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3:34 作者: 若虛

  冷颼颼的風在身後如鐵鞭掃脊,修遠趕緊仄身進了屋,哈了哈手,迅速合上門,嘆道:「真冷呵!」

  諸葛亮微微睨了他一眼,也不作聲。他正在書案上擺蓍草,長長短短,多多少少,時而凝眉苦思,時而低聲細語。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修遠看不懂:「先生,這是什麼?」

  諸葛亮自言自語似的說:「鼎,折足,大不吉……」

  「不吉?」修遠聽得心底咯噔響了一聲,摁著書案撐起了身體。

  諸葛亮瞧他緊張,笑了一聲:「我只說了一句,你便嚇成這般模樣,又瞎嚷嚷。」

  修遠卻顯得很認真:「我常見鄰里的長者卜筮,也像先生這般數蓍草,或是灼龜背,鄉里常有人求子求財,都找他算一算,可占得一個準!求事的人高興,揮毫百金相贈,那長者可賺得滿腹錢財,每日醉倒桑巔,樂得忘乎所以。」

  諸葛亮聽得大笑:「諸葛亮原來苦研周易,是為人占卜子嗣財祿,你這諫議甚好,我若日後尋不得事做,便去鄉里設一茅屋與人推命,每日醉倒桑巔,也須樂得忘乎所以。」

  修遠不樂意了:「先生,你又笑話我!」

  諸葛亮從案頭拾起羽扇,輕輕地拍了拍他:「小子又耍脾氣,爾可知我卜筮為何事,倒先較上勁來。」

  「先生是為何事而筮?」修遠好奇地問。

  諸葛亮輕搖羽扇,卻是微笑:「聽說過一個故事嗎:春秋時魯國伐越,筮得鼎……」他用扇柄指了指案上的卦象:「孔子弟子子貢以為此為大凶,何者,鼎折足也,遠征敵國,需足行之,無足何以行。」

  修遠盯著那卦象仔細一瞧,鼎是上火下巽,巽乃二陽爻一陰爻,最下端的陰爻為斷爻,可不是折斷了腳嗎!

  「真是呢!」修遠像發現了神奇寶藏,歡喜地拍了一聲巴掌:「那此為凶筮嗎?」

  諸葛亮黠然一笑:「子貢以為凶,孔子卻以為大吉。魯征越,因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耳,後果克之。」

  修遠恍然大悟:「那是大吉?」

  諸葛亮卻搖搖頭:「對敵國為大凶,對我為大吉。」

  修遠搔搔頭:「真混沌了,先生這是在占卜這次的大戰嗎,那我方豈不是大勝之吉?」

  諸葛亮輕輕地把蓍草合攏了:「卜筮只為參鑒耳,豈能為大事作決斷?昔日周武王伐殷紂,卜筮不祥,眾臣猶疑,以為時機未到,姜尚當機立斷,焚龜折箸,力陳武王揮師東進。倘若行事謀事皆全信卜筮,何事能成!」

  修遠似懂非懂,他支頤想了一會兒:「那先生信什麼?」

  諸葛亮悠然而確定地說:「信自己。」

  修遠默默地想著,有些道理他還不明白,可他覺得先生應該是對的,先生的身上有種讓人不敢逼視的力量,仿佛是一座高偉的山,他才在山腳轉悠,還沒能攀上山巔去瞻仰輝煌。

  傳舍外有人呼喚,修遠忙推門出去,才不過須臾,他返回來時,身後已跟了一個人。

  諸葛亮從案後緩緩站起,仿佛蒼煙般的一縷光從那人的頭頂流瀉而下,抹去了他的半邊輪廓。

  「小二!」他略有些激動地呼喊。

  諸葛亮驚住了:「兄長!」他跨過書案,深深地拜倒在地。

  諸葛瑾扶住了他,眼中已不能控制地含了淚:「兩三年沒見了,可讓為兄好不惦記,為兄聽說你在當陽遭了兵難,心中著實擔憂。」

  諸葛亮和寧地說:「當陽雖危,卻是危而不險,我一切安好,兄長可安好?大嫂與侄兒們呢?」

  「好,我們都好著呢!」

  諸葛亮點著頭,挽著諸葛瑾的手,面對面席地而坐,又吩咐修遠往銅炭爐里加旺了火。

  「我這次來江東,是為左將軍之使,不合分身處置私事,也沒時間去看望兄長,望兄長諒解。」諸葛亮殷殷地解釋著。

  諸葛瑾寬容地一笑:「二弟身負使命,自然該以公為先,兄弟私面當排在後面。」他微微停了一霎,仿佛在斟酌字句,若有若無地說:「二弟此番南來,可否多留些日子,你我兄弟經年不見,該敘一敘闊情。」

