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正傳 第三冊卷一 強吞益州 卷首
2024-10-02 07:24:31
作者: 若虛
荀彧喘著氣從床上翻了個身,他伸了伸手,想要拿床頭案上的那隻銅卮,可他拿不動,手指很軟,只當的一聲撞響了器皿。他嘲笑了自己一聲,而後放棄了。
壽春的冬天很冷,到處霧蒙蒙的,空氣里凝著冰冷的水汽,每一次風起,都像是吹低了溫度。荀彧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一個寒冷的季節,而且是客死他鄉。
門外有嗚嗚之聲叫魂似的不肯低弱,仿佛是風聲,又仿佛是大軍開拔的號角聲,既激昂又悽厲。曹操再次南下濡須,兵伐東吳,早在曹操征討關中馬超時,便在譙地製造戰船、訓練水軍,已為今日之戰做好了充分準備,如今西北安定,長江以南的孫權便成為曹操必須拔掉的釘子,這一次十萬大軍從鄴城出發,水陸兩路東下淮南,勢必要飲馬長江。
荀彧生平第一次沒有隨軍出征,也沒有留守大後方,反而被拋棄在壽春,這座城市曾埋葬了袁術的帝王幻夢,城裡的每一寸土地下皆掩埋著失敗者的慘號,或者也會埋葬他荀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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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前他已被遣去了譙縣,明面上是說去勞軍,其實是被趕出了許都,他成了旁人厭棄的絆腳石,人家嫌他礙事,又不能當即撕破臉,只好遠遠打發走。這個厭棄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曹操。
對於今日的際遇,他其實並不驚悲,很久以前,他便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他只要和曹操繼續共事下去,總有一日他們會分道揚鑣。
當年他義無反顧地棄袁紹投曹操,原是看準了曹操能有大作為。曹操能讓飄搖的漢王朝重整基業,重建宗廟的典章制度。可當曹操的權勢達到頂峰時,他那隱藏的野心便會將忠心一口口吞掉,他要做光耀後世的太陽,怎麼能容忍頭上還壓著一輪太陽。
只是,如果當日不選擇曹操,又能選擇誰呢?
亂世的諸侯們要麼貪圖眼前之利,不思進取,要麼明目張胆地覬覦神器,改朝換代之心昭然若揭,只有曹操心懷天下,他有弭平戰亂的遠大抱負,願意高舉興漢旗幟,願意迎奉皇帝,願意恢復宗廟社稷,儘管他沒有耿耿忠君的赤心,他卻是荀彧在漢家社稷行將崩塌前唯一可以選擇的復興之主。
荀彧在利用曹操的雄才大略,曹操也許知道荀彧的利用,他們互相在下賭注,賭彼此的信念到底能支撐多久,會不會成為最後決裂的導火線。
門開了,荀彧轉過頭去,是隨他來壽春的家人荀況。
「丞相贈食。」荀況抱著一個錦盒走進來。
荀彧詫異了,他掙扎著坐起來,喃喃道:「丞相贈食……」那錦盒已放在手邊,他撫了上去,卻沒有打開,像是觸到一個難以猜測的謎團,因太費解,便猶豫了心思。
荀況抹著臉道:「令君,適才送贈食的使者問了一聲,令君的病要不要緊,若不要緊,丞相在合肥等著你。」
話裡有話!
荀彧聽出了玄機,只要他妥協,曹操仍奉他為心腹,可他能妥協嗎?他能嗎?
他被曹操猜忌冷落,皆因董昭等人上言朝廷,稱曹操有大功於漢,請朝廷進爵國公,九錫備物。傻子都看得出來,這哪裡是為求恩寵,分明是篡國謀政的第一步,王莽代漢前,也唱了一出九錫封王的鬧劇,曹操無非是步王莽後塵。
荀彧不言聲了,他輕輕打開了錦盒,咔的一聲,宛若撬開了沉甸甸的心胸,盒中正正方方地臥著一具漆槅,食具是新做的,還有淡淡的漆味,大小方格隔得很規整,槅中卻空無一物,空得像挖得一乾二淨的胸膛。
他呆呆地盯著那沒有一毫膳食的漆槅,雙手顫抖著,仿佛被抽了筋一般抬不起來,他用了很大力氣,終於將蓋子壓了上去。
「令君,丞相這是何意,莫不是原為送食盒,使者說錯了?」荀況看得奇怪,百思不能解。
荀彧鎮定地說:「你先出去吧,我累了。」
荀況滿心困惑,卻不敢違拗,只好輕輕退了出去。
荀彧雙手重重地按住錦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不知哪裡來的水掉在手背上,敲出深淺不一的漩渦,他覺得自己像個悲哀的傻子。
他原來還存著那麼可悲的幻想啊,以為曹操無非是從此棄他不顧,落得個鬱鬱寡歡的慘澹餘生,最悽慘莫過於窮困陋巷,潦倒鄉野,在懷才不遇的冤屈中耗完生命,結果他竟猜錯了,而且錯得一塌糊塗。
曹操原來是要他死的。
既是彼此的信念永遠不可能契合,他們之間的賭局必須要一個輸贏結果,那麼,便讓死亡來做最終裁判。
死吧,死吧,死吧……
他敲了敲錦盒,空空的撞擊聲像死亡催促的唇音,這是他永遠也抗拒不了的強大,他只能把自己投入毀滅的火爐里,向賭局的另一方認輸。
他像斬斷的木頭般倒了下去,那錦盒當地摔下床,肚子敞開了,漆槅飛了出去,倒扣在地上,像一頂被人遺棄的冠冕。
荀彧死了,死在寒冷的壽春城。那一天,曹操的大軍正在南下濡須的征程中,他收到荀彧的死訊,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而後,他仰起頭,蒼白的天幕像誰垂死的臉,天邊有一抹淡煙飄了過去,仿佛不經意的一行淚。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在兗州,他被呂布逼得困窘,幾無出路,幾次想要北奔袁紹,做個仰人鼻息的食客,是荀彧苦苦相勸,說得急了,荀彧甚至威脅他:「將軍若北奔袁紹,彧當南奔交趾,與君決也!」
「與君決也」,曹操回想起這句話,笑了一聲,卻在一霎,眼淚像故意與他作對一樣,偏偏就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