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2 07:24:43
作者: 若虛
漢獻帝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荊州。
雨像細弱的淚,落起來沒完沒了,傷人的寒氣越發足了,天總是灰著臉,雲在天邊壘城堡,卻不塗上鮮艷的顏料,也不知什麼時候便會下雪。
黃月英在門口摘下了遮雨的簦,撣了撣衣衫上的雨珠,這才推門而入,照面看一眼,竟笑了出來。
諸葛亮正伏案疾書,神情沉凝得像一尊守陵的石像,諸葛果趴在他背上,一隻手扯住他的頭巾,一隻手敲著他的肩膀,嘴裡還在唱小曲兒,便是這般聒鬧,諸葛亮竟能全神貫注批覆公門文書,像是小女孩的吵嚷是過耳的風,輕輕一掠,痕跡也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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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月英又好氣又好笑,訓道:「果兒,別纏著父親,真不懂事!」她走過去,便要抱走諸葛果。
諸葛果耍起賴,緊緊地攀住諸葛亮的肩膀:「不,不,我要阿父背著!」
「不聽話!」黃月英沉了臉色,硬去掰開諸葛果的手,強行將她拖離了諸葛亮,「走,跟母親出去,父親做事呢,別吵他!」
諸葛果不干,犟著坐在地上,因黃月英硬要拖她走,她著了急,竟哭了起來,喊道:「阿母是壞人,阿母不讓我與阿父在一塊,阿母壞死了,最壞的人是阿母!」
諸葛亮看得心軟:「罷了,讓果兒留下吧,也不吵。」
黃月英瞪他一眼:「你就寵著她吧,這丫頭越發沒規矩了!」她丟開了手,用力戳了諸葛果一指頭:「去去,我才懶得管你!」
諸葛果飛一般撲進了諸葛亮懷裡,還不忘記抱怨一句:「阿母是壞人!」
諸葛亮正色道:「不許說阿母是壞人,知道嗎?」他將諸葛果抱在身邊坐好,把白羽扇遞給她:「玩著吧。」
諸葛果臉上還掛著晶瑩的淚花,笑容卻已等不及綻放出來,她大模大樣地搖著羽毛扇,得意地對母親晃晃腦袋。
黃月英也不理她,卻將一卷白帛放在案上:「草圖我畫好了,你看看。」
諸葛亮驚喜地擱了筆,將那白帛展開,四角壓平,那上面原來繪著水車法式,他細細地觀覽一遍,嘆道:「果然精妙,好好,可頒下荊州各鄉里照此而制,如此一來,大大增進農力。」
黃月英笑吟吟地說:「我為你做事,你怎麼謝我?」
「夫人慾亮如何感謝?」諸葛亮也笑道。
黃月英偏著頭想了想:「把那小東西交給我,我今天非收拾她不可!」她對諸葛亮孩子氣地眨眨眼,忽地閃身而起,趁著諸葛果不防備,一把抱起她就往外走,任憑諸葛果如何叫喊踢打,也充耳不聞,生生將她帶了出去。
諸葛亮不禁展顏,抬頭間修遠進來了,後面還跟著關羽、張飛。
「軍師!」關、張二人招呼著,諸葛亮忙擱筆起身相迎,修遠知道有要緊事要說,挪了錦簟給關、張就座,自己再掩門出去。
關羽從懷裡取過一份檄書,輕擱在諸葛亮的案頭:「東吳送來羽檄,說曹操率軍南下濡須,請我們出兵馳援。」
諸葛亮翻開檄書,是一片粘著羽翎的青竹簡,已拆了封泥,果然是孫權發來的求援信,懇請盟友共抵曹操。
「要不要救?」張飛問道。
諸葛亮沉吟道:「一為盟友之誼,二為共御曹操南下,保住長江要塞,論理該救。」
張飛道:「如此,即可遣艨艟戰艦往東赴救,為掎角之援。」
諸葛亮卻不忙下決斷,緩緩地提起了另一件事:「主公入蜀一年,一直屯守葭萌關,北不得出漢中,南不得下成都,三萬餘人困於關下,我們又相距遙遠,也不知主公那裡到底是什麼情形。」
