

  李嚴,南陽人,曾在荊州為吏,曹操攻略荊州,他那時案巡秭歸,東歸之路被阻斷,不得已西入益州,劉璋贊他才幹卓犖,任他為成都令,將天府之都的官事民事交於這個初來乍到的外客,較論起來,李嚴入益州的時間比自己都短,混得卻比自己好。

  「正方?」法正像是尋娘找著了爹,錯愕得忘記讓客人進門。

  李嚴閃身而入,反手將門關了,劈臉便喝道:「法孝直,你幹的好事!」

  法正皺皺眉頭:「嚷嚷什麼,這可是我家!」

  李嚴不理他的質疑,用兩隻手抵著他的胸膛,硬推著他往屋裡退,前腳才進門,便肅聲道:「孝直,你闖了大禍!」

  「啊?」法正心裡冬眠的蛇忽然抬起了頭,倏地抵了他的胃一下。

  李嚴冷笑道:「還裝糊塗呢,法孝直一向清高不從俗流,淡泊名利,無為守靜,原來是另有所謀,指望著改換門面,好邀新寵!」

  法正的臉瞬時變紫了,沉聲道:「你說什麼?」

  李嚴乜了他一眼:「你與張子喬勾勾搭搭,想更換益州門庭,可是這樣?」

  那條蛇用力彈起來,在法正的心上咬了一個小口,疼得他一身的骨頭都在裂開縫。他獰起臉,否認道:「你不要賴污我!」

  李嚴搖著頭,他從袖子裡摸出一卷寫滿字的蜀地麻紙:「這是張子喬的驗問爰書,他把你供出來了!」

  法正抖著手扯開爰書,泛黃的紙上的字像扎眼的光斑,他才看了一半便覺得頭暈,顫聲道:「你從哪裡得來的,張……張子喬被抓了?」

  李嚴一把奪過爰書:「三個時辰前悄悄逮拿,由黃公衡送來我這裡審問,這是草具,謄寫的那一份已由黃公衡送呈主公。」

  法正眼睛發直,愣愣地失了神,那條蛇將他纏得透不過氣來:「你是來抓我的嗎?」

  李嚴眨巴著眼睛:「我若抓你,會是一個人嗎?」

  法正疑惑道:「你,你是……」

  李嚴壓著聲音道:「聽我說,黃公衡百事求穩妥,他得了張子喬的驗問爰書,忘記便宜行事,卻還要請示主君決斷,這一來一請,再下令領兵抓人,尚需時日,趁著黃公衡還沒把驗問爰書轉呈主君,你趕快走吧。再一事,主君已令各關戍鎖關,勿通左將軍。」

  法正傻了,他不敢相信地看著李嚴,吞了一口苦苦的唾沫:「我若離開,你怎麼辦?」

  李嚴笑了一聲:「難得法孝直還能為他人著想,你放心,我與黃公衡兵分兩路,他去請示主君,要我去知會城關守將,防備你逃跑,你在我知會之前溜掉,他能懷疑嗎?即便他有猜疑心,振威仁弱寡斷,也不會把我怎樣。」

  法正頓了頓:「你,為什麼救我?」

  李嚴把爰書塞回袖子,輕輕嘆道:「一不想見死不救,二……」他露出一絲弔詭的笑容:「為將來計,孝直聰明人,可懂我的意思?」

  法正明白了,李嚴也看出劉璋為孱弱之主,守不住益州沃野,劉備雄略有大志,懸重兵於別國之土,廣收眾心,遍布恩信,益州已呈兩主並立之勢,總有一日會決裂而爭鋒,他不得不為自己將來做打算。猜到李嚴的心思,法正又是感激他的赴義之舉,又是膽寒他的心機,但他心下焦慮,也不多話,拱手道:「法正多謝正方再生之恩,告辭!」

  他吩咐法華趕快備馬,主僕二人飛一樣奔出了門,直向成都北門而去。法正因幾次以使者身份交通劉備,攜有出入關門的傳符,那城關守將還沒收到禁止法正離開成都的命令,因此兩人輕易便出了城,也不敢有絲毫停留,只管拍馬飛馳,越成都,經新都、雒城、綿竹、涪縣,進入了梓潼郡的寒山苦水間。因法正獲悉禍事較早,劉璋下令各關隘閉門的使者竟遠遠地被他拋在了身後,加上劉璋使者傳來的口令語焉不詳,又不說是什麼事,只說緊閉關門,別給劉備傳遞文書消息,關隘守將皆懵懂迷惘,每每為問出個究竟,又耽擱了許久,更為法正贏得了時間。