  諸葛亮為難地說:「兄長挽留,怎可不從,只是行程已定,我明日便回樊口。」

  「明日?」諸葛瑾吃了一驚,「這麼急?」

  諸葛亮道:「大戰在即,我主昨日來書催促,讓我回去調配兵力,以應大戰,實是對不住兄長盛情了。」

  諸葛瑾惘然長嘆:「兄弟兩地,誠不能如伯夷叔齊兄弟乎?」他忽地發覺他和諸葛亮之間已形成了一層看不見的隔膜,諸葛亮早不是那因害怕黑,依偎在他懷裡入睡的小孩兒,他的弟弟長大了,不知不覺間,彼此的親緣被生疏感取代,他想拉著弟弟的手說說心腹話,竟還要繞山繞水打開話匣子,他不禁難過起來。

  諸葛亮沉默良久,鄭重地說:「兄長,各為其主,我不會勸你,你也不用勸我,名分已定,忠臣不侍二主。」

  諸葛瑾明白了,諸葛亮早看出他此來的用意,既是諸葛亮撕擄開了,他也不必隱瞞,誠懇地說:「我為主求才而已,我早知你不會答應,不過因承主命,不得已問一聲。我知道你自小便有主見,既是一朝決斷,萬難也不會回頭,兄長不會勸你。」

  諸葛亮感動地說:「謝兄長體察!」

  諸葛瑾嘆息著撫上他的肩,他真想把弟弟變成小孩子,他便可以將弟弟牽在手裡,摟在懷裡,養在溫室里,可那張長大了的臉上稚氣蕩然。他在諸葛亮的眼睛裡看見的是把握不住的冷靜,自己的懷抱太單薄,裝不下弟弟壯闊雄偉的理想。

  他略帶傷感地說:「今日話別後,或者日後再見,如你所言,各為其主,便將會無私面。小二,兄長知道你志向遠大,也相信你會不同凡響,不,你此時已不同凡響了……無論他日你在哪裡,在做什麼,都別忘記自己來自哪裡,是誰的兒子……」感情很充沛,想說的話太多,說出口便顯得囉唆而沒有章法,諸葛瑾失笑道:「話多了,別嫌你兄長絮叨。」

  諸葛亮陡然淚水充盈,他深深地拜伏下去,聲音濕漉漉的:「諸葛亮終生銘記兄長教誨!」

  諸葛瑾一把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百感交集地笑起來,又忽而落下淚。

  諸葛瑾回去復命時,孫權正坐在炭爐邊,一面烤火一面看書,看見他來了,開口便道:「子瑜,如何?」

  諸葛瑾搖搖頭:「主君,不成。」

  孫權不肯放棄:「汝與孔明為同產兄弟,倘若能同侍一主,豈不美哉!莫不是孔明顧慮玄德多心,我自可休書一封解意。」

  諸葛瑾道:「並非是為顧慮劉將軍多心,二弟孔明委質定分,義無二心。弟之不隨兄,猶如瑾之不肯往也。」

  孫權默然地看住諸葛瑾,有些感動,也有深而不能消除的遺憾。他惋惜地長嘆:「可惜了,如此大才,竟讓劉玄德套得牢實,倘我東吳能得孔明,大事成矣!」

  他越想越遺憾,那書也看不進去了,索性丟去一邊,繞著炭爐一邊踱步,一邊愁悶地連聲嘆息。

  風吹敗葉,凌亂不定,院落里枯枝橫陳,一派掩不住的蕭瑟景致,張飛一路小跑著衝到門口,卻破天荒地存了小心思,隔著門縫往裡看了一眼。劉備傷了風,正歪在圍屏矮榻上,一面大聲地擤鼻子,一面用火筋給炭爐里加炭,火燒得很旺,映得那張臉通紅如烤熟的豬肝,他卻還在打噴嚏。

  因加炭急了,炭灰噗地飛起來,迷了眼睛,氣得劉備把火筋一丟,大罵道:「直娘賊!」

  張飛在肚子裡笑了兩聲。這段時日劉備心緒極不好,江東消息不明,諸葛亮也音信渺茫,劉備仿佛是坐在迷霧裡的一隻耗子,竄來竄去也尋不得出路,眼見得曹操大軍步步逼近,天氣晴朗的時候,還能看見北岸高揚的曹軍大纛,像得意忘形的一雙雙眼睛,眨巴著對你拋來鄙夷的目光。