關羽也蹙起眉頭:「大哥前日來書,說劉璋屢催他北上征伐張魯,他以整兵為由,推了幾次。可這也不是長久之策,他畢竟在人家地盤上,又是打著為人除寇的旗幟,他日若是遭了猜疑,可如何收拾。」
諸葛亮嘆了口氣:「主公是把葭萌當作又一新野也。」
話雖沒說透,關羽、張飛卻是摸出了門路。劉備當年寄寓荊州時,被劉表遣往鎮守新野,為北抗曹操的前沿烽堠。雖是為他人做保境衛疆的兵器,劉備卻在新野潛心布恩,廣慕仁義,收納人才,荊襄士子慕名而從者不可勝數,以致劉表生出猜忌,也終於使得劉備牧民荊州後,昔日蒙恩的荊襄人才望風而從,為他坐穩荊州奠定了人才基礎。如今他把這一手用去了益州,也想先樹恩德,廣收眾心,逐漸蠶食益州根基,以為將來取而代之做準備。
「當作新野?」張飛搖起頭,「此一時彼一時,他日為客寄荊州,寓僑之人暫居方寸之地,自可徐徐而圖之;今日是為主家遣征敵讎,戰事貴在速決也,可急不可緩,他久居而不動,主家豈能容下?大哥若因循舊策,大謬也!」
張飛雖粗莽,卻經常能一針見血,忽然便能帶給人驚喜,諸葛亮看了張飛一眼,心裡贊了一聲,說道:「益德所見正是!」
張飛咬著鋼牙:「依著我的意思,索性撕破臉,率兵打他個落花流水,把益州生生奪過來!」
關羽也道:「若是當初讓我與益德隨大哥入蜀,益州早已落入我們手中,如今這般拖拖拉拉,一年過去了,還在葭萌關整兵,人家會信你嗎?」
諸葛亮嘆道:「二位將軍比亮更知主公,主公仁厚之主也,為道義所困,不忍橫奪同宗基業。」
張飛痛惜地說:「我聽說大哥初入蜀時,與劉璋相會涪縣,龐軍師曾建議大哥於會中襲劉璋,進而奪取益州,大哥竟然一口回絕,大好機會白白浪費!」
諸葛亮想起自己在劉備入蜀前,曾告誡他當斷則斷,不可因不忍之心而延誤時機,偏偏劉備天性里有仁德之風,儘管心裡知道不留情的決斷於大業有助,行事時偏要網開一面。他雖也不贊同劉備剛入蜀便行鳩占鵲巢之舉,卻對劉備屢因仁義錯失時機而感到沮喪,遇上這麼個太有道義原則的主公,諸葛亮也無可奈何。
諸葛亮沉沉地說:「主公屯居葭萌關,或許也莫可奈何,進不得進,退不得退,時間拖長了,再想伺機而興大事,難矣!」他將那份檄書輕輕敲了敲:「我有個想法,不知二位將軍可否贊同?」
關、張二人都望向諸葛亮,做出了洗耳恭聽的認真模樣。
諸葛亮拈起檄書,目光在字裡行間逡巡:「將東吳請援檄書傳給主公,告訴主公,長江戰事吃緊,東吳急請增援,望主公定奪。」
關羽錯愕道:「這是什麼說法?」
諸葛亮目光炯炯:「給主公一個離開葭萌關的理由!」
關羽和張飛對望了一眼,他們都是飽經戰陣的老將,已明白了諸葛亮的用意。關羽當即道:「好,就依軍師之議,我立即給大哥寫書!」
他把檄書收起來,和張飛一道匆匆離開了。
諸葛亮卻似還沒有擺脫那棘手的疑難事,久久地陷入了沉思中,他看見被諸葛果丟在地上的白羽扇,彎腰撿起來,兩片羽毛飄落下來,他心念一動,將羽毛細細地拆了,在書案上默默地擺八卦,竟擺出一個「屯」卦。
諸葛亮怔住,喃喃道:「風雨交加,雷電震動,九五處坎險之中,大困也。」
一絲驚慌像一條冰涼的蟲子,悄悄地從腳指頭爬上來,在胸口轉了很久,終於鑽進了心裡。
冬天的葭萌關蒼黃遍野,山林染了很重的霜色,寒風從遙遠的山坳處吹來,一路呼嘯著奔到關門下,便不肯離去了。
葭萌關隸屬梓潼郡,白水河和嘉陵江在這裡匯合,沿白水河上溯,可到要隘白水關,沿嘉陵江上溯,則可抵達巴蜀咽喉陽平關。進出巴蜀的陳倉道和金牛道也在這裡會合,陳倉道迂迴遙遠,卻因有嘉陵江水運之便,上可遠至渭水,下可順江入巴西閬中,位於嘉陵江中段的沮縣是漕運要樞,進出益州物資常常在這裡中轉;金牛道為秦時所開,上至漢中盆地,下抵劍閣,自秦以來,由漢中入蜀,一般取此道而行。
葭萌關是連接漢中與巴中的關塞,距它西南五六十里是為劍閣,故而用兵者常言,要守住益州門戶劍閣,先得守住葭萌關。在巴蜀的崇山峻岭間,險隘之關有數處,但葭萌關為其中最關鍵之所,劉備北征張魯的三萬大軍便在此駐紮。