  便這麼不眠不休地狂奔兩日兩夜,終於看見葭萌關的城樓,法正累得眼前發黑,可一想到火燒眉毛的大禍正在追著他的腳步,逼著自己策馬往前,在城下用盡全身力氣號叫:

  「我是法正,法正,放我進去,我要見左將軍,大禍臨頭了!」

  他驅馬來回奔跑,喊了十來遍,到底喚來了城門候,因法正曾來過葭萌關,尚算是張熟臉,城門候便吩咐士兵開城門。法正見得合攏的城門像哈欠般緩緩打開,他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在馬下,人事不知。

  風像暗箭一般,倏地射進屋來,法正驀然醒了,他轉了轉頭,白晃晃的陽光從窗格間跳進來,在床頭勾出一個人影,他低下了臉,因瞧見法正甦醒,清亮的眼睛裡滿是欣喜。

  「將軍!」法正激動地呼道,他一下子坐了起來,兩行熱淚攝住了他的臉。

  劉備輕輕地摁住他的肩:「孝直受苦了。」

  法正抽了一聲,忽然想起驚心動魄的禍事,搶著聲音說:「將軍,大事不好了……」

  劉備打斷了他:「我已經知道了,」他見法正困惑,解釋道,「法華告訴我了……唉,難為你了。」他傷感地搖搖頭:「可惜張子喬,是我對不起他……」他哽咽了,淚水像燒開的水,滾得滿臉沒有餘地。

  「主公,」龐統走了進來,「密事既已敗露,我們得當機立斷,再遲些,各關隘皆收到劉璋敕令,我們便被困在籠中,進退維谷。」

  劉備擦著眼淚道:「我已想好了,士元前次謀劃上中下三策,我決定采其中策,先除掉白水關的眼線!」他因擔心法正不明白,便把龐統的三策重述了一遍。

  法正嘆道:「此時便是行上策也不可能,敕令閉關的驛使雖被我甩在身後,也快到葭萌關了,白水關遠在北面,信使暫時未曾傳達,只有先除白水關之敵,俾得後顧無憂,再步步斬關。」

  劉備輕輕一拊掌:「事不宜遲,立即傳書楊、高二將,請他們來葭萌關相會!」他對法正體貼地笑笑:「孝直在關內好生休息。」

  法正忽地翻身下床,他撲通給劉備跪下來,結結實實地喊了一聲:「主公!」

  劉備愣住了,他聽得出這是法正隱忍許久以後的真情呼喚,他扶起了法正,感動地說:「孝直舍家而從劉備,置此危難關頭,忘身不顧,吾何其之福!」

  法正咽著眼淚,正聲道:「正願前往白水關為使,親自說動楊、高二將!」他見劉備猶豫,補充道:「尋常使者召喚,他們未必肯信,唯有法正親往,外示劉璋之意,內動二將之心,足成大事!」

  劉備沉默,喟然一嘆:「如此,有勞孝直了。」他緊緊地握住了法正的手。

  葭萌關的城門開了,深厚的城門像張開的口,吞進去的是刺骨的風,吐出來的是旌旗招展的軍隊,黑緣邊大纛肆意地展開來,仿佛英雄迎風挺拔的腰板,劉備一馬當先,風掃落葉般馳出了城關。

  他擔心楊、高二人懷疑,沒有率重兵出列,只有一支百人部曲隨行,打的打旗,持的持矛,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鹵簿。

  楊懷和高沛果然來到葭萌關下,隨行還帶來三千精甲,雖然法正哄他們說劉備要回荊州,劉璋很不高興,但也莫可奈何,遣他們去給劉備送行,也順便摸摸劉備的底牌,他們信了法正的話,但還是心存忌憚,那三千精兵在關下一字排開,密密麻麻,仿佛荊棘叢,不像是所謂的送行,倒像是來攻關。

  法正策馬奔到劉備身邊:「左將軍!」他笑得很妥當,在楊、高二將面前,他還得裝作和劉備沒有君臣之分。

  劉備對他微一拱手,算作見禮,又對楊、高二將笑道:「二位將軍,有勞了,劉備回荊州去,相煩二位將軍送行,真真過意不去。」

  長臉的楊懷和短臉的高沛湊一塊,像驢配著貓,怎麼看怎麼滑稽,楊懷試探地問道:「左將軍如何突然要回荊州?」

  劉備惆悵地一嘆:「不得已,曹操大軍南下,荊州危矣,荊州來書催迫,請吾回去馳援,不然,荊州丟失,無家可歸。」

  高沛追著問道:「那,張魯怎麼辦?」

  劉備顯出愧疚的神色:「本受振威所請,來貴州征討賊寇,一年以來,受振威厚恩,本該肝腦塗地,以報振威之情,奈何曹操南下,本州危急,劉備愧甚恨甚,只得先歸荊州,若荊州危難已解,再入益州為振威排憂。」