  張飛輕輕敲了敲門。

  「王八蛋,不見!」劉備看也不看,隨口就罵了出去。

  張飛在門外壓著嗓門道:「大哥,邏卒在江上巡得東吳水軍,你也不見?」

  劉備從榻上彈了起來,他一腳踢飛了臥在地上的火筋,連珠炮似的問:「在哪裡,離此有多遠,打的誰的旗號,看沒看見孔明?」

  張飛吱嘎推開了門:「不到二十水裡,兩方邏卒通了話,東吳邏卒稱,孫權任命周瑜與程普為左右都督,率軍西溯抗曹,待得行至樊口,即來與大哥商量戰事。」

  劉備頓時振奮了精神,他一把抓起梓桁架上的外衣,手忙腳亂地披上:「走,去告訴雲長,遣船送我入江,我親自迎候周公瑾!」

  張飛不動:「人家說了,要來樊口與你商討戰事,你著什麼急?」

  劉備揮了他一拳頭:「混帳,人家都快到家門口了,我們還坐守不動,如此拿大驕矜,怎顯出聯盟之誠意!」

  他不多解釋,飛跑著奔出了門,持續了半個月的傷風仿佛在一瞬間痊癒了。

  闊江上正是冬寒冷冽,聯翩的白霧從天邊卷盪湧來,上百艘戰船壓著沉默的水流迤邐而行,高聳的桅杆在寒風中顫抖,仿佛米粥似的濃霧抹去了艨艟戰艦清晰的輪廓,唯有淺淺的一角在江面若隱若現。

  劉備乘單舸劃向江心,船上裝滿了勞軍的禮物。他站在船首,望著漸漸靠近的水軍陣營,一艘艘戰船行間適度,雖在行進中仍是井然有度,每艘船上皆設哨樓,號兵在樓台上不停揮舞著兩面三角旗,打出去的旗語便是行軍的號令。

  他不禁嘆道:「東吳水軍為天下強兵,果然名不虛傳!」

  關羽在他身後悄聲道:「大哥,你親自渡江迎候,是為犒勞,還是為查審東吳軍力虛實?」

  劉備默然一會兒,似笑非笑地說:「到底是雲長,心思纖細如髮,能於細微處見徵兆。雲長一直在江夏操練水軍,以為東吳水軍與我相較,孰優孰劣?」

  關羽凝神道:「我說實話,依我們現在的水軍實力,不是東吳的對手。」

  劉備嘆息一聲:「果然是實話,故而孔明策謀三分天下,以東吳為援,北有強曹迫逼,不能再增一個敵人。不過,現今雖不及,望雲長不辭辛苦,必得要練出一支可與東吳爭衡的水軍,以為將來計!」

  「大哥莫非有與東吳爭疆之心?」關羽疑問道。

  劉備遠望著那煙波浩渺間的滾滾戰船,半是悵然半是期待:「此一戰後,若曹操北退,雲長可知哪裡會成為爭地,曹操不棄,孫權必爭,我們更不可不爭。」

  關羽埋首一想:「是荊州!」

  劉備點頭:「荊州橫跨長江,若無可抵禦他敵的水上雄兵,將來即便能奪之,也不能長守之。東吳歷來擅長水戰,他們若要奪荊州,必從水上征伐,而今雖是聯盟,難說將來如何,不可不防。」

  關羽已是明了於胸,他信誓旦旦地說:「大哥,你放心,我定會練出一支可與強敵爭衡的水軍,誓必奪得荊州,也當長久守之!」

  劉備回臉看了關羽一眼,忽地一笑,帶著玩笑的意味說:「雲長豪言耳,若是他日荊州為我所有,必得擇將守荊州,我若選雲長,雲長以為如何?」

  關羽雄邁地昂起頭:「何所懼,區區守土耳,大哥若信得過關羽,關羽誓死守護!」

  劉備大笑:「荊州寸土不入我彀中,你我兄弟便在此做白日夢,說虛誕話。」

  關羽也笑道:「大哥有豪心,何愁疆域不得?只別告訴益德,免得他與我爭,上次你派我往江夏練水軍,他氣得半年不理我,那莽漢,氣量忒小了!」

  正說著話,船已行到東吳主船前,水兵抱著大舢板往兩船上一搭,劉備踩著這臨時搭的過橋板子登上了東吳戰船。

  一身銀白輕鎧的周瑜朗笑著走過來,拱手道:「劉將軍,見禮了!」

  這是劉備第一次見到周瑜,傳說中美風儀的周郎仿佛從畫裡飛出來似的,生就一副高臥山水間的名士風姿,那是他骨子裡遮不住的煙水氣度,卻因著了輕鎧,為他增加了英姿颯爽的偉岸風采。劉備在心裡默默地讚嘆了一番,彼此見過了禮,周瑜請了劉備艙內敘話,兩人先自寒暄了一番,說了些不痛不癢的空話,彼此都在揣度對方的心思,卻只如在大霧彌江時航行,找不准航向。