劉備入蜀後,在涪縣與自成都遠來迎候的劉璋相會,彼此會飲數日,結下兄弟情誼後,便北上葭萌,做出了北征張魯的姿態。這一年以來,劉璋往葭萌關送來車甲、器械、資貨無算,成山的輜重堆在關城內,是對荊州貴客的厚恩,也是在催迫著劉備為他解決北邊憂患。
可劉備卻一直按兵不發,每當劉璋催他北上,他不是說初來乍到,將士水土不服,便是說張魯勢大,不易輕敵,當徐徐圖之。他有自己的深謀,也有自己的矛盾,一面攪在道義負擔里,一面又期望出現轉機,若能既合情合理地接收益州又不背負道義罵名,對他是最完美的結局。其實,劉璋也有自己的打算,他雖贈予劉備資貨甚豐,倚重之情昭昭可見,卻在葭萌關北邊的白水關布下重兵,由心腹大將楊懷、高沛統領,說是撥歸劉備部勒,卻有監視嫌疑。
恰是劉璋設在白水關的守軍,讓劉備更不敢輕舉妄動。他若為了讓劉璋放心,當真北上漢中,便得越過白水關。可他這一出去,後退之路則為他人所斷,一旦被關在益州門外,便是騎虎難下,打得贏張魯還好,若是打不贏,他連荊州也回不去。
這是明顯的賠本買賣,他即便再有道義精神,也不肯把老本輸光,可若是沒有行動,一天天在葭萌關待下去,劉璋的猜疑心會越來越重,一樣會斷了他的後路,把他鎖在巴山蜀水的險境中。他畢竟在別人的地盤上,到底做不得主,卻又不能立即撕破臉和劉璋刀兵相見,只有硬著頭皮窩在險關里,拖一天算一天。
此時,龐統正站在葭萌關城門上,周遭山巒疊嶂,重岩危壁,地勢雖險要,可長困在此,卻成了無能為的困獸,斗也斗不起,只會在長時間的無所事事中耗盡士氣。
在這險塞關隘駐足,龐統卻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他入蜀以來,屢勸劉備以輕兵襲攻成都,劉備都辭以不忍,也不知錯過多少機會,急得他幾乎想把主公一拳打暈,然後自己帶兵突襲劉璋,待得益州歸於囊中,再請罪伏誅。
關城下飛來一騎,披著一身沉甸甸的露水,似乎趕了很遠的路,他仰頭對守關將士高呼:「荊州羽檄!」
守關將領往下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士兵開城門,那信使拍著馬衝進了葭萌關。
龐統心知有大事,連忙跑下城樓,果有士兵領著信使過來,信使連汗也來不及抹,急道:「軍師,荊州羽檄!」
龐統拿過檄書,見那信上粘著翎毛,顯是加急檄書,他握著信也不等待,在城關下跨馬而奔,親自帶信送給劉備。
他在劉備置於葭萌的臨時住所門前下馬,剛才跨進宅門,卻見中郎將霍峻領著十來個小兵走出來。霍峻個子極高,白白淨淨,像一截挺拔的白竹,明明是勇毅的武將,卻讓人錯疑是文士。
「軍師!」霍峻笑呵呵地行了一禮。
龐統見他一身精幹的戎裝,胳膊上還掛著弓,便道:「仲邈這是要去哪裡?」
霍峻笑道:「主公晚間宴請群僚,去山裡看看,能不能獵著沒臥巢的野味。」
龐統「哦」了一聲,心底卻嘆息一聲,荊州軍在葭萌關下無所事事,除了按時操演,不是去山間打獵,便是跟著劉備歡宴慶賀,卻不知到底慶賀什麼,霍峻這等戰將沒有戰場立功的機會,只有去和野獸搏擊以體會沙場激爭,真是大材小用。
霍峻對龐統拱拱手,領著一乾親兵徑直去了。
龐統心裡有事,也不耽擱,急匆匆地往裡邊走,還沒走到內堂,卻聽見劉備的笑聲,原來劉備並不在屋裡,他坐在庭院的涼亭間,頂著風和黃忠下棋。
黃忠的棋藝極爛,下至一半已是兵敗如山倒,急得抓耳撓腮,又想悔棋又怕劉備斥他輸不起,拈著一枚白子,遲遲地不肯落下,每每想到一著,剛要定子,又似以為不妥,再拿起來掂掇不能決定。
劉備催道:「快下快下,汝為萬軍之將,戰場之上決機一瞬,落一子卻左顧右盼,好不拖沓!」