  楊、高都不信劉備的鬼話,他們既懷疑劉備回荊州的動機,又猜測他滯留葭萌關的原因,聽他說什麼日後還要來益州,更是厭煩。劉備在益州好吃好喝了一年,大約是賴上了劉璋沒原則的好客,賴上了益州的膏腴豐富,還想著以後再來貪便宜,這人真是無恥得可恨。

  劉備邀道:「二位將軍,進關內敘話如何?」

  楊、高彼此閃爍著眼神,他們對劉備始終有防備之心,在城外還有個轉圜餘地,若是進了城,萬一劉備設下伏兵,跑也沒處跑,再者說,這三千甲兵也斷然帶不進去,只能留在城外枯等,沒有軍隊保駕護航,任誰都能拿住他們。

  楊懷乾巴巴地笑了一聲:「左將軍客氣了,我們來是為將軍送行,將軍既是還沒走,那便罷了,將軍還得收拾行裝,我們不打擾了。」

  劉備熱情地說:「來則來矣,怎可不入關一敘,倒讓人說劉備怠慢賓客!」他招招手:「關內已擺下酒宴,劉備此一回荊州,諸事繁多,也不知何時能與二位將軍見面,依依離別,不免心傷,當要一醉暢敘離情!」

  楊懷、高沛仍是推讓,高沛道:「將軍盛情本不能推阻,只是白水關內尚還有事待處置,將軍也需整裝,還是不必了吧。」

  劉備心裡明鏡似的,知道這兩隻狐狸怕涉水,他仍舊保持著溫情的語氣說:「整裝也費不了多少工夫,與二位將軍共敘別情方為劉備至願,便是費去一些時辰,又有何妨!」

  一方越是盛情邀請,一方偏要推讓,楊懷、高沛的疑心越發重了,他們往那葭萌關內投去一眼,一陣裹著浮屑的風從關門內盪開來,仿佛拋出來的長槍,總覺得機關重重,陷阱層層,更不敢輕舉妄動。

  劉備也著急了,楊、高二人率兵來到葭萌關,只有誆進了城裡才好動手,若是在關外動手,一場惡戰勢必難免,他希望兵不血刃就拿下白水關,既剷除眼線,又能將白水關守軍歸為己有,偏偏這兩隻狐狸不上當,他若再強請下去,很可能適得其反。

  「二位將軍當真不給劉備面子嗎?」他把臉沉下了,做出了惱怒的樣子。

  楊、高二人卻像是猜到了什麼,楊懷也把笑意一抹,堅決地說:「對不住了,左將軍,白水關內有緊急之事,我們先回去了!」他對高沛甩個眼色,兩人雙雙向劉備拱手告別,掉轉馬頭,便要奔向百步之外的三千鐵甲。

  劉備整個人呆了,他像是被丟進了冰窟里,腦子凍得僵硬了,瞬間竟忘記要做什麼,傻子似的看著楊、高二人離開。

  「二位將軍留步!」法正忽然喊了一聲。

  楊、高二人扭過頭來。法正顧不得了,他對守在城門口的百人部曲隊伍厲聲道:「還不快動手!」

  也不知部曲們懂不懂法正的意思,更不能透透徹徹地宣示明白,法正被逼得走上了鋼絲索,只有寄望此刻有人能心領神會,可恨龐統率領荊州牧親兵還守在關內守株待兔,卻不知狡兔三窟,一個陷阱捕不住。

  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仿佛有人從城關處沖了出去,又仿佛只是一陣太猛烈的風,一道恍惚的黑影拉著韁繩飛身上馬,馬蹄一踏,冰凍的土地裂開了般,汩汩的熱氣冒了出來。

  還沒弄明白情形的楊、高二將都愣住了,只見一匹戰馬向他們衝來,因速度太快,竟沒看清馬上有沒有人,便是這瞬間的遲疑,便把生的最後抉擇轉手交易。

  很亮的光從天空劈下,仿佛雲上墜落的神翼,巨大的磁力從天而降,大地在震盪,炙熱的地火忽然蓬勃而起,燒灼了疊嶂層巒,沉重的山石正在一片片碎裂,駭人的響聲搖晃著城關,捲起城上的鎧仗砍向那片天。