  「不知將軍拒曹,戰卒幾何?」劉備說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周瑜用餘光打量著劉備,臉上的笑合適地舒展著:「三萬人。」

  劉備心裡跳了一跳:「曹操二十餘萬屯兵江渚,三萬人,恐少耳。」

  周瑜胸有成竹地一笑:「兵在精不在多,三萬足矣,劉將軍請安坐樊口,觀瑜破曹!」

  到底是年輕,說出的話像飛揚的蒲公英,在春風裡越升越高,追也追不上。劉備有些無奈了,他覺得自己在周瑜面前便是一塊腐爛的朽木,應該埋在腥臭的土裡,等著自己爛得更徹底。

  他其實在周瑜的話里還聽出了另外的玄機:這一場仗,東吳想唱主角,而他劉備只是個幫手,人家燒起了慶功的篝火,他不過加一根柴火。東吳要把曹操趕回許都,然後將曹操新奪的土地一口口吞下,消滅敵人的同時擴張自己的版圖,這點心思,劉備透徹明了。

  「不知子敬在否,可否邀來一敘?」劉備殷切地說。

  「子敬有軍務,受命在身,不得妄自委署,望劉將軍體諒!」周瑜溫和的話里卻像長了扎手的刺。

  兩人話不投機,周瑜不同於魯肅,他對劉備始終懷有深深的隔閡,甚或是敵意,他看得出劉備勃然如火的雄心,這人日後必定會成為東吳強勁的對手。

  兩人便是方枘對圓鑿,怎麼也合不攏,忍耐著壓抑的氣氛,說了一通與戰事有關的要緊話,最後劉備告辭離去。臨行前周瑜終於說了讓劉備欣慰的話:「孔明已回,他落在稍後,不過兩三日即到樊口。」他像是對諸葛亮印象極好,含笑著補上了一句:「孔明風姿,令人難忘。」

  這就是周瑜,有著少年人激揚如陽光的意氣風發,以及統率三軍的主帥的雄闊冷毅,在周瑜面前,劉備覺得自己老了,竟生出了隱隱的憂慮,東吳有這樣一個胸存雄略的將才,是東吳的大幸,也許,是他劉備的不幸。

  諸葛亮返回樊口比周瑜預料得更早。東吳水軍離開方三個時辰,他便踏上了江岸,他乘的是小舸,仿佛一葉少有繁複修飾的小風箏,沒有負擔地直入雲霄,乘著風破著浪,倏忽間已是行過百里水路。

  他來不及提前遣使通報,剛一到岸,便直入公門,嚇得劉備以為自己在做夢,周瑜剛走,他的傷風又捲土重來,正守著炭爐發抖,恨不能把自己埋在火里。

  「孔明……」他念著諸葛亮的字,聲音像從醬菜罈子底發出,嗡嗡地帶著水聲,

  諸葛亮關心地問:「主公病了?」

  劉備重重一嘆:「肉身之病,湯石可醫,心中之病,何藥能治?」

  諸葛亮笑了一聲:「敢問主公心中之病為何?亮略通醫道,勉強為主公診之。」

  劉備撿起一塊炭,在地上寫了幾個字,諸葛亮低頭一看,卻原來是「曹操」「周瑜」「荊州」。他細細地思想了一會兒,也取來一塊炭,在「曹操」上一划:「此不足慮。」

  「不足慮?」劉備不解。

  諸葛亮微笑:「亮臨行前,曾請主公密訪曹軍軍中醫藥之訊,如今可有新消息?」

  「嗯,自你離去,我遣了三撥人去探問曹軍虛實,每一撥復命都道曹軍在採買藥材,某次還從許都運來數十車藥材。」

  諸葛亮頷首:「這便是了,曹軍大量採辦藥材,是為軍中有疫病,他們採買的藥材越多,其染病的士卒必然越多,未曾開戰,而士卒染病,此已為必敗之兆。」

  劉備興奮地拍了一聲巴掌:「孔明一語,果如撥雲霧而見青天!」

  諸葛亮又在「荊州」二字外畫了一個圈:「此可得也!長江一戰,曹操一朝敗退北方,荊州則將虛懸,我們可趁此遣兵略定,曹操丟一地,我們奪一地!」

  劉備思量踟躕:「我也知大戰之後荊州必定虛懸,趁此時拓展疆場乃上天所賜,但是,」他點了點「周瑜」,「有此人在,占據荊州難矣!」

  諸葛亮略略一思:「主公可有捨得之心?」

  「怎麼講?」

  諸葛亮鏗鏗地說:「讓他們與曹操爭北岸,我們輕騎南下,掠定江南四郡!」他抬手用力一划,把「周瑜」塗黑了。


關閉