黃忠眉目不展:「主公,行軍打仗與對弈不是一回事,前者在當機立斷之勇耳,後者卻得布局精密,舉一而謀十,難殺人也。」
劉備笑道:「你這爛手,若遇著孔明那般國手,也不知輸掉多少家當,幸遇著我,我還道備棋藝已是最劣,沒想到漢升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笑著將棋盒裡的黑子噹噹當亂拋,晃眼卻看見龐統走來,笑道:「士元,你快來教教漢升,這老兒手太爛,一局棋下了兩個多時辰,他便悔了七八遭!」
龐統沒有一丁點的雅興,他將那信遞過去:「主公,荊州羽檄。」
劉備登時不笑了。他拆了封泥,信有兩份,一份為東吳發往荊州的求援信,一份卻是關羽手書,兩片竹簡托在手裡,他認真地看了一遍,信竟變得沉了,像被沉重的心事加了砝碼,他把信轉給了龐統和黃忠。
「曹操大軍南下,江東求援,雲長請我定奪,」劉備嘖了一聲,「這老二,軍情緊急,盟友求援,出兵襄助便是,竟也要問我。」
龐統掂著信沉思,他反覆地將關羽的手書看了幾遍,在幾個字眼上落去重重的目光,心中卻漸漸顯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他喜道:「主公,這是荊州在為我們解困!」
劉備一詫:「何解?」
龐統道:「我們困於葭萌關,前不得入漢中,後不得下成都,北有白水關守將扼守監視,南有成都主人心思難料,主公也不可真的去討伐張魯。我們在葭萌關多待一日,便多惹主人的一分猜忌,值此進退維谷之際,便若圍棋困局,欲解困,必得突出重圍,尋一事機而另謀他路!」
劉備漸漸懂了:「你是說,我們可以借著東吳求援一事,離開葭萌?」
龐統微微點頭:「正是。」
「離開葭萌,」劉備猶豫了,「那是要與劉季玉爭鋒嗎,這,是否不妥?」
非得把這個被道義折磨得失了大業心的主公逼上正途,龐統正聲道:「主公不遠千里,率精銳鐵甲前往益州為何,莫非當真是為劉璋征討張魯?倘若是為同宗除寇消災,為何主公屯於葭萌遲遲不動?若不是為同宗除患,又何必身倚他鄉,棄本州而投荒蠻,主公擔憂與同宗爭鋒,主公受人厚資卻按甲束兵,就不怕撕破臉嗎?」
劉備被龐統的一番話激得一震,可那道義原則像長在心裡的參天大樹,哪裡能輕易連根拔起。他緊緊地皺起眉頭,煩悶地嘆了口氣。
黃忠不由得也勸道:「主公,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再在葭萌屯守,士氣日漸低落,倘或一朝戰事陡起,恐怕難攖鋒芒。」
劉備焦慮地握住雙手,他也知道自己入益州的最終目的是取而代之,卻被那該死的不忍之心把開創基業的雄略拖進了泥潭裡,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優柔寡斷,咬著牙把那軟弱的慈憫吞了個乾淨,問道:「那該怎麼做?」
龐統聽出他有鬆動之意,正言道:「統為主公進上中下三策,請主公斟酌之!」
「士元請講。」劉備殷殷道。
「上策,陰選精兵,晝夜兼道,徑襲成都,劉璋不武,又素無預備,大軍卒至,一舉便定!」
劉備從盒裡拈出一枚棋子:「請聞中策!」
「中策,楊懷、高沛仗強兵守關頭,明受主公部勒,實為劉璋之諜也,聞其數有箋諫劉璋,使發遣主公還荊州。主公可遣與相聞,以荊州檄書告之,說荊州有急,欲還救之,並使裝束,外作歸形。此二子既服主公英名,又喜主公之去,必乘輕騎來見,主公因此執之,進取其兵,乃向成都。」
劉備緊緊地捏著棋子,一直沒有放下,卻問道:「下策呢?」
「下策,退還白帝,連引荊州,徐還圖之。」
三策說完,劉備手中的棋子還沒有鬆開,他凝著沉默的臉色,良久不曾開言,他並不著急作出判斷,卻去問黃忠:「漢升以為如何?」
黃忠肯定地說:「我然其上策,出其不意,一戰而定乾坤。中策步步為營,或會有數番鏖戰。下策乃前功盡棄,最不足取!」