  葭萌關外像被窒息的霧水罩住了,幾千人鴉雀無聲。

  兩顆頭顱正在天空轉圈,兩道濃血像濕潤的掃帚似的,每一次掃過的痕跡總留下繽紛的血沫子,沒了腔子的兩具無頭屍體在馬上搖了一搖,似對自己的突然死亡感到迷惑,可也沒堅持多久,轟然墜馬。

  那突然殺出斬首楊、高二將的無名者一勒戰馬,馬蹄在血地里蹚了一下,他的臉上濺了血,輪廓都模糊了,看不出模樣。

  他將手中血淋淋的斬刀高高一揚:「楊懷、高沛已授首,汝等還不降乎?」

  三千甲兵都蒙了,這一切仿佛是一場可怖的夢,守將瞬間丟了性命,他們瞬間失了依怙,恍惚被忽然悶在泥淖里,掙不出個清爽。

  法正醒過來了,他拍著馬衝上來,大聲道:「放杖者免死!」

  片刻的停頓,一個接著一個的士兵丟去手中的兵器,噹啷桌球之聲響徹耳際,小半個時辰,士兵們都齊刷刷地放杖,沒一個肯抵抗。

  見得眼前兵器堆積如山,劉備大鬆了一口氣,他打量了一眼那血染戰袍的無名小兵,心底對他生出了無限的好奇。百人部曲里竟只有他一人聽懂了法正的話外之音,此人心思機敏,危急之時能解紛擾、斷大局,更可貴的是勇略過人,果敢不辭難,劉備感慨起來,又有些喜悅。

  他想起了趙雲,若是趙雲在,今天出其不意斬首楊、高二人的一定是他,趙雲不在,他卻意外地收穫又一個趙雲,如果這個無名小兵當真能成為趙雲那樣文武兼備的明識將領,那該有多好啊。

  浩浩之風從葭萌關的中心貫通,像一柄流動的利劍,幾乎要將城關劈成兩半,頂著這肆無忌憚的風,劉備在城樓上緩緩踱步,心裡的感嘆卻比風還要猛烈。

  終於撕破臉了。

  他用了一年的時間試圖彌合道義原則和霸業雄心,無數次因為二者之間的衝突而深陷自責的泥潭,一方面想成就帝王霸業,一方面又害怕背上道義指責,最終霸業雄心戰勝了道義原則,再不用顧忌同宗血裔不可傷,偽善的面紗已被撕得粉碎,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爭霸心。

  他一回身,看見斬首楊、高二將的無名小軍官匆匆走上城關,他拜了下去:「主公!」

  劉備打量著他,這小軍官年紀不過二十五六,眉毛像飛起的雙翼,唇角也在上揚,輪廓的每條線都呈現出往上飄升的弧度,整個人的精魂似乎都飛了起來,那張揚壓也壓不住。劉備笑眯眯地問:「你喚作什麼?」

  「魏延魏文長。」聲音很響亮,仿佛號角。

  劉備默默記住:「很好,我有個疑問,你今日如何聽懂了法孝直的話?」

  魏延年輕的面孔洋溢著自信的輕笑:「因我知主公不會回荊州,既是不回荊州,又召來楊懷、高沛,必是有誆而誅殺之意。」

  劉備驚異道:「你如何知道我不回荊州?」

  「主公率荊州兵甲西入益州,在此險隘重關歷經一年辛苦,今日忽要離去,他日努力皆付流水,主公不做無用之事,不行無妄之舉,況且荊州並無非赴不可的急難,故而延以為主公必不回荊州!」

  劉備大奇,他又打量了魏延一番,這個年輕的小軍官像放飛的紙鳶,直入高天,掣雲而行,所以他看得往往比其他人更遠更廣闊,於是這獨具慧眼促成了他的張揚,有人會欣賞,也有人會厭嫌,可若是被明睿的君主用之得當,他將會成為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

  「魏延!」劉備拿定了一個主意,「我若遣你為先鋒,隨黃忠將軍同攻涪縣,你可敢擔當?」

  魏延不做那謙虛辭讓的偽裝模樣,他向後退了一步,拜下去的同時信心十足地說:「魏延敢!」

  劉備剎那大笑,他托起魏延的手臂,調侃道:「魏文長,鋒芒太露,當心鎩羽!」

  魏延篤定地說:「有主公坐鎮指揮,有三軍齊心協力,魏延定會攻克關隘,摧城拔寨,為主公拓展基業!」

  劉備笑得更歡暢了,他一點也不討厭魏延的張狂,鼓勵地握握魏延的肩膀,最後只叮嚀了一句:

  「學會藏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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