劉備輕輕地攤開手,那枚棋子已被攥得汗濕,水漉漉的光澤像分明的鹽粒:「給振威去信,便說荊州急難,恐不能北征漢中。」
「主公這是……」龐統迷惑了,劉備似乎是贊同中策,但卻並不是遣使白水關守將,反而是送信去成都,竟是似是而非的抉擇。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劉備一字一頓道,一鬆手,棋子當地落在棋盒裡。
龐統悟解了,劉備需要出師之名,無論是出奇兵突襲成都,還是誘攻白水關守將,若沒有一個合適的出兵理由,便與劉備慣常的道德之風相衝突,而這個理由只有往劉璋處找突破口,劉備這是冒著主動得罪劉璋的風險,把自己逼上與劉璋決裂的絕路,而後師出有名,道義之累便可輕而易舉地卸下。
龐統忽然發現自己錯看了劉備,劉備雖然常被慈忍牽絆,可他心思縝密,骨子裡有駕馭複雜局面的君王心機,而且有膽量和胸襟,這等不怕失敗的冒險精神讓龐統肅然起敬,他不再與劉備爭執,踏踏實實地應諾了一聲。
晚霞像酡紅的醉顏從天際緩緩褪去,浸了霜色的夜幕正從晚霞的邊緣偷跑出來,成都城繁華的街道逐漸地昏昏欲睡,張肅回頭看了一眼天色,踏步進了弟弟張松的府邸。
「你們主人呢?」他一面走一面問府中家老。
「他去拜訪法校尉了。」
張肅跨出去的步子頓了一下:「何時回來?」
「不知,」家老遲疑,忙又補充道,「晚上一定回來,從事請暫在家中等候,小的去法校尉宅門問一聲。」
張肅見張松不在家,本來想回去,卻到底因那不可不解決的緊急事,只好耐住性子等待,因吩咐道:「罷了,我去他書房等候,你去尋他一尋,給他帶句話,我有要緊事,請他趕快回來!」
「是!」
當下里,張肅便去了張松的書房,府中侍從點了燈,又燒了一盆炭火,烘得屋子暖融融的,請張肅坐了加厚的棉褥,也不敢打擾他。
張肅枯坐在書房,也不知做什麼,只好翻書看,搜來一冊《詩》,也看不進去,讀了兩行詩,又心事重重地放下,卻沒留神胳膊肘撞翻了案上堆疊的一摞文書,嘩啦啦全滾落下去。他沒奈何,只好一片片竹簡撿起來,有一部分是張松寫錯了的草稿,畫得亂七八糟,有的字已全然不可認,一片竹簡上的一行字吸引了他。
「左將軍見啟……」
後面塗了幾個黑墨疤,看不清是什麼,張肅莫名地心驚肉跳,額上竟滲出了冷汗,他抖著手,逼自己拿穩了,努力地辨認著字跡:「今大事垂可立……益州可得……奈何釋此去乎……」
張肅驚得一陣暈厥,一股森寒冷氣在臟腑里橫衝直撞。瞧那簡上墨色尚新,應是落筆不久,推測是張松急著去見法正,來不及收整草稿,隨意塞進簡牘堆里,自以為沒人會去翻弄案頭文書,豈知人算不如天算,竟被自家兄長無意中窺破了這筆墨間的驚天陰謀。
他來尋張松,原是為劉備忽然提出要回荊州,消息傳來,成都僚屬都說劉備無信,來益州後受了莫大恩惠,不發一兵,不交一戰,帶著三萬人白吃白喝,耗了益州財力民力,末了竟要拍屁股走人。他以為張松與劉備走得近,怕弟弟鬼迷心竅,上了劉備的當,一為警誡兄弟好自為之,二也想在張鬆口中套出劉備忽回荊州的真相,沒想到事情比他想像的還要駭人,張松竟已邁上了不歸路,成了賣主邀利的無恥叛徒。
張肅打了個寒戰,他顫抖著把那竹簡塞進了袖子裡,仿佛有千萬芒刺扎背,渾身每片肌肉都在疼痛地收縮。
怎麼辦,是隱瞞還是告密?
他霍地站起來,神經質地轉了一圈,猶如被人打了一鞭子,一下子彈射出門。
門外的蒼頭道:「從事去哪裡?」
「我家裡有事,不等,不等了。」他慌裡慌張地說,警惕地捂住袖子,仿佛偷了傳國玉璽的大盜,驚恐得草木皆兵,一陣風過,也以為是索命的亡魂,他一路走一路踉蹌,慌不擇路地逃出了府門。
最後的晚照落在牆垣的枯藤間,宅門關上了,把一個黑暗的世界鎖